專欄 | 善願常常結惡果

明朝袁了凡所著的《了凡四訓》里記載有這樣一件事：昔呂文懿公初辭相位，歸故里，海內仰之，如泰山北斗。有一鄉人，醉而詈之，呂公不動，謂其仆曰：醉者勿與較也。閉門謝之。逾年，其人犯死刑入獄。呂公始悔之曰：使當時稍與計較，送公家責治，可以小懲而大戒；吾當時只欲存心於厚，不謂養成其惡，以至於此。此以善心而行惡事者也。

其大意是說：從前有一位呂文懿公，辭了宰相職位，告老還鄉，但他的德望功勛如「泰山北斗」一樣，仍為世人所敬仰。一次，有個鄉下人喝醉了酒，當面把他痛罵一通，呂公毫不動容，對僕人說：「他喝醉酒了，不必跟他計較。」說著顧自回家，關了門不搭理他。一年後，聽說這個人犯了死刑被關進監獄，呂公才懊悔地說：「如果我當時稍與計較，把他送進衙門懲戒一番，就可以小懲而大戒，他也不至於犯死罪了。我當時只想存心寬厚，不料卻姑息養奸，結果竟到了這樣的地步。這真是善心反而辦了壞事了。」

善願不一定結善果，古往今來善願結惡果的事情並不少見。曾看過這樣一個故事：古時有一獨子，深受其母寵愛，都七八歲了，到外面玩一通，回家還向母親討奶吃。一次，這男孩偷了鄰居家的東西，其母不僅沒責罰他，還照樣給他餵奶。男孩長大後，頑劣更甚，終於觸犯刑律，獲了死罪。臨刑那天，行刑官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請求讓母親再喂他一次奶。誰也不會想到，他竟當眾一口咬下了母親的乳頭。其母疼痛難忍之下，揮手打了他一巴掌，這孽子泣不成聲地說：「娘呀，您要是早早地給我這樣一巴掌，孩兒也不至於有今天的下場！」

真是振聾發聵，一語驚醒夢中人，可惜為時已晚，母親的這一巴掌來得太晚了，而孽子的醒悟也來得太遲了。都說兒子是自己的好，母親疼愛兒子原本是善願，結果卻因過猶不及而結出了惡果，並最終自釀苦酒，自償惡果。好在我們還來得及，因為有了他們的前車之鑒。

著名作家陳忠實先生曾講過一件讓他深感自責的事情：上世紀90年代初，有個姓段的農村小夥子從「中國最著名的農民畫鄉」——陝西戶縣帶著自己的一些習作，慕名到西安拜訪陳忠實。陳忠實熱情地接待了他，並認真地看了他的習作。看完之後，感覺很一般，但為了不打擊小夥子對文學的熱愛和對寫作的熱情，陳忠實沒有如實相告，而是很客氣地說了幾句表揚和鼓勵他的話。小夥子很是激動，眼含熱淚地表示一定會堅持不懈，永不放棄對文學的追求。小夥子回家後，一心撲在了寫作上，尤其是在地方小報上發表了幾篇「豆腐塊」之後，寫作的勁頭更大了。十多年來，別人給他介紹工作他不做，家裡的農活也不幹，年近「知天命」的他窮困潦倒卻不為所動。親戚朋友都勸他放棄寫作，他卻說：「陳忠實曾經表揚過我，說我寫得不錯。只要我堅持，總有一天能成為名作家。陳忠實當年不也是在農村苦苦寫了好多年才寫出名的嗎？」十多年後，陳忠實去戶縣參加活動期間，聽說這個小夥子的事情後，自責地說：「如果當初我不留情面，直截了當地說他的文章寫得很一般，不說一句鼓勵的話，也許他就不會如此痴迷於寫作，固執地想要當個作家了。」

陳忠實先生不會想到，自己幾句出於善願的表揚和鼓勵，卻耽誤了一個青年一生的前途。這樣的結果完全出乎作家的預料，也難怪乎他聽了之後感到痛心，他大概是覺得對不起那個小夥子，於是才有了自責，有了後悔。我們不妨當一回事後諸葛亮，倘若陳忠實當年給那個小夥子的不是表揚與鼓勵，而是幾句忠告的話，小夥子也許將有另一道人生軌跡，就算成不了農民企業家，至少也不至於落到窮困潦倒的境地吧。然而，這不過又是我們的一個善願罷了。沒準兒那小夥子受打擊後心灰意冷，對人生失去希望，淪為街頭混混也未嘗可知。如此看來，陳忠實先生其實完全沒有必要感到後悔和自責。馬後炮無異於亡羊補牢，這一點下象棋的人都知道。

前陣子跟一幫文友聚會，席間大家不知怎麼地就開始「炫耀」起自己的善舉來了。有朋友說自己每次在大街上遇見乞討的，多少都會給點零錢。有人問：「你怎麼知道那乞丐是真是假？」「萬一是騙子，你不就上當了嗎？」此君反問：「你又怎麼知道他一定是假的呢？萬一他是真的呢！」此語一出，眾人默然。這時在座的一位新加坡華文作家忍不住說道：「就算是真的，也不能給！」話音一落，眾皆驚訝。老先生扶了扶眼鏡，接著說道：「你的憐憫表面上看是幫了他，實際上卻是害了他。你的施捨會讓他覺得原來錢可以來得這麼容易，他會產生不勞而獲的念頭。如果大家都不給他錢，他討不到錢，自然就會想法謀生去了。正是由於有太多像你這樣的大善人，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甘願去當乞丐。你看看大街上那些乞丐，有幾個是真正沒有勞動能力的？」

道德是個比老狐狸還要狡猾的辭彙，它並不總是那麼一目了然。當你想當然地以為自己做了道德之事時，其結果可能恰恰與你的願望相反，善願常常結惡果。這正如德國著名抒情詩人荷爾德林所言：「將人間變成地獄的，恰恰是因為人們試圖將其變成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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