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古文寫得最好的人有誰？肯定有他！｜文史宴

題圖為作者右文的作品集《椎輪集》

大司馬亂入：現代人的古文可以寫得有多好？大家可能在高考滿分作文和營銷號里看過一些古文，但是高考古文作文畢竟稚嫩且多數是嘩眾取寵，營銷號也是噱頭居多，今日大司馬要給大家推薦一組可以亂真的大手筆。

作者右文是大司馬的結義兄長，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嘗曰「前身合是掌書記」。余昔與九兄右文相期共振雅言，而中途改轍，專力於史，今日相差，固不可以道里計。今特選其文三篇，皆與史事論贊相關，以饗諸君。

擬後唐李嗣源滅梁露布

大司馬按：

唐末，黃巢部將朱溫投唐，為宣武節度使，此後以宣武軍為後盾，削平中原藩鎮，篡唐稱帝，建立五代的第一個政權後梁。但後梁版圖僅限於中原，江南有楊吳、吳越等國，山西還有河東節度使沙陀人李克用不服。

朱溫勢力最雄厚之時，也未能徹底消滅李克用，晚年衰頹之後，更是屢敗於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朱溫死後，李存勖收服河北藩鎮，建立後唐。

後梁龍德二年（923年），李存勖奪取黃河南岸的重鎮鄆州（今山東東平），隨即用康延孝、郭崇韜之謀，以義兄李嗣源為先鋒，沿黃河南岸奇襲後梁都城開封，梁末帝朱友貞自盡，後梁滅亡。

右文這篇文章就是模擬滅梁後李嗣源的口吻，發布的露布（軍情通報）。請大家欣賞正文。

天平軍節度使、藩漢馬步軍副都總管臣嗣源等，臣聞夏後暫圮，少康復興；卯金中衰，光武受命。君父之讎不同天，寒浞必戮；漢賊之勢無兩立，莽新難逋。故嘗膽卧薪，枕戈待旦。謂地蓋厚，載蹐載行；俟河之清，若生若歿。

伏惟皇帝陛下，天誕英姿，神敷至德。恭承先帝三矢之遺，誓雪皇唐廿朝之恨。舞干戚於階庭，投戈鎮定；策驊騮於行陣，斬馘幽燕。魏博累朝跋扈，稽顙輸誠；鳳翔積歲猖狂，低眉效順。而偽梁者，弒君惡逆，篡璽凶渠，天刑未降，聖寢不安。

原夫賊臣朱溫，本斗筲之質，微駑劣之材。掉臂於萑苻之中，吹唇於跖蹻之列。早當畀厥豺虎，戮為鯨鯢。恭逢先朝寬大，回日月之光，照潢潦之汙。鬼卒跳梁，張魯假漢中之鑰；妖人縱恣，盧循竊百粵之封。綰茲綬帶，寵以印章。賜名全忠，授節雄鎮。自當摩頭至踵，以報莫大之恩；殞命殺身，以酬不貲之寵。

不意賊溫，美名不符丑實，人貌乖於獸心。窫窳其行，以殘人為樂；獍梟其性，以弒主為驩。敢憑暴虎，劫辱先朝乘輿；復恣封豨，燔燒列聖宮闕。黎元倒絓，王室綴旒。馴至抽戈犯蹕，剚刃侵宮。

昭宗皇帝倉卒晏駕，四海遏密，百姓崩角，誼士錐心，忠臣泣血。金枝玉葉，駢首歐刀；四代五公，棄身濁浪。慘毒橫流，開闢以降所未見；酷虐瀰漫，生人以來所未聞。漢賊曹丕，遂謂法堯禪舜；晉臣桓楚，亦言以夏代虞。我大唐二十帝之江山，且移他姓；三百年之社稷，將墜深泉①。

是以先帝赫怒，存正朔於北都；陛下信威，龔天罰於河上。然醜徒之室，豈有美行；篡賊之家，必無孝子。賊溫躬行淫亂，友珪手刃恣睢。軋犖鑿齒，斃於慶緒之刀；窣干長蛇，滅於朝義之手。是知皇穹后土，不祐滔天；聖祖神宗，降殛放命。

溫子友貞，狂童愚夫，罔識天命，苟延殘喘。不求孫皓、李勢之福，猶怙慕容、姚泓之惡。妄揮螳斧，以拒飈輪；憑恃卵棋，以覘泰華。貞觀、開元之厚澤深仁，豈無豫讓？江東、河朔之提封疆域，必有申包。堂堂甫開，赳赳來赴。孟賁雲聚，慶忌雨行。拔山扛鼎之英，爭先行列；超距挾輈之士，奮勇兵間。

友貞震詟，惶怖怔忡。精卒驍將，麕集於戰陣；昏主闇臣，株守於空巢。陛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閫閾之外，以為擒賊擒王，射人射馬。是以命臣妙選健兒，先驅前路；精擇驍騎，直搗賊巢。飛廉與雋鬣並揚，炎景共雄兵齊曜。

友貞出於意外，未及掩耳。匆猝舉戈，牧野之師旋潰；倉皇閉戶，殷宮之火乍燃。冰銷瓦敗，魚爛土崩。遂自剄斃命，逭於獻廟。矢及漸台，莽新墜首；兵闐郿塢，董卓燃臍。有窮之骨，蹈於騏驥之蹄；侯景之頭，縣於佽飛之手。

僭號后妃將相，已縻纆徽；偽宮瑤室琁台，已施管鑰。廟貌重新，鍾虡如故。高祖、文皇明目於天，昭宗、先帝信眉於下。遺人垂泣，再覩漢官威儀；舊吏行歌，將迎唐帝鑾駕。

此悉陛下廟算所致，臣等幸為前驅，擁篲埽塵，獲睹中興，不任慶快抃舞之至。謹奉露布以聞。其軍資器械，明珠玩好，別簿錄上。

要給這篇文章作注是在太耗時間了，有興趣閱讀又有典故不懂的朋友留言問我就好。茲舉一例以證其精博，①處本意為「深淵」，因後唐自稱繼承唐祚，自然要避唐高祖李淵之諱，故而改用「深泉」。

擬許靖報王朗書

大司馬按：

三國時代與後面的亂世不同的一點是，三國臣僚之間可以書信往來，而三國君主也不以為忤。因為這些臣僚年輕時本來就是後漢名士，彼此之間縱未見面，也必聞名，而且此時的士族對國家有一定的獨立性，國家亦無法過分監控其私人事務。

蜀漢的許靖早年是後漢名士，後來卻被公認為名不副實，但因為蜀漢政權名士極少，急需名士來充門面，所以這個不太理想的許靖也被蜀漢選為吉祥物，尊崇備至，為蜀漢提供了很大的號召力。

曹魏司徒王朗（字景興）為此寫信給許靖，攀交情的同時想要加以策反，好降低蜀漢的號召力。可惜書信寄到時許靖已經去世，因此也就沒有回書。

右文頗以此為恨，以為昔有蘇東坡擬孫權答曹操書，高青丘（高啟）擬劉封答孟達書，豈可獨無許靖報王朗書，遂縱筆以成篇，雖不敢竊比二公，庶几子虛、烏有之類耳。

靖白。景興足下無恙。猥蒙足下不棄，數辱書於仆，譬喻者再，所以未答者，徒以足下汙身偽朝，仆戮力中興，道不同，不相與謀耳。然足下既呶呶不已，仆亦不容嘿嘿，聊復裁答一二。

足下來書引《尚書》之「受終文祖」，《論語》之「曆數在躬」，以為曹氏之比。一言不知，蒙竊惑焉。夫揖讓者，上古淳至，猶須大聖人如唐、虞者始克舉之。後世澆薄，邪僻日興，詐偽萬端，但聞右執匕首，左牽人袂而攘奪之耳，詎容有此？

曩昔新莽篡盜，諂佞者亦必有援斯二語以媚之者，足下之言，毋乃相似？雖然，曹操之竊居鼎鉉，容以周公自比，子丕遂自擬舜、禹，與夫莽新之「居攝」、「即真」，相去固不過毫釐耳！

然彼曹操者，閹豎遺孽，本無懿德，肆其毒螫，剝割元元。徐土之民，皆漢家赤子，殺之有如薙草。大夫孔融，仲尼之後，無罪受戮。至於戮殺主後，鴆害皇子，尤臣子所不忍言。操子丕，昆弟之間且不相容，何有於四海？此而可稱周公、舜、禹，彼桀、紂猶且羞之！

且新莽之事，足下豈不聞乎？竊位一十八載，四海鼎沸，我世祖因而龍飛白水，莽遂刳腸漸台，漆首武庫，為天下笑，此猶在人口耳之間。用知天位之不可以闇干，亦已明矣。足下乃妄引經傳，子誰欺？欺天乎？原足下之出仕，在孝靈皇帝時，以通經拜郎中，除菑丘長，是則漢室亦何負於足下？不圖足下之通經，不以之事君父，徒以之飾篡賊耳！

來書復雲「綬帶委質，游談於平、勃之間」，足下既勉我以平、勃，亦頗知平、勃之事乎？二公者，高皇帝所謂「安劉」者也。當呂氏專權之際，二公竭其心膂，奮厥謀謨，芟刈產、祿，迎立太宗。卒使社稷危而復安，三光闇而復明，名垂竹帛，為大漢藎臣。今日之傾危，有甚於曩昔，子既勖我以二公，敢不戮力中興，以安劉氏乎？

況我昭烈皇帝之纘承洪緒者，圖讖明白，星象昭著，足下既敢於欺天，故不復覼縷。然來書所謂「受命」者，在此不在彼；所謂「偽號」者，在彼不在此。勸人以背堯、舜而趣桀、紂，雖至愚者不從。足下陷身泥淖，不思有以自拔，反欲揚塵濺泥以汙他人，甚矣子之不知也！

足下既為崇、竦，我睎平、勃，雲泥縣遠，毋復相關，異日王師北伐，庶當覓子於囹圄之中耳。靖白。

宋高祖功臣贊

大司馬按：

東晉末年，劉裕劉寄奴虎步中原，消滅南燕、後秦等異族政權，可謂功蓋華夏，氣吞萬里。劉裕藉此化家為國，篡晉稱帝，建立南朝第一個政權劉宋，謚宋武帝，廟號高祖。

右文知我嗜魏晉南北朝史，特仿前賢體例，為作《宋高祖功臣贊》，以為笑樂，而其文頗足以亂真者。

《易》曰：「雲從龍，風從虎。」夫一代之勃興，必有一代之人物，相與成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間閱《宋書》，慨然有感於風雲，因仿袁彥伯《三國名臣贊》，作《宋高祖功臣贊》一篇。其文辭鄙陋，意蘊粗淺，視諸曩哲，固蹄涔之比江海，螢爝之擬日月。然「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庶以發異日之一噱。

贈司徒南康文宣公劉穆之、贈太保華容文昭公王弘、司徒南昌公徐羨之、左光祿大夫建城公傅亮、衛將軍武昌公謝晦、贈大司馬臨川烈武王劉道規、司空永修公檀道濟、贈左將軍龍陽壯侯王鎮惡、龍驤將軍都鄉侯沈田子、贈征虜將軍漢壽懷伯沈林子、右將軍豐城侯朱齡石、中書侍郎興平侯朱超石。右宋高祖武皇帝功臣一十二人，贊曰：

典午失御，鼎餗西傾。煌煌京洛，化為虜庭。黃流墋黷，南風不興。人壽幾何？俟河之清。

於赫高祖，手擘鯨鯢。遄征京口，龍興義旗。桓楚譙蜀，畀我熊羆。超傎泓蹷，慴我蛟螭。賁育景從，良平雲蒸。攀翮附驥，胥垂英聲。（宋武帝劉裕）

偉矣南康，潛處耦耕。裂裳為絝，一鳴而驚。坐鎮輦轂，姦宄屏跡。心籌謨猷，手校墳籍。尊俎折衝，為國柱石。文終在漢，功臣第一。斯人有疾，天不憖遺。高祖震悼，北圖旋澌。（劉穆之）

休元矯矯，茂樹繁枝。燔券市義，孝友夙基。從軍北征，銜命南首。與履王跡，金印系肘。奏彈霆擊，論議摧朽。書翰風流，不脛而走。（王弘）

宗文佐命，文宣之次。曉昶萬端，為國執轡。犖犖季友，孩抱見異。經史足用，詔誥咸備。宣明朗贍，應物無瞢。與聞萬機，獲參軍戎。鼎湖上賓，顧命三公。少主失德，廢徙桐宮。胡為殞之，見疑懷抱。懍乎朽索，朝不夕保。徒感微物，空悲人道。文皇芟薙，勛名如草！（徐羨之、傅亮、謝晦）

臨川烈武，有宋賢王。宣力霸朝，虎賁鷹揚。敬道雄桀，如啖豺狼。盧徐草竊，如刲犬羊。遺愛荊閫，甘棠所美。邦國殄瘁，雲亡遽爾！（劉道規）

赳赳檀公，干城萬里。百戰勛勞，所向披靡。伐罪弔民，復我成周。潼關匪堅，礪我戈矛。朝為韓白，暮為寇讎。於戱檀公，見哀白鳩！（檀道濟）

鎮惡嶔崎，景略之孫。前驅西楚，劉毅喪元。北伐逋逆，堅冰火燔。入渭沉舟，寇不足吞。用人奚疑？相戕戈戟。中原旋沒，伊誰之責？（王鎮惡）

田子用命，搗循窟宅。萬死爭先，冰山崩坼。疑兵北出，賈勇而前。電激雷震，逋寇焚然。云何狂易？釁生幕間。魂爽飛越，功業棄捐！（沈田子）

林子奇崛，起身楚囚。摧鋒破竹，寇賊之憂。屢爭險要，氣沖兜鍪。思議陳畫，高祖所優。（沈林子）

齡石崖異，秉鉞西蜀。出敵之意，如斫枯木。超石果銳，烏獲之屬。大鎚長槊，索虜詟伏。昆仲齊驅，如虎如貔。名位未臻，畢命戎機。（朱齡石、朱超石）

嗟哉有宋，乃爾多奇。事歸冥漠，猶使人思。俯觀青史，仰瞻白日。想見風雲，喑嗚吒叱。浮云何遲，飄風何疾。胸次局促，恍焉若失！

上面這些人物大家可能不熟悉，稍微介紹一下：

劉裕：劉宋的建立者。本為北府軍將領，以討滅五斗米道首領孫恩起家。桓玄篡晉後，劉裕聯絡北府將士推翻桓玄，此後消滅山東鮮卑慕容氏的南燕政權、割據兩廣的五斗米教主盧循、割據四川的譙蜀政權、關中羌族姚氏的後秦政權，並一度試圖統一中國，終因看守後院的劉穆之病死，倉促南歸篡位，未能如願。

劉穆之：劉裕的蕭何，擅長治政與後勤，劉裕出征，多以劉穆之看守後方。劉裕北伐後勤時，劉穆之病故，劉裕害怕後院有失，提前終止北伐，劉宋再難北進。

王弘：出身琅琊王氏的高門士族，文採風流，本來是劉宋建國後拿來充門面的點綴品，後逐步高升，成為宋文帝的宰相。

徐羨之：劉裕親信，劉穆之的副手，劉穆之死後總管後方，為劉裕託孤重臣之一。在劉裕死後廢殺其二子，迎宋文帝即位，其篡弒行徑不為宋文帝所容，不久被殺。

傅亮：擅長文辭，長期是劉裕的機要秘書，第一個發現劉裕篡位的意圖，為其奔走牽線，促成禪代，一時權傾朝野，為劉裕託孤重臣之一。在劉裕死後廢殺其二子，迎宋文帝即位，其篡弒行徑不為宋文帝所容，不久被殺。

謝晦：出身陳郡謝氏的高門士族，擅長軍機籌謀，主動投靠劉裕，成為親信，後為劉裕託孤重臣之一。在劉裕死後廢殺其二子，迎宋文帝即位，但心中不安，自請出外都督荊州。宋文帝清算徐羨之一黨弒君之罪時，謝晦起兵抵抗，兵敗被殺。

劉道規：劉裕異母弟，軍政才能傑出，為劉裕看守荊州。在桓氏家族和盧循大軍的進犯中保全荊州，是劉裕的重要臂助，可惜英年早逝，劉裕十分惋惜。

檀道濟：劉宋名將，出身北府軍，在內外戰爭中履立功勛，是劉宋的萬里長城，但也因此為宋文帝所忌。後宋文帝患病，召檀道濟至京，在沒有罪名的情況下將其滿門抄斬，天下冤之。

王鎮惡：東晉名將，前秦名相王猛之孫，深受劉裕器重。幾乎兵不血刃的攻滅割據荊州的劉毅，又以水軍攻破後秦都城長安，功高震主，被南方將領嫉妒。劉裕南歸後，受命鎮守關中，被南方將領沈田子謀殺。

沈田子：東晉名將，出身次等士族吳興沈氏。在歷次戰爭中多有戰功，最大的亮點是滅後秦之役中，率領少量疑兵大破後秦主力。劉裕南歸後，受命鎮守關中，因嫉妒殺害名將王鎮惡，被總制關中諸軍的王修誅殺。

沈林子：劉宋名將，出身次等士族吳興沈氏，沈田子兄長。在歷次戰爭中多有戰功，英年早逝，其時劉裕卧病，群臣怕劉裕聞其噩耗病情加重，謊稱沈林子尚在，並且模擬他口氣回復劉裕的信件，可見劉裕對其何等看重。

朱齡石：東晉名將，是攻滅譙蜀政權主帥。劉裕南歸後，關中諸將自相殘殺，陝北的赫連勃勃趁機南下，關中全線崩盤，劉裕令朱齡石代稚子劉義真為主帥，收拾殘局。因見事已不可為，朱齡石率眾南逃，被赫連勃勃追兵擒殺。

朱超石：東晉名將，朱齡石之弟。滅後秦之戰中，朱超石率部渡河，驅趕北魏干涉軍，以劉裕所授的卻月陣大破魏軍。後與朱超石一同被赫連勃勃擒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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