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孤獨的相遇是什麼？

情感 11-08

世界上最孤獨的相遇是什麼？

1784（一起拔刺）

每周一篇心理短篇小說

1784的世界裡，人們都倒著行走。

文丨刺下西豎

世界上最孤獨的相遇是什麼？

少男總期待一場孤獨式的相遇。

「何為孤獨式的相遇？」我問。

我多少有些詫異，沒想到少男的腦袋瓜里，居然裝著這般我不明白的東西。

「你這個年紀的人，怕是要笑我幼稚了吧。」少男嘴角一歪，帶著「我這個年紀的人」無法捉摸的冗雜情緒。

歸根結底，年齡也只是年齡吧。年齡的增長固然給我帶來了許多，但隨之消逝的，恐怕也不少。

少男臉上浮現的，便是老男人們無論如何裝不出來的，隨年齡消逝的許多東西之一。

少男十六，而我剛滿五十，無妻無子。要說我前大半輩子過的是種什麼樣的生活，那正可謂是一種「孤獨式的生活」吧。

所以，對於少男的話，我不僅沒有半分輕視，反倒滿懷期待。

「覺得幼稚也沒關係。」少男繼續道，「畢竟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話，又有多少人會當回事呢？」

少男這話不是對我說的，而是自言自語般的，對自己短暫人生毫不客氣的總結。他說的時候甚至沒看我這邊，只是低頭望向桌面，雙手交疊放著，右手食指以每分鐘八十下的頻率敲著桌面。

我呢，則像等待夜空中划過的流星一樣，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我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不是沒東西表達，是不知道如何把詞句以正確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形成有意義的思想的載體。很多時候我有這樣一種無奈，覺得那些想法就在我周圍的空氣中飄蕩，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可是我伸手一抓，卻什麼也抓不到。它們總能從哪個縫隙里溜出去，繼續圍繞在我身邊，越來越多，鑽進我的喉嚨里，鼻孔里，直到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劇烈地咳嗽，只能抱頭逃跑。我說的這些，你能理解嗎？」

我默默點頭，打量著少男低垂的臉，以及他嘴角稱不上憂愁的微妙弧度。

「所以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連我自己都抓不到的東西，怎麼指望別人呢？每當他們臉上露出類似嗤笑的神情，我就知道自己又被當成傻子了。」

少男頓了頓，似乎是在確認我對當下的談話沒有喪失興趣。

「沒了聽眾，我就可以任由那些想法在腦子裡四處穿梭，也沒必要勞神費力去抓了，反正是抓不住的。」

「所以你選擇了孤獨？」我問。

「是的，我選擇了孤獨。比起處在人群中那種被塞進衣櫃的窒息感，我選擇了黑漆漆的曠野一般的孤獨。很多人怕被套上孤獨的帽子，可我正好相反，寧可被套上孤獨的帽子。我不明白，從什麼時候起，孤獨就成了難以啟齒的東西？」

「這要從人的社會性說起。」

「啊，社會性，我明白的。不就是要合群，要懂得和別人相處那一套嗎？這種話從小到大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少男抬起臉盯著我，「可萬一這世上有另外一個人種呢？一個以孤獨為社會契約的人種。人們都各自孤獨地活著，就像宇宙中的星球，彼此遙遠，卻井然有序，藉由一種微妙的關係連接著。」

「這要從進化論……」

「啊，達爾文那一套，生物課上學了的。」少男打斷我，「我知道我的想法不具有現實意義，但想一想的權利總還是有的吧？」

對此我表示贊同。

「可是這其中又有一個矛盾。」

「矛盾？」

「矛盾的產物，是一場孤獨式的相遇。」

我思考著少男話里的邏輯，然而未果，於是表達了我的困惑。

「就是說，孤獨不應該是一塵不變的。你想想看，如果宇宙無限擴張下去，所有的星球都相隔無限遠，那算什麼？」

「那恐怕是最浸入骨髓的黑暗跟虛無吧。」我說，「沒有時間，沒有物質，就連空間也喪失了意義，哦不，是連意義本身都喪失了意義。那將是徹徹底底的終結。」

「是吧，所以孤獨也不該以這種形式存在。不然人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分別？」

「沒有分別。」

「所以嘛，我希望孤獨也是流動的，不必要一輩子死守在一個位置，而是可以到處走走，和其它孤獨的個體相遇。」

至此，我終於明白了少男所說的矛盾。

他一方面迴避接觸，另一方面卻渴望和另一個孤獨的個體相遇。他想創造出那個以孤獨為社會契約的人種，各自孤獨地活著，卻又彼此相連。

這恐怕是對他孤獨內心最大的慰藉了吧。

「是的，這就是我期待的，孤獨式的相遇。」

少男端起杯子，將汽水一飲而盡。

世界上最孤獨的相遇是什麼？

少男和少女相遇，在孤獨式的曠野上。

他們相視無言，隔著隨風搖曳，莎莎作響的金色芒草。

少男身著淺灰色T恤，亞麻色寬鬆短褲，雙手下垂，目光怔怔地望著女孩。少女穿著海藍色連衣裙，不時抬手，從額上拂去被風撩起的長髮，清亮的眸子里也映著男孩的臉。

「你是？」少男半晌道。

他面頰發燙，夕陽的餘暉遮掩了他通紅的臉。

少女微笑，但未做聲。她怕是那類不善言辭的害羞女孩。

於是兩人繼續站著，誰都不把目光從對方身上移開，誰都不說一句話，直到落日西沉，大地漸暗，天空變得彤紅，吹過的風開始略微透出些涼意。

直到黑夜降臨，在這孤獨式的曠野上。

世界上最孤獨的相遇是什麼？

少男最近總反覆做這個夢。

「醒來的過程，就像從很深很遙遠的地下，乘坐自動扶梯一點點上升似的。通道盡頭的光越來越亮，可我壓根不想看。」

這是我第二次和少男聊天。聊天並非刻意，只是自然而然又在這家店裡碰上了。星期五的下午，一個孤獨式的少年，一個孤獨式的中年男人。仔細想來，其中倒也沒多少偶遇的成分。

「因為害怕？」我問。

「不害怕。」少男喝著和上次一樣的汽水，「只是單純地懷念夢中的曠野。」

「女孩你可認識？」

少男搖頭，拇指和食指捏住吸管，無序地攪動冰塊。

「可是我覺得，她也是和我一樣的人。」

「何以見得？」

「感覺上的事，往往只發生在一瞬間，一瞬間也就夠了，總之就是知道。」

我明白少男的意思。只是上次體驗這種瞬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不想聽聽她的聲音？」

「想啊，可是好多次了，我都獃獃地站在那裡，哪怕張開嘴，聲音似乎也傳達不到她那裡去。」

「你該直接走過去的。」

少男叼住吸管猛吸幾口，液面迅速下降，冰塊碰撞發出微小的「哐啷」聲。

「是的，我必須走過去。」

「不過，要是一言不發地走去，女孩會感到詫異的吧。」我說，「最好面帶微笑，招招手，顯得活潑些。孤獨式的人種，總也有些緩和氣氛的方法吧。」

少男沒說話，像是在考慮我的提議。

「遇見女孩之後，有什麼打算嗎？」見他沉默許久，我重新拾起話頭。

少男晃了晃眼神，向後靠在椅背上，輕嘆一口氣。

看著那樣的眼神，我也不好再問什麼了。

後來的談話沒有持續很久。離開時，少男問我要了個郵箱地址，說以後方便聯繫。

這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少男。

當然，分別的當下里，我並不知道到這一點。

世界上最孤獨的相遇是什麼？

黑夜降臨後的曠野，充滿了名副其實的孤獨，連螢火蟲的微光都沒有。

少男終究沒有在日落前向女孩走去。

他蹲坐在地上，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淚水溢出眼眶，沿臉頰流下，滴落在芒草上，又順著莖葉滲進土裡。而這哭泣竟然也是無聲的。

哎，畢竟是十六歲的少年，哭泣的樣子也和其他十六歲少年一樣，無助，劇烈，夾雜著急促的呼吸，卻連一個聽眾都沒有。

是啊，一個人的哭泣，就像世界盡頭森林裡樹木的倒下，聲音早已失去其含義。

少年起身，用手背拭去淚水。四下漆黑一片，正如他之前描述的，是種純粹的孤獨式的黑暗。

身處在這黑暗裡，少男第一次感到恐懼。

他張開雙手，指尖儘可能伸向遠處，雙腳卻牢牢卡在原地不能動彈。他在視網膜里重構女孩之前站立的位置，可那裡早已沒有女孩的蹤影。

或許她從未存在過，少男開始懷疑。於是，周圍的黑暗愈發滯重，帶著瀝青般的黏滯將他往下拽。

他突然感到肋骨下方一陣扭擰，心臟像被人用力攥在手裡，四肢肌肉溶解了般放棄支撐，大腦一片空白。

少男就這樣直挺挺地倒下，那莫過於信仰的崩塌。

他恍然大悟，原來之前賴以寄生的孤獨式的曠野從未接納過他。而這孤獨內核里遠古冰層深處般的凄涼，他也從未真正體會過。

說到底，他只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十六歲少年罷了。

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少男不斷重複。

如同睡夢中重複逝去戀人的名字。

少男趴在地上，身下的碎石硌得他生疼。他把指甲插入土裡，拖著沉重的身軀，爬蟲一樣地向前挪動。他閉上眼睛，用力從腦海里驅趕黑暗，想像乘坐長長的扶梯前往明晃晃的地表。然而再次睜眼時，周圍還是一塵不變的黑暗。

什麼都沒有改變。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也失去了意義。少男在筋疲力竭後墮入昏迷。他維持匍匐的姿勢，和漆黑的曠野融為一體，猶如史前的化石。

他或許是抱著不再醒來的期待吧，就連深深摳入土層的十指都沒來得及拔出來。

也是，對於十六歲的少男來說，終結總是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容易。

歸根結底，是因為信仰太過簡單，太過脆弱。

嘩啦，孤獨式的曠野上起了一陣大風，所有的芒草都被吹彎了腰，所有的沙石都被吹得翻滾了幾圈，除了少男。

他就那樣趴著，被孤獨遺忘。

世界上最孤獨的相遇是什麼？

然而除了孤獨，他終究沒有被這冷酷世界的全部遺忘。

「你還好么？」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

隨後，臉頰處傳來一陣細膩的暖流。

少男將浮腫的雙眼微微睜開一條縫，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

「感覺上的事，往往只發生在一瞬間，一瞬間也就夠了，總之就是知道。」

少男曾說過。

是的，一切的發生，只要短短一瞬間。

世界上最孤獨的相遇是什麼？

這是少男郵件里的最後一句話——

我看見遠處的地平線上，一縷晨曦刺破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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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4

我們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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