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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不是憑空而來的傑作

一部小說開始後不久,便寫主人公夢裡被仙女帶到天上一個所在,又有一些概括作品人物命運的詩詞。這是《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非也,它是《金雲翹傳》第二回里的故事。當然,兩書的具體描述有不少差別。《金雲翹傳》寫的地方叫「斷腸會」,那些詩詞叫「斷腸詞」,其題目是《悲岐路》《嗟蹇遇》《苦零落》與《哭相思》之類,但都三字一題,與《紅樓夢》的十二支曲相仿。兩者構思基本相同,且都涉及全篇結構,這難道是巧合?



《紅樓夢》不是憑空而來的傑作


(圖源網路)


《金雲翹傳》第十四、十五回或許會幫助消除疑問:束生在外偷娶了二房王翠翹,又不敢與妻子宦氏說明。已知曉事情首尾的宦氏佯作不知,等束生離家外出,便將王翠翹賺入府中,想方設法要將她置於死地。這一故事聽來好生耳熟,原因就在於與《紅樓夢》中尤二姐的遭遇極為相似。《金雲翹傳》與《紅樓夢》間的聯繫當可斷定,而「青心才人」撰寫的前者刊行於清初,後者則問世於清中葉,其間聯繫應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將《金雲翹傳》的某些構思與情節融入了自己的作品。


從順治初到康熙三十年,曾流行過三十餘種才子佳人小說。這些描寫青年男女愛情的作品剛流行時頗受歡迎,後來它們絡繹不絕地問世,使讀者漸感厭煩,因為各書情節雖越編越奇,卻都難脫「落難公子中狀元,私訂終生後花園」的窠臼,曹雪芹曾借賈母之口批評:「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他在開篇處更歸納出它們的寫作公式:「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能發如此精闢之語,曹雪芹顯然是看過許多才子佳人小說,甚至他筆下的主人公也在閱讀。寶玉的書房裡就藏了許多,後來黛玉見寶玉得了個麒麟就十分擔心,因為史湘雲也有一個,而小說里「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正由於對先前弊病有清醒的認識,曹雪芹的創作跳出了先前的「通共熟套」,但同時他也受到了這些作品的影響,這並不止於上面所說的《金雲翹傳》。


人們討論《紅樓夢》時總要提到「補天說」,脂硯齋在「無材可去補蒼天」之旁就有「書之本旨」的批語。曹雪芹從女媧補天的故事起筆,以此為全篇立意,但此構思並非原創,此前已有小說《五色石》行世。這本小說集用八個故事闡發了作者的補天思想,其序劈頭就說:「《五色石》何為而行也? 學女媧氏之補天而作也。」繼而又解釋說:「女媧所補之天,有形之天也, 吾今所補之天, 無形之天也。」《紅樓夢》又名《金陵十二釵》,曹雪芹試圖通過十二位女子的遭遇概括那個時代婦女命運的構思,其實也有所本。清初「煙水散人」在「壯心灰冷, 謀食方艱」的情形下「檢點金釵,品題羅袖」,撰寫了十二個才女的故事,其《自記》雲:「膽識和賢智兼收, 才色與情韻並列, 雖雲十二, 天下美人盡在是編矣。」再如「凡山川日月之精秀, 只鍾於女兒」,這是《紅樓夢》借寶玉之口宣傳的重要思想, 但它早在清初順治年間的小說中即已出現。當時《玉嬌梨》甚為流行,書中女主人公白紅玉的才貌與聰慧被贊為「山川所鍾, 天地陰陽不爽」;另一部小說《平山冷燕》里,女主人公山黛也被稱為「自是山川靈氣所鍾」,燕白頷還為之感嘆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氣盡付美人, 卻又生我輩男子何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評價該書是「顯揚女子,頌其異能,又頗薄制藝而尚詞華,重俊髦而嗤俗士」,此語若移至《紅樓夢》也頗為合適。

大家都熟悉「慧紫鵑情辭試忙玉」的情節:紫鵑為試探寶玉對黛玉是否真心,騙他說林姑娘要回蘇州了。寶玉被嚇呆了,「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賈母、王夫人等都急忙趕來,叫來紫鵑問清原委,又請醫吃藥,寶玉才慢慢痊癒。可是這樣的情節,在《紅樓夢》百餘年前的《定情人》中即已出現:雙星與江蕊珠情投意合,蕊珠的貼身丫鬟若霞在花園裡為試探雙星的真情,便編了個兩人不能成親的假話。雙星「聽了這些話,竟嚇痴了, 坐在一片白石上, 走也走不動」,「竟自瞪著一雙眼, 昏昏沉沉, 口也不開」。事情驚動了江府,自然也是請醫吃藥,最後是蕊珠的另一貼身丫鬟彩雲向雙星講清原委。不僅情節相似,連醫生的診語也雷同。一個說「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另一位則雲「驚忡之症,因著急上起的」。而且,又都有貼身丫鬟事後向小姐的進諫。彩雲說道:「小姐須要自家拿出主意來, ……若錯過雙公子這樣的才郎, 再別求一個如雙公子的才郎, 便難了。」紫鵑的諫語則是:「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除主題、結構與重要情節外,在一些枝節問題上也常可看到相似之處。《紅樓夢》第二回里有個「張如圭」,脂硯齋的註解是「蓋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脂硯齋常對曹雪芹的人物命名方法作注並稱讚,但這其實也是襲用於那些才子佳人小說。在《玉嬌梨》里,那位撥亂其間的小人,名字就叫「張軌如」,含義與「張如圭」完全相同。又如賈芸的猥瑣的舅舅被取名為「卜世仁」,諧音是「不是人」,其出處卻是百餘年前「天花藏主人」的《玉支璣小傳》,書中的小人就被叫「卜成仁」。曹雪芹清醒地批判小說的弊病的同時,也從中汲取了有益養分。各類相似之處確可比對出不少,但兩相比較,優劣立見。曹雪芹的描寫不僅更生動、更豐滿,人物性格更鮮明,情景更有雋永意蘊,而且它們已融為作品的不可割裂的有機成分。這種承襲前人卻又有創造性改寫的手法古已有之,借用宋代江西詩派的術語,這叫「脫胎換骨」與「點鐵成金」。


脂硯齋常從各個角度將《紅樓夢》與「歷來小說」作比較,其中有兩部作品甚受推崇。對第二十六回寫賈芸進怡紅院時所見,就稱讚是「《水滸》文法, 用的恰當」。第十三回寫到秦可卿之死,又批雲「寫個個皆到, 全無安逸之筆, 深得《金瓶》壺奧」。至於稱王熙鳳與賈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在王熙鳳話後批「曹操語」等,都顯示了對《三國演義》的肯定與借鑒。同時,脂硯齋又認為曹雪芹的一些描寫勝於《水滸傳》與《金瓶梅》,如將賈芸路遇倪二與楊志賣刀遇沒毛大蟲相較,就認為「覺好看多矣」;將寶玉、薛蟠等聚飲與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作比較,批語則是「不知孰家生動活潑」。至於《西遊記》,則遭到「一味無稽, 至不能處便用觀世音」的批評。脂硯齋的批語還提到了呂熊的《女仙外史》與李漁的作品,以及金聖嘆對《水滸傳》批註,曹雪芹對明末清初那一大批小說的熟悉程度,很可能超出了我們的想像。


家族的文學淵源,也影響了曹雪芹的創作。自明萬曆時李贄、袁宏道鼓吹推動以來,通俗小說創作迅速繁盛,其中重要作家如呂天成、馮夢龍、凌濛初、袁於令等人還可看作是一個鬆散的文學團體。入清以後,這種互為相傳的聯繫並未立即斷裂,袁於令、李漁、杜濬、王士禛、褚人獲、洪昇等人都各有文學交往,而且,從萬曆間李贄開始的一脈相承的聯繫,還一直通到了江寧織造府。李漁曾為曹璽題寫了「天子垂裳,念有功先從君始;大臣補袞,愁無闕始見公高」的對聯,杜濬在曹寅的《楝亭圖》上題詩,王士禛則與曹寅相互唱和,曹寅奉旨主持揚州書局刊刻《全唐詩》時,還曾打算刊刻沈滕友的一百二十回的長篇小說。後來,這種前後相傳的聯繫日趨微弱,進入乾隆朝後更是難以尋得蹤影。因此,曹雪芹可被認為是這一文學脈系的最後一位繼承人與集大成者。由於在接受這一文學傳統影響方面比別的作家幸運,曹雪芹的《紅樓夢》便能將幾輩人的心血與創造熔於一爐,同時他又在這基礎上作出了自己的卓越貢獻,也正因為此,《紅樓夢》才能成為中國小說史上最偉大的作品。(文/陳大康)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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