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一個六十年代小學生的回憶
文 |葉兆言
1964年夏天,我已經七歲,就要上學了。此前的記憶一片模糊,像陳舊的黑白老影片,基本上別人怎麼說,隱隱地便覺得好像有這樣的鏡頭。都是些不完整的碎片,斷斷續續,連不成故事。我屬於那種比較遲鈍的孩子,個子很小,人很瘦。祖父嫌父親母親不會照顧孩子,營養不良,把我接到北京去養了一陣。為這事父親很得意,說在帝都這麼長時間,也沒見長個子,還是那麼小,還是那麼瘦。
記憶中,在北京睡過小沙發,把兩張小沙發拼起來,結果就尿床了。這個印象非常模糊,多年後,堂姐笑著說起此事,說祖父單位有個醫生會針灸,老人家去上班,把我帶去,讓那醫生為我扎針,說是可以治尿床。這印象也完全是別人說了,才覺得有那麼一點點,真正能記住的場景,是看見很多人在一本正經地做廣播體操。那時候,祖父在教育部上班,已經是個七十歲的老人,小孩子印象中,是個很老的老頭了。我看見很多人在做廣播體操,一個個木偶似的,這很好玩。
資料圖:文革時期的北京
記得在北京過年,伯母給壓歲錢,還給了我一個漂亮的小鐵盒子,裡面裝著很多糖果。下雪了,堂哥在四合院雪地上寫字,用樹棍寫我的名字,我追出去,跟著他在地上亂畫。也許是人小的緣故,覺得院子很大,雪很深,迴廊很長,無聊的時候可以一圈圈地跑著玩。好像也燃放了爆竹,我膽子小,只是看別人放。有一台電子管的黑白電視,正對著吃飯桌子,機身很大,屏幕很小,很少打開,好像只是在吃飯的時候看幾眼。
從北京回南京,坐火車還要擺渡。有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人坐在火車上,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後,就渡過長江了。其實我對滾滾長江也沒什麼印象,感覺自己是看到了,又好像什麼也沒看到。亂鬨哄的,周圍人都下車了,大約是怕小孩子亂跑,我被留在車廂里。已記不清是誰把我帶回南京,甚至連我父母也想不起來,後來追問他們,他們也沒有任何印象,反正朦朦朧朧去了北京,又朦朦朧朧回來了。
回南京是為了要上小學,我父母當時正投身於轟轟烈烈的四清。按照父親的解釋,這已經可以算是文化大革命開始。所謂四清,是「在農村和少數城市工礦企業、學校等單位開展的一次社會主義性質的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的教育運動」。父親說,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人與人之間關係,基本上是我批判你,你批判他,他又批判另外一個人,沒完沒了地循環。誰都是批判者,誰又都是受害者。
資料圖:文革宣傳畫
因為父母都下鄉四清,我由保姆照應。可是報考學校,卻由鄰居的一位老大爺領去。為什麼會是他,會是一個這麼糟老頭子帶我去,始終是個謎。我父母也想不明白,我們家的保姆很漂亮,據說還有一個相好是大學生,為什麼不是她帶我去報考。那時候也沒什麼學區概念,已經有好壞之分,想讀哪一所小學,必須要象徵性地考一下。記得是問了幾道算術題,問了幾個方塊字,便被錄取了。在我們家附近有三所小學,從距離遠近看,我讀的那所小學居中,以現在的流行說法,屬於南京最好小學之一,周邊房子一定可以賣大價錢。
那所小學叫游府西街小學,有著一百多年的歷史。我讀書時,正式名字叫「白下區第一中心小學」,一所五年制實驗小學,其他小學都要讀六年,這所學校的最大好處是可以佔一年便宜。我所居住的家屬大院,許多孩子年齡相仿,與我同校同級一個也沒有,天天上學放學都一個人,感覺上很孤獨。路面有樹,一邊走,每遇到一棵樹,就用手去拍打一下。當時馬路上不要說汽車,連自行車都很少看見,小孩子上學都是自己去自己回,誰要是有人接送,絕對會讓同學笑掉大牙。像我這樣在家靠保姆照應的小孩,絕對不能讓人家知道你們家有保姆,否則就是資產階級,就是剝削階級。
小學一二年級學過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父親和母親各忙各的,父親總是在寫英雄人物,他是一名編劇,總是在不停地塑造高大全英雄。母親是劇團的頭牌花旦,總是在不停地扮演英雄人物,那種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一號。他們很少有心思過問我,那是暴風雨開始前的一種平靜,火山即將爆發,我的父母內心深處都非常緊張。父親是右派,寫劇本是戴罪立功,對就要到來的文化大革命已有預感。母親出身貧苦,時時被提醒不要驕傲,不要脫離群眾,不要有資產階級的名利思想,要鬥私批修,要不斷革命,她的緊張是一種困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樣才對,才跟得上形勢。
資料圖:文革宣傳畫
我對文化大革命的原始記憶,就是同學之間喊著玩的順口溜:
吳晗鄧拓廖沫沙,
屁股上面一個疤。
不知道外地小學生是不是也這樣,反正我們翻來覆去地念叨,一邊有腔有調地念,一邊拍手,女孩子跳牛皮筋,也是反覆用這麼一句。文化大革命對於國家是悲劇,對於我們這些小學生來說,卻是地地道道地喜劇開場。很快,就又有了新的順口溜。
同樣是順口溜,同樣是好玩,文化大革命正在走向深入。對於我們這些孩子來說,越深入越好玩,越亂越有意思。打倒這個打倒那個,看人遊街,看人抄家,看宣傳隊在街頭演出。到處都是戴著紅袖章的紅衛兵,也不知道為什麼,學校成了外地來串聯的紅衛兵接待處,我們不得不到另外一所叫「群立小學」的學校去上課。兩個學校的學生同時上學,安排不了,只好錯開來,都只上半天課。大家覺得很新鮮,換了一個新地方,一切都覺得新奇。過了一陣,大串聯的熱鬧結束,我們又回到自己學校,就跟遭過洗劫一樣,四處狼藉,門窗損壞了許多,電燈線都給剪了,說是紅衛兵沒錢,把電線剪了,剝出裡面的銅芯,再拿去收購站賣錢。
資料圖:串聯紅衛兵
父親和母親很快也出現問題,我們家也被抄了,他們雙雙進了牛棚。保姆走了,我寄居在那個當初領去報考小學的鄰居老大爺家裡。少年不識愁滋味,在有些文章中,我誇大了父母被批判帶來的苦惱,那年頭,挨批鬥的人很多,一輪接著一輪,有很多狗崽子,今天還在嘲笑別人,很可能明天別人就嘲笑你。因此大家都很朦朧,有時確實會有些歧視,但是也就那樣。很多事情彷彿註定,同學中天生有厲害的和沒用的,厲害的就算是父母被打倒,他照樣還敢欺負那些沒用的同學。我從來都是屬於沒用的學生,槍杆子里出政權,拳頭下定是非,厲害的同學在學校里仍然可以囂張,照樣是想打誰打誰,父母有問題沒什麼太大關係。
人人胸口都別著毛主席像章,人人頭上都戴著一頂綠軍帽。有一段時期,流行搶像章和軍帽,在商場或者街頭遊盪,突然會有個人竄上來,在你胸口使勁一抓,搶了就抱。有人專搶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現在想起來,不排除是趁機吃豆腐。搶主席像章算不上什麼犯罪,真被人逮住了,可以說自己是因為熱愛毛主席才這麼做。有一天在中央商場,就在我們眼前,一位女孩子的像章被搶了,是一個與她差不多的男孩,應該是個初中生,動作很快,一下子沒撈到,緊接著又是一下,很粗魯地一把抓住,得手以後,一溜煙地消失了。女學生遲疑了一會兒,顯然被抓得很疼,也有些害羞,站在那痛哭起來。
資料圖:文革宣傳畫
我們汲取教訓,自以為是地將毛主席像章反過來別,別在衣服裡面,要給別人看,就將衣扣解開,掀起一角,有些像地下黨對暗號,動作很神秘,也很誇張。當年有一頂真的軍帽,有一枚漂亮或特殊點的毛主席像章,絕對是很露臉很有面子。我們家屬大院一個小孩,不知從哪弄到一個碗口那麼大的像章,用一根細繩子拴住,掛在脖子上。許多孩子一起玩彈子,也就是那種在地上彈著玩的小玻璃球。金光燦爛的大像章晃來晃去,特別礙事,輪到他彈玻璃球,非得用另一個手捧著才行。我就小聲嘀咕了一句,說你騷包什麼呀,戴這麼一個大東西怎麼玩,他立刻翻臉,很驚恐地說:
「你你他媽反動,反動,說戴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像章……是騷包,說毛主席像章是東西!」
永遠都忘不了當時的恐慌,不僅是我,一起玩的小夥伴不約而同都有些緊張,這確實太反動。當然,過了一小會兒,只是過了一小會兒,就跟沒發生過一樣,我們又若無其事地玩起來。
2016年9月27日 河西
(原文略有刪改)
【作者簡介】
葉兆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花煞》《燭光舞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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