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父母有房有車，但我還是成了一個飄二代

文史 11-08

「飄」的姿態，想來很迷人。

「飄一代」——《新周刊》很多年前創造出的概念。他們被總結出了很多生活準則，如只租房不買房、住的地方一定要有一張舒服的沙發、老找不著東西、裸睡、不承諾、熱衷於嘲笑中產階級，等等。

現在想來，這些特質像是憂傷的年輕人們共有的癥候。

很多年後，回訪當年採訪過的「飄一代」們，發現他們紛紛不「飄」了——有了家庭、孩子、事業、房子、車子。不知不覺間，他們的孩子成了「飄二代」。

於是，書評君和一位寫了一本《飄二代》的「飄二代」聊了聊天。她現在在美國維克森林大學念書。想想這地域範圍，時代確實變了。

《飄二代》作者王若沖的世界看似很簡單，上學、讀書、考試、申請、留學。她的世界也很複雜，作為一名來自廣州的「非京籍飄二代」，她小小年紀就學會為自己留一條後路，並在18歲的年紀里隻身跑到美國讀書，還學起了拉丁文，「老師都覺得我很有天賦」。言語之間，她總是充滿自信，同時又帶有些許對周遭的懷疑。和小說中寫的一樣，生活中的她同樣對官二代、富二代、考試和留學申請的黑幕、師生之間的矛盾、父母北漂的無奈都十分敏感。

起初，我擔心這個比我小8歲的90後姑娘和我有沒什麼可聊的，但隨著話題的深入，我們漸漸從寫作，聊到所受的教育，聊到對90後的定義、經歷的迷茫、作為獨生子女的成長體驗、留學的困擾，最終談到了人生理想。

也許，最後就差一瓶紅酒了。

王若沖，1998年出生於廣州，自稱「非典型九零後，二次元逃兵」。美國維克森林大學大一在讀。

張暢，1990年出生於哈爾濱，《新京報書評周刊》記者，「北漂」一枚。

1. 曾經驚擾過你的外在事件是什麼？

王若沖：初中的時候，年級第一一直都是一個人，據說她期末考試從來沒丟過五分以上。初二下學期，她再也沒在學校里出現。老師說她得厭食症住院了，幾次自殺未遂。初三前的暑假，我和同學在學校附近看到她。她坐在輪椅上，爸爸在後面推著她。我們幾個同學和她打招呼，她只是十分潦草地擺了擺手。

當時開始有寫一個關於天才隕落的故事的想法。高二那年，無意中看見《新周刊》對十幾年前的「飄一代」專題的受訪人做了回訪，說飄一代們終於有了安穩的工作，不再飄了，我感覺有些不太對勁。我的父母很顯然是飄一代，如果飄一代終於在北京紮根了的話，為什麼作為飄二代，我會因為沒有北京戶口不能中高考？飄一代和飄二代真的不再「飄」了嗎？因此有了「飄」的概念和這部小說。

張暢：2013年，復旦大學醫學院出了一起林森浩投毒案，將其室友黃洋投毒致死。案件引發轟動，其審理的過程也是一波三折。當時大多數人對於這起案件都處於一邊倒的態勢，用諸如冷漠、殘忍這類的詞聲討林森浩。但我想知道的是，究竟在何種條件下，一個看起來善良和正直的人，會選擇作惡？究竟懷抱何種心態，一個對自我有超高要求的人，會以極其冷靜的方式，至另一個生命於死地？救死扶傷的醫生和冷酷無情的殺手之間的矛盾，究竟折射出何種社會或個人心理的問題？

雖然父母有房有車，但我還是成了一個飄二代

◥ 林森浩投毒案新聞圖片

後來，讀碩士的時候，一位來自新加坡的化學系女生，成績優異，卻因為不堪壓力，對室友下毒，醫生診斷她或患有抑鬱症。這兩件事給我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我把它們都寫了下來。

2. 為什麼要留學？留學帶給過你怎樣的苦惱？

王若沖：留學屬於被迫。我沒有北京戶口，戶口所在地廣州沒有親戚，未成年前父母不可能讓我一個人回去上高中。後來就只能出國了。

在美國南部留學的挑戰感覺更多是文化衝突上的。在這所北卡羅來納的私立大學，大部分美國人都沒離開過北卡羅來納。學校里基本上都是上層階級的美國白人。這裡的社交圈子都是按種族劃分，所以認識的大部分都是中國人。最大的壓力來自於語言，雖然上課討論沒問題，下了課美國人開始說俚語，我馬上又變成了一個「老外」。另一個衝突是國內對留學生的偏見。

雖然父母有房有車，但我還是成了一個飄二代

◥ 維克森林大學

張暢：我也能感受到國內對於留學生的偏見。我的第一份工作面試，面試官看到我的簡歷上寫著「斯坦福大學」，直接對我說：「你不要以為自己留過學就了不起，我們這裡有澳洲的、英國的，也有美國的，不缺你一個。」我還一句話沒有說，就已經被定義了。

3. 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在異地求學，你遇見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嗎？

王若沖：剛來北京的時候，很多學校因為我不是北京戶口不收我，最後收我的小學讓非京籍的學生交比本地生多一倍的贊助費（我直到初中前一直以為叫「暫住費」），似乎是6萬。小學的時候，每次交「一老一小」保險的時候，班主任都會讓全班不是北京戶口的同學起立，一個個統計好戶口所在地在哪裡，然後囑咐一句「這個保險你參加不了，回家和父母說一聲」。

因為一直知道非京籍不能高考，從小學開始都算是在做出國的準備。初中的第一次家長會，班主任召集所有非京籍學生的家長，討論孩子怎麼上高中。因為家裡有工作居住證，屬於當時的「九類人」，所以老師並不擔心我。上初三前，有個山東戶口的姑娘轉回山東上學了。她說她可是北京孩子，高考一定是要考回北京的。還有一個同學，成績和我差不多，沒有北京戶口。最後因為家裡有工作居住證，她只能拿著她的中考分回到原籍去。

雖然父母有房有車，但我還是成了一個飄二代

到我上高一後，媽媽的單位也沒辦下我們的北京戶口。我就只能出國了。因為從小到大一直都有要出國的準備，我以為自己臨走時不會哭。當父母把我送進安檢的時候，我沒敢回頭，怕自己哭出來讓他們看到。

張暢：我可能體會沒有你那麼深，但是戶口、房子和車子的確是北京同學聚會經常聊到的話題。如果有一個限定讓我們都感到疲憊和尷尬，而你我都沒能力除去這個限定。

4. 有人將「90後」形容成「垮掉的一代」、「迷茫的一代」，你覺得是這樣嗎？

王若沖：說"90後"是垮掉的一代，就如同當年說"80後"垮掉一樣，再過兩三年就會有人說「00後」是垮掉的一代了。迷茫可以是不知道以後想要幹什麼，不確定是該「走心」學喜歡的專業，還是「走錢」學個有用的專業。「拼爹」的人越來越多，家裡搞個看似高大上的比賽給你個第一名就可以讓你留學申請時拿到全獎，走關係可以讓你上好的小學初中高中，所以努力到底有什麼用？再加上近些年一股反智的風氣讓知識在貶值，公知都變成了貶義詞。努力讀書這麼些年，忽然有了這麼一股潮流，很難說有誰能不迷茫。

雖然父母有房有車，但我還是成了一個飄二代

◥ 」二戰「之後的每一代人都似乎被稱作過「垮掉的一代」

張暢：將一批本來不能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人強制化地約束為一個社群的慾望，在這個多元化的社會是行不通的。將個體的因素完全泯滅，而妄談整體本身就是一件弔詭的事。近年來陸續針對90後、00後發表的一概而論的消極論調，除了代際區隔造成的仇視之外，當然還有思維的惰性。

5. 作為獨生子女，你認為你的幸運和不幸是什麼？

王若沖：不幸在成長的時候很孤獨。小學寄宿的時候很羨慕年級里的一對雙胞胎，感覺身邊有個家人真好。也很嫉妒小區里一個姑娘有個大她十歲的哥哥。她小時候被其他人欺負了可以哭著說「我叫我哥哥來打你」。

但如果我有兄弟姐妹的話，家裡不可能有能力送我出國留學。而且作為獨生子女，從來不愁有人跟自己搶。小時候一個人在家，沒人和自己玩，拿一根樹枝都能當小夥伴，開始編故事，之後慢慢就開始把它們寫進小說里了。如果有兄弟姐妹的話，我說不定都不會寫故事。

雖然父母有房有車，但我還是成了一個飄二代

◥ 被引用過很多次的張曉剛《血緣》系列作品

張暢：我和你有同感。我成長中的兩大困惑就是：我無緣無故就佔有如此厚重的愛，卻時常視其為理所應當；我原本可以橫衝直撞、無所顧忌地生長，卻在念及雙親衰老，而自己卻依然幼稚時，頓感無力。

6. 從何時起，你開始察覺人與人之間在家境、地位上的差距？你又怎樣看待這種差距？

王若沖：當年在號稱「北京四大名小」的一所小學讀書，誰能在一起玩就是按照家裡有沒有錢來劃分的。富人家的孩子「十一」去旅個游都是去塞班曬太陽或者去香港購物，過個生日都包下國貿冰場開溜冰Party，普通家庭的孩子沒法和他們玩到一塊去。

書中提到過一段我的真實經歷。小學時班裡幾個富人家的姑娘要在國貿冰場開生日趴，我想要加入她們，她們並不想帶我，我還是死皮賴臉要了一張入場券。當天晚上媽媽帶我去了，我站在冰場外，看見她們穿的衣服很漂亮，有那麼多的客人，而且能在冰上做花樣動作。我忽然感覺自己不屬於她們，不想進去了。或許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家境差距有了模糊的概念吧。

雖然父母有房有車，但我還是成了一個飄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