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1969年的馬車悲情

1969年的馬車悲情

1969年的馬車悲情



*博望志會是最好的創業人物媒體

我還年輕


一定刻苦地向工農兵學習


爭取早日改造成一匹識途的好馬!


| 從維熙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書目| 歷史,從未這樣


本書筆法沉重,有的篇章寫史,不可避免涉及「反右」到「文革」的特殊年代。該節選章節中,主人公當年的身份奇特:一位司機(馬車夫)兼媒體人。


這匹馬是棕黃色的蒙古馬,與我童年騎過那匹八歲口的老黑馬,大相徑庭。1954年我由一個山區的野娃兒,已然進京成了一名黨報記者。到了1957年時,記者稱號之外,我又多了一個副牌——出版了三本書的青年作家。一個每天揮動筆桿的人,之所以與那匹蒙古馬有了關係,要感謝1957年那場人人皆知的「陽謀」運動。一場風暴來臨,大樹低頭,小樹彎腰,連我這棵文學小草,也被連根拔起,於是我在1959年冬天,成了搖著鞭子趕著大車、穿街過市的一個車把式。至於我是如何在這場運動中成為網中之魚的,筆者已無興趣回敘——那已然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但是趕著馬車橫穿鬧市的經歷,裡邊蘊藏著的中國歷史的經緯,至今反芻起來還有個嚼頭——那是我還沒有折進大牆電網,留在北京巿內改造的一段往事。


本來,最初我是趕小毛驢車的車把式。由於在建國門內大街一場車技表演,才由驢車夫升格為馬車把式的。那時京城的建國門內大街,沒有林立的高樓,沒有長虹織成的彩燈;汽車、馬車與自行車,還能結伴而行。但是這條大街有著其他街道所不具備的地緣政治:那兒是北京車站拐向天安門和中南海的必經信道,因而便留下了我生命年輪中的這個絕筆。1959年,正是我國大飢餓年代的開始,人還常常要勒緊褲腰,那豬們就更缺乏飼料餵養了,我奉頭人之命,趕著一輛毛驢車每天去東郊九龍山酒廠,拉回一車車的稀酒糟,回到永定門外的四路通勞動基地,以解決豬們的腹中之飢。

那天,也許是天意讓我難堪吧,我搖著鞭子經過建國門大街時,正好碰上了迎賓車隊,要從北京站開出來。至於車隊接的是哪一位外國政要,這不關我的事;與我有關聯的是,警察催我快把驢車拉走(車廂板上固定著一個大鐵桶,桶兒殘留著稀酒糟黃黃的漿液,形態極像糞車),以防有礙觀瞻。我本來就是被打入社會另冊的老右,急忙揮鞭趕驢,真是應了老輩子留下的那句「人倒霉,喝口涼水也塞牙」的古話了,當我揮動鞭子催驢疾行的時候,可能是驢兒用力過猛之故吧,它腰下的那根肚帶,「叭」地一聲折斷了。隨著這一聲響,車上那個用來裝稀酒糟的大筒,向車尾滑了過去——由於重量後傾,驢車上兩根長長的車轅,失控地打了天秤,像兩挺高射機槍似的指向了天空。老天!肚帶在哪兒斷了都行,為啥偏偏斷在了這個節骨眼的地段呢!毛驢車是要靠那條肚帶定位的,由於沒了肚帶的禁錮,車打了前秤不說,那頭毛驢,便自由自在地從車轅里鑽了出來。


「你這是咋搞的!」警察向我大聲訓斥,「車隊就快從北京站過來了。」


「肚帶斷了,咋走?」


「哎呀!哎呀!」那警察著急地看著手錶,圍著車身亂轉了一陣,不知如何是好。


時已深秋初冬,我被眼前的尷尬局面急出了一身熱汗。情急之際,我解下來腰裡紮緊皮襖的麻繩,用它與斷了的肚帶銜接了起來;那警察幫我按下去兩個朝天的車把,兩個人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算讓那頭毛驢重新複位——可是這一切都已然晚了,就在我倆剛剛重新套起酒糟車的時候,那迎賓車隊已然拐出了北京站口,向西風馳而去。好在車窗上大都掛著布簾,我不知那些貴賓們是否看見了這輛「糞車」,橫在大街之側;即使是從窗帘縫隙看見了,那些不諳中國國情的外國人,也會把我當成一個青年農民——無論他的想像力多麼富有,也不會想到趕車人,曾經是一個拿著筆桿在稿紙上塗鴉的青年作家。

這次驚魂事件發生之後,我便鳥槍換炮,從驢車把式搖身一變成為馬車把式了。活兒還是每天頂著星星起床,套上馬車到幾十里之外的九龍山去拉餵豬的酒糟。馬車要往返經過永定門——花市——虹橋——東單——建國門大街的鬧市,當我疲憊地回到四路通,已是黃昏時分。一天之內,與我為伍的就是那匹棕黃色的蒙古馬和它拉著的那掛大膠輪車。這匹馬可不像兒時的「老黑」那麼安分,它有咬人的習慣,飼養它的老溫,被它咬掉過上衣的兩個紐扣;我最初駕馭它的時候,它撕裂過我的衣袖。那是我準備套車去拉酒糟、給它載上籠頭的時候,它抗議的唯一方式,就是咬你一口,給你留下個記號。好在經過幾年的改造,我已經認知了一條真理:儘管你是懦弱的書生,這個時代要求你必須做一個四肢發達、大腦簡單的兩條腿動物;否則你就是堅持反動立場的右派,是死不悔改的「花崗岩」,因而它用牙撕我的袖口,並不使我心驚肉跳。有了建國門內大街的驚魂,我也可以算是修鍊出道了。我很體諒這匹兒馬的心態:我不要自由,可它想要自由。但是不戴籠頭是不行的,它咬了我沒關係,要是行車在街市上,咬了路人我還要為它承擔責任不說,而一旦出了這樣的問題,上綱上線就是「仇視人民,縱使野馬咬傷革命群眾」。我則沒有馬的勇敢,也沒有它的反抗,頭人讓我揮鞭趕車,我則拉低了棉帽的帽沿,穿上狗皮大氅;為了抵擋冬寒,腰裡再紮上一根麻繩勒緊身腰,儼然一幅農村裡標準車把式的肖像。當然最為重要的是,「車行千里路,人馬保平安」——我在兒時的北國田園,看見許多大車的車轅把上,都貼有這樣的吉祥祝福。


但是這匹蒙古馬,實在不體諒我那顆苦心,第一次趕它上路,它就跟我「爭取自由」了:那是我揮鞭走到花市南口,準備北拐奔向虹橋小街的時候,丁字路口上一個交通警察,正站在路心的交通台上忙於疏導著南來北往的車輛,儘管我此時早已跳下車轅,用手死死拉著馬韁,那匹不知人間方圓的馬,還是不會拐那90度的彎道,斜著向交通台闖了過去。我給它戴上籠頭,防止了它咬傷行人;但是我無力制服它的蠻力——它倒是從交通台一側走過去,但後邊的大車輪子,「嗵」地一聲撞在了交通台指揮台上,致使那塗著紅白道道的圓圓的木台上的交通警察,不得不急忙跳下了路心的木台,同時對我發出一聲怒吼:


「你——你——你是哪個公社的車把式?你這是想幹什麼!」


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你是啞巴,我在問你話吶!」他顯然沒有經受過這種侵犯,一邊用手中指揮棒指點著我,另一隻手掏出一個小本本,對我再次吼叫道:「你不回答,我扣下你的大車,讓你們公社頭頭來取車!」


我更無法回答他的質詢了。我如果告訴這位交警,我不是公社社員而是個右派,那麼這匹蒙古馬闖下的禍事,就會升溫為階級仇恨。要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切事物都以階級劃線,那匹蒙古馬不是罪源,而是心懷異己的階級敵人。多虧當時給我配備了一個跟車人,他是當年「七月派」的老詩人晏明,此時他急忙打圓場說:「你別誤解他,他不是什麼公社的車把式;我們是北京日報勞動基地的人,這是他第一次趕馬車去拉稀酒糟。我們基地養著幾口豬,還靠那東西來餵養呢!真對不起,它初次趕馬車,就撞了交通指揮台!」晏明人長得文質彬彬,臉上戴著文化人的眼鏡,一席話又說得溫文爾雅,使人絕對不會感受到內藏虛言。


那位交警陰沉的臉上,開始出現了一絲陽光。他說:「在鬧市上趕馬車,不是鬧著玩的事兒,建議你們,明天換個能趕馬車的車把式。」


晏明連連稱是。我手忙腳亂地先幫助那位交警,把被撞出約有尺余的交通指揮台複位,然後拉起馬韁繼續趕路。這時我才發現,馬路兩旁站了不少圍觀看熱鬧的觀眾。我的心跳雖然平緩下來,但臉卻紅漲了起來:如果那交警和圍觀的行者,知道我是個公民之外的「另類」,該會是一種什麼結果?前輩文化人晏明,使用了「勞動基地」這個中性辭彙,可謂恰到好處,客觀上起到了掩飾起我的右派身份的作用;但又不失其原則,因為當時各個機關的「勞動基地」,都有下放幹部與右派在一起勞動。


我很感激晏明為我解圍,但也為他難過和尷尬——因為當初如果沒有他這個伯樂,我也許不會很快步入《北京日報》。1953年的秋天,我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發表了一篇小說,晏明當時作為北京日報的文藝編輯,曾經從公共報牌上,揭下了這篇東西向報社推薦。副社長周遊來自延安魯藝,是個十分愛才的人,市委宣傳部一紙調令,我便來到了北京日報當編輯、記者。這則文壇佳話,雖然讓老詩人因為其伯樂行為而非常高興,但我卻是個扶不起來的文壇「阿斗」,青年作家的光環才閃亮了幾天,便從九霄雲天折到社會低谷——也真是一種命運的巧合,我頭一天趕馬車,他就被派來當我的跟車人。因而當馬車在鬧市穿行的時候,我覺得我愧對了發現我的伯樂,實因我不是一匹千里馬,而是一頭時代的瞎駒,真是被晏明和周遊錯愛了。這些心聲,我又苦於難以出口,因為這些表達,有拉攏革命幹部下水之嫌。他也常常緘口無語,以免感傷時說出些溫情的話——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任何一句溫情都是兔死狐悲的立場問題。


長途趕車,只能對馬兒揮鞭,傾聽馬蹄叩擊洋灰路面和馬兒因天冷而打著的響鼻的枯燥聲音,這是我行程中的最大痛苦。因為從我第一天趕車時起,晏明一直跟著我的馬車穿街過巷。實在忍無可忍之際,彼此說些今天天氣好壞、可能颳風或下雪之類無關緊要的話,以打發路上的苦寂。至今,我還記得晏明和我在馬車上的對話片斷:


「你穿的狗皮大氅,是哪兒弄來的?」


我答:「我母親從農村帶來的。」


「它很擋寒。」


「是的。」


……


「你也應當多穿點。」我說,「我有時還要在地上走走,你坐在車上一動不動特別容易著涼。」


「我穿著棉大衣呢,這是北野(晏明愛人)特意給我買的。」


「早看東南,晚看西北。」當天蒙蒙亮,我看見東南湧起了黑雲,「今天我們怕是要碰一雪天了。」


他說:「可別趕上下雪,路就難走了。」


其實大自然中的風花雪月,與文學有著十分親密的血緣關係,一個老詩人與一個青年作家,理應對雪天有著別樣的情懷;但是在當時的年代,一切感悟文學的細胞,都被那寒冷的季節凍僵了——我們在車上那些無聊的對話,就是一個佐證。有時,我感到我們比那匹馬更可憐,馬兒拉動的是一車稀稀的酒糟;而我們背負著的卻是一個失語的年代,每天像個兩條腿的『人馬』那般,背負著變了形態的蒼天與大地的重負。除此之外,我趕車還要百倍小心,衝撞交警指揮台的事兒,可一而不可二;再說車上還坐著個曾經當過伯樂的老詩人,任何一點疏忽,都可導致更大的危險。儘管我這個車把式已然全力以赴,但那匹蒙古馬絲毫不解我的苦衷。記得那是一個黃昏,我趕著馬車從九龍山回來,出了崇文門剛剛拐上狹窄的虹橋小街,一輛有軌電車響著叮咚叮咚的鈴聲,從馬車後邊駛了過來。其實馬車並沒有佔據電車車道,而是緩緩地走在馬路邊緣,可是那位電車司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讓鈴聲響個不止。那匹馬先是豎直了雙耳,後來便失控地驚了車——還沒容我從車轅上跳下來,那馬便瘋了般地狂跑起來。加上原來虹橋那條街,是傾斜的洋灰路面,這一跑就失去了控制。此時正是下班的高峰時刻,馬車兩旁的許多騎自行車的人,大呼小叫地向兩邊閃躲,有的連人帶車一塊倒在了馬路牙子上,有的高聲罵著趕車的我——而我在這一時刻,神經早已錯位,儘管兩手拉緊馬韁,還是無法讓那野馬放緩狂奔的四蹄。耳畔聽見晏明高喊「拉住馬的韁繩——拉住馬的韁繩——」我就是三頭六臂的蠻力,對那匹受驚了的馬兒來說,已然無濟於事了;何況我是一個搖筆桿的書生,只好「跳河一閉眼」,任由那匹馬發瘋了。


至今回想起這段往事,我還毛骨悚然。要不是那位電車司機在關鍵時刻停下了鈴聲,那天也許就是我和晏明的祭日。就是我倆不死,馬路上騎自行車的人,也要充當我們的替死鬼——因為那是一輛大平板車(上邊固定著一個裝稀酒糟的大鐵桶),佔據了馬路相當的寬度;而馬車又是一路下坡,如果馬不停蹄地狂奔下去,放倒幾個是鐵定的事兒。阿彌陀佛,那匹馬終因跑累而減慢了奔跑的速度。


「都怨那個電車司機!」晏明驚魂初定,擦著頭上的冷汗說,「前邊有馬車,他踩什麼鈴鐺?」


我已顧不上擦汗了,連連自責道:「怨我!怨我!我這個車把式太不稱職。」


「也真難為你了,你趕驢車還能湊合,這匹野馬……」是不是他意識到這話,對我的改造不利,因而說到一半就剎車了。


我身上被嚇出的冷汗,雖然還緊緊地貼在內衣上,聽了他同情的話語,心裡當真升起一股暖流。是啊!右派中的那個頭人,為什麼讓我天天與野馬一起穿街過市,是不是恨我不死?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說出來的卻是另一番話:「分配我這個活兒的×××,在五九年國慶摘了右帽,大概是急於想拉我一把,讓我加快知識分子工農化的進程吧!」我之所以這麼說,既是阿Q式的自舔傷口,又是為晏明尋找心理平衡——因為沒有必要讓曾經當過伯樂的晏明,再為我「不平則鳴」,那是會惹火燒身的。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那個極會運用謀略的頭人,正在把我引向一個不可知的深淵;要知道這次驚馬在鬧市狂奔,遠比那次驢車打了天秤、馬車衝撞交通指揮台要危險得多!難道不是嗎?讓一個搖筆杆子的書生,天天干此營生,連個換班的都不安排,真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然,何以讓跟車的老詩人,發此悲天憫人的的感慨呢!


在我的人生閱歷中,虹橋馬驚一事,給我心靈刻下了一道常人沒有的悲楚印記。雖然它無形無影,但我一生難忘。之後,那匹蒙古種的兒馬蛋子,由於與我的接觸不斷增多,似乎知道了一點趕車人內心的悲苦,再沒有演繹出讓我心驚肉顫的故事。連跟車的晏明,都對此有所覺察。有一天難耐行程的寂寞時,晏明開口說:


「這匹馬,好像懂事多了。」


「大概是快結束兒馬蛋子時期了。小時候我家裡有匹黑馬,在兒馬時期,踢過我的爸爸一蹄子,給我爸爸腦門上留下一個月牙形的印記;等到它老了的時候,不僅不再撒野,還變得非常仁義。」我給他講了我童年騎馬過山看戲的往事。我之所以敢於傾吐陳年舊事,因為這故事中充滿童真的清純,裡邊沒有摻雜任何政治。


「是啊,馬也應該和人一樣,隨著年齡閱歷不斷增加,變得懂事起來。」


我立刻敏感起來:這是晏明的自白,還是在提示我?無論在實際年齡還是在文學的年齡的區分上,他都屬於我的前輩人;他是否在以老馬識途,在警示我還是一匹兒馬蛋子?不管是出於無心,還是有意對我進行提示,我都感到是對我命運走向的關注。因而,我也含蓄地向晏明表達了我的謝意。我說:「我還年輕,一定刻苦地向工農兵學習。爭取早日改造成一匹識途的好馬!」


在知識分子噤若寒蟬的年代,這已然是最高的表達形式了。1959年的冬天,是個奇寒的冬季,儘管一些「八哥」似的文化人,還在表演歌舞昇平式的頌歌大聯唱……記得有一天出車,我遭遇到了另一種尷尬:頭天是星期天,我回家休息時,街鄰出於好心塞給我一本《北京文藝》,第二天由於出車心急,竟然還揣在我的狗皮大氅的口袋子里。它搞得我在趕車時,心情七上八下。之所以如此,因為那本《北京文藝》上,有一篇老舍先生批判文藝界右派的文章。其文章之內,筆墨涉及了我的一篇小說(發表在《長春》上的《並不愉快的故事》),老舍說:「從維熙的小說,出於反動立場,意在破壞農業合作化運動,煽動農民鬧事……」平日我行車餓了,從兜里可以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饅頭充饑;那次出車由於口兜里裝有這本燙手的刊物,不吃也覺得飽了肚皮——因為它太解飢了,只要是搖鞭的手停下,揣進大氅口兜,便立刻像觸電那般縮了回來。


晏明好心地說:「你沒帶吃的?」


我說:「我不餓。」


「你要是沒帶乾糧,我分給你一點乾糧。」他在車上十分認真地說,「我看你總在掏兜,想必是忘帶乾糧了!」


我認真地拍拍鼔囊囊的口兜說:「我真的帶了,昨天休息,我母親特意給我烙的烙餅。」


我本來是為讓晏明相信我是帶了乾糧來的,哪知在拍口兜的時候,晏明看見了我口兜里還有一本書刊。出於長途行車的寂寞,他說他想看看那本刊物。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我都沒有理由拒絕這位前輩人的要求;可是用理性來處理這件事,無論怎麼說我也不能讓他看到令他傷心的文字——因為是他揭榜薦賢,把我弄到報社來的,讓他看那些批判我的文字,無異於給他傷口撒鹽,只會增加他的痛苦和煩惱。因為那不是普通人對我的批判,是老舍先生在1959年《北京文學》十月號上對我的筆伐,文章中白紙黑字地印著如是的幾句話:「從維熙的反動小說《並不愉快的故事》,意在反對農業合作化,煽動讓農民鬧事……」這麼沉重的棍子打向了我,其政治重量可與孫悟空的金箍棒媲美了,不是給老詩人晏明心裡添堵嗎?我該怎麼辦呢?心裡斟酌了許久,最後還是以謊言欺騙了真誠,我說那本本里夾著我的思想檢查,為了使他不產生任何懷疑,我煞有其事地告訴他說:「國慶十年向黨交心時,我交了真心。比如,對『大躍進』我有過『殺雞取蛋』的反動看法,現在我正在用文字,進行自我批判哩!刊物里夾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要有興緻看,我掏給你。」


他說:「那就算了。」


不知晏明是否知道我的用心,但總算是搪塞了過去。這些,都給我冬日行車,帶來天寒之外的心冷。當然,令人心寒的事兒還不止這些,總在街巷趕車,難免要碰上熟人,我雖然早就以魯迅先生「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為生活藍本,但知識分子的虛榮和自尊,仍然常常咬噬著我的心。記得,有一次在拉稀酒糟的空閑時間,頭人要我去拉一車城磚砌豬圈(那時北京正在拆除殘破的舊城城牆),我一個人正在舊城城根往車上搬磚頭時,昔日在「北師」的一位女同學正好路過這裡,她叫梁佩瑜,昔日是學校文學組的成員,因而很快認出了我。至今我還難忘那次令人尷尬的會見,她伸出她的一隻細嫩的手,與我的手掌接觸的那一剎那間,因為我的那手上的老繭堅挺如峰之故,致使她吃驚地低下眼睛,看了看我那隻黑黑的手掌。我如同受了電擊一般,本能地縮回我的手掌,繼而背過我的身子。我想,這不是在學校文學組討論屠格涅夫《羅亭》《貴族之家》的年代了;儘管我和她之間,並沒有什麼同學之外的感情,但我在這個特定的場景下,還是想起了「保爾」和「冬尼婭」的相遇——覺得自己像是承受了很大的侮辱似的。她一定覺察到了什麼,連忙對我說些安頓我精神的話。她說今天是周末,要乘火車回天津,去永定門火車站這裡是必經之路,因而碰上了我。


我催她快走,省得誤了火車。她問我今後能不能再見,並詢問我的住處。我著實感謝她的熱情,但我的身份告知我不能貽害別人——她是一個人民教師,一旦與右派有了往來,是自掘墳墓。最後,她奔向了火車站,我搖著鞭子趕車回我的勞動老窩。在分別的那一瞬間,我分明發現了她的感傷,但這是那個年代的國人,都要恪守感情服從政治的潛規則。多少年後,我一直為我那次的冷麵表演而自疚,但在當時我自認為是「思想改造的成果」。我心裡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小心翼翼地趕著這輛馬車,期盼著通過如此嚴酷的勞動考試,儘快達到知識分子工農化的標準。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愛做夢的——特別是知識分子中的文人,出於職業本能的驅使,常常以孟浪的人文感情,面對鐵一樣面孔而又變幻無常的政治。加上我當年年輕,還沒走齣兒馬蛋子的圓周,根本想不到更大的人生危難在逼近我——當我與這匹驚魂之馬產生了相依相伴的感情,並準備當好一個好車把式時,我的夢破碎了——1960年1月17日的早晨,我被勒令到報社開會——隨著警車的一聲長嘯,我與那匹相依為命的蒙古馬,以及那輛走過北京東城、南城多條街道的大車,永遠地「拜拜」了。


我去的另一個生命驛站,通名叫「大牆」。(節選)


《讀書館》系博望志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新民說合作欄目


作者從維熙,當代作家,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78年重返文壇,曾任作家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


掃碼聯繫博望志,可申請加入神秘又充滿波普氣質的「博望志與他的朋友群」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博望志 的精彩文章:

赫暢:反抗與代價 | 博望相

TAG:博望志 |

您可能感興趣

2499元!小米的第三架馬車起飛了,驍龍660 人臉解鎖,拍照更美!
90後女孩一個月3000工資,竟然買了寶馬車!
瑪法達談星 8月9日至8月15日星座運勢 多頭馬車 莫衷一是
一汽-大眾上半年銷售87.2萬輛 「三駕馬車」蓄勢未來
Switch《馬車8》銷量破百萬 攜手P5進入2017百萬俱樂部
尤文2300萬報價利物浦大將,中場欲組德國兩駕馬車
摩德納華人寶馬車拉豬肉 被罰6000歐
世界上最古老木製「鐵路」開放,距今200多年,行駛馬車
哈士奇拜金,坐過百萬寶馬車後,1000塊的電動車看不上不坐!
Switch日本銷量突破100萬台 《馬車》賣得好
Switch日本銷量突破100萬台《馬車》賣得好
突發!皇馬欲砸8000萬購德國兩超級天才,配克羅斯組德國三駕馬車
IS為何擁有眾多美式裝備?一次繳獲2300輛悍馬車,美國人真大方!
在40多座死火山中,坐著馬車賞秋色。約嗎?
花費100萬,他只希望自己的寶馬車能生鏽
它是中國第一個火車站,耗銀11萬兩,被世人稱為「馬車鐵路」!
任天堂12月將推出NS台灣版 馬車8同期添加中文
馬刺今夏最強操作,17 4 5巨頭完成續約,第二架馬車或被裁退役!
始建於300年前德國馬車夫的小屋,從新裝修後復古又不失工業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