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導演萬瑪才旦:塔洛身上有我的影子
《塔洛》導演萬瑪才旦
專訪導演萬瑪才旦:塔洛身上有我的影子
文|劉爽爽
(財新記者)
萬瑪才旦有些許灰白的頭髮,眼睛常常微微笑著,外框一副金屬邊眼鏡。他的笑容很文氣。
很多人覺得萬瑪才旦更像個老師,他也確實做過三年小學老師,當過五年公務員。此外,他還是有25年寫作經驗的作家、14年拍攝經驗的導演。
2016年12月9日,他的藏語長片《塔洛》上映。電影改編自他的同名短篇小說。故事裡,牧羊人「小辮子」(塔洛)為了辦身份證進城拍照,卻迷失了自我與身份。
該片曾入圍第72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競賽單元,獲得台灣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等十三項國內外大獎。金馬評委會頒獎詞評價,「《塔洛》聚焦藏人生活景況,以黑白影像粗糲質感勾勒出西藏大地的蒼涼,更縮影這一代藏族青年的內心迷惘。」
「塔洛」在藏語里是「逃離」的意思。萬瑪才旦說,「塔洛身上有我的影子。」從青海安多藏區一個小村莊一步步走向北京,走到紐約、威尼斯。他覺得自己骨子裡一直在逃離,在文字與影像的穿行間尋找著自己的身份。
《塔洛》海報
始終關注自己民族遭遇現代化時的精神困境
萬瑪才旦的影視創作始於2002年,那年他剛到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一個影視編導班,拍了短片《靜靜的嘛呢石》。三年後,他把這個故事擴充為自己的首部長片。影片借常年在寺院修行的小喇嘛的敏銳感受,展示人們生活中的微妙變化。之後,他相繼拍攝了《尋找智美更登》(2007)、《老狗》(2011),組成「故鄉三部曲」。
新與舊、藏地傳統與現代化發展的衝撞不可謂不激烈——《靜靜的嘛呢石》里小喇嘛過年回家三天,著迷於家中新添置的電視機和DVD,同時也為村裡放的香港槍戰片感到震驚,妹妹向他推薦外來的娃哈哈酸奶,風華正茂的哥哥們在打穀場里跳著迪斯科;《尋找智美更登》里演了十幾年藏戲的男孩考上大學,不再扮演「智美更登」,村裡的藏戲眼看就要傳承中斷。
「導演的態度是溫和的。摩登時代與深遠傳統,始終處於一種平行並置狀態,沒有引起激烈衝突。」學者崔衛平曾這樣評價「故鄉三部曲」。
《尋找智美更登》劇照
「萬瑪的敘事都比較克制,他在平靜的敘事下有一個波濤洶湧的內核。其實藏族的家庭和情感是比較內斂含蓄的,萬瑪用這種鏡頭語言風格來表現也很合適。」錄音師德格才讓接受財新記者採訪時說。他是萬瑪才旦大學的學弟,雙方認識十幾年,他參與了萬瑪所有長片的錄音工作。
《尋找智美更登》講述一個劇組尋找飾演智美更登的演員一路發生的故事。他們找到了一個「活著的智美更登」,老人年輕時像智美更登一樣,把妻子送給更有需要的人——一個瞎眼鰥夫。影片里老人能奉獻一切,但說到協助拍攝又拒絕了,「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們,這個不行。」
《老狗》中,由於城市裡養藏獒成風,藏區許多牧民家的狗被偷,養了13年的老狗被兒子賣掉,又被堅持「狗是牧人的好朋友」的老父親帶回。老友的兒子成了為內地老闆網羅藏獒的狗販子,多次勸誘老人賣掉老狗。面對收購者三萬塊的開價,老人親自勒死了老狗,以慘烈的決絕維護著傳統的尊嚴。
而《塔洛》最後,信仰坍塌的「小辮子」把點燃的二踢腳攥在了手裡。
《老狗》海報
崔衛平指出,萬瑪的片子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今天即使是在遙遠的藏區,也面臨現代化的到來,如何應對這一狀況?「萬瑪著重關注著自己民族遭遇現代化時的精神困境。」
「他總是微笑,但不意味著他沒有想法。」
上映那天,萬瑪才旦在朋友圈發了條狀態:《塔洛》今日「限量上映」,聽起來有點悲壯,還望大家多多支持。
這是他第五部藏語長片,也是他第一部在全國上映的電影。算上他拍攝的惟一一部漢語電影《喇叭褲飄蕩在1983》(2008)和《五彩神箭》(2014),萬瑪才旦一共執導過六部長片。之前的十幾年拍攝的作品都沒能在全國上映。期間難免會有焦慮吧?
他的朋友,電影學院的郝建、張獻民都說,「沒看出來,他狀態很好」「他不在乎這個,他是個詩人氣質的人」。
萬瑪才旦說,「還好。不能在全國院線放映會有一點可惜,不過現在觀眾看電影的渠道也很多。」
《五彩神箭》劇照
上映恰逢賀歲檔,蒂姆·波頓的《佩小姐的奇幻城堡》、梅爾·吉布森的《血戰鋼鋸嶺》、J·K·羅琳的《神奇動物在哪裡》,還有大熱的新海誠動畫《你的名字。》……《塔洛》才亮相便被淹沒,上映首日排片前十名里完全見不到蹤影。
萬瑪才旦看得淡然,「《塔洛》能進院線,我就覺得很幸運了。十年前,院線、發行公司都還不會考慮這樣的電影,觀眾也沒有那麼多。」
作為一個作家,他同時用漢語和藏語寫作。崔衛平看過他的漢語小說後先是誇讚,「關於愛情、孤獨、死亡,語言乾淨,意蘊深邃,具備一個好作家的所有條件」,轉而又說,「只是看不出來其他的野心」。
他在寫作上確實沒什麼功利心,有了想法就花上一半天的時間寫下來,「不在乎能不能發表」。平時會和其他藏語作家打賭,約定今年寫幾篇,沒完成的人請客吃飯。
楊秀措從沒見過萬瑪才旦發火,她14歲出演《靜靜的嘛呢石》,飾演小喇嘛的妹妹。十年後又主演了《塔洛》中騙走「小辮子」16萬的一個理髮師。
「他一直是個輕聲細語的人。」楊秀措接受財新記者採訪時說。14歲時,她在有自己的戲的時間出去買零食,回來錯過有天光的拍攝條件,劇組裡好多大人都在吼她,「你去哪兒了?你不知道自己有戲嗎?所有人都在等你。」
楊秀措記得特別清楚,「導演就問了我一聲,然後說,下次注意啊。」
萬瑪才旦受藏傳佛教中慈悲寬容精神影響很大。《塔洛》殺青,他便放生了影片里的小羊羔。
《塔洛》拍攝現場
《塔洛》有一個鏡頭是「小辮子」睡著了,佛像下的酥油燈也將將熄滅。道具組沒準備好,每次要拍了,酥油燈不是剛剛點上,就是已經熄滅,重拍幾次,酥油燈就沒了——工作人員只準備了兩三個備用。「我看著都著急,他都不發脾氣,還會輕輕地跟準備的人說,快去吧,快去吧。」楊秀措說。
這樣一個「好說話」的導演,同時卻是個「對細節要求非常嚴謹的完美主義者」。
德格才讓介紹,《尋找智美更登》的前期拍攝非常不順。按照劇本,應該是個長鏡頭,完整地把藏戲《智美更登》拍出來。飾演藏戲團團長的老人試戲時表現很好,劇組四五十人圍著他正式拍時卻很拘謹,怎麼也沒辦法進入狀態。萬瑪才旦堅持了七天,錄了142條。
「我跟很多導演合作過,像這個,其他導演可能就把鏡頭切了,換個景別或者換個調度,也能完成。但萬瑪會執著地做成最好的樣子。」
張獻民有一句總結,「他總是微笑,但不意味著他沒有想法。」
在急劇變化的時代,人真的能回歸故鄉嗎?
上世紀60年代末,萬瑪才旦出生在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一個小村莊。從小學老師到電影導演,他的幾次轉折都引起家鄉不小的「轟動」。
萬瑪才旦
1987年,萬瑪做小學老師的第一個月拿了99塊錢工資,這算是一個衣食無憂的「鐵飯碗」了。他和縣教育局簽了一個六年的合同,期間不能隨意更換工作。做了三年,他就想逃離當時的環境,執意考大學——這是當時改變自己的惟一出路。教育局告訴他,要是高考就要放棄現在的工作,問他「敢不敢寫」。他想都沒想就說好,拿了一張紙,寫下:本人自願參加高考,承諾如果考不上自動放棄工作。
「當時家人也不理解,大家都在討論,這個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萬瑪才旦回憶。
他如願進入西北民族大學藏語言文學專業,第一篇小說發表在《西藏文學》後,他成了小有名氣的作家。大學畢業後,他「內心極不安分」地在州上勞動人事局做了五年公務員,又辭職考取西北民族大學的文學翻譯碩士。臨畢業那年,來到北京電影學院進修,成為北電第一個藏族導演。
辛苦「逃離」到北京,萬瑪才旦的創作卻無時無刻不在「回歸」。
《塔洛》劇照
他還記得自己1991年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名字叫《人與狗》,寫一隻狗忠誠地護衛著家裡的羊與人,因誤解死去後,人才有點心痛。「總之比較悲觀吧,好像從那時候起,我創作里就喜歡講一些人性的惡。這種悲觀好像與生俱來。」萬瑪才旦說。
他的家鄉面朝黃河,背靠群山。不上課的時候,萬瑪才旦去山上放羊,天地遼闊,大風嗚咽,一個人和一群羊在一起,那種孤獨他一直記得。
十二三歲的時候,鎮上修水電站,外來的工人建起禮堂,周末在裡面放電影。在那裡他第一次看到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還有《大鬧天宮》《地道戰》《小花》等。他為此痴迷,覺得電影是真的,沒想過是導演、演員在拍,上一部電影里英勇「犧牲」的人又出現在熒幕上時,他疑惑,「他不是死了嗎?」
這些後來都成了他創作的素材,出現在他的小說和電影里。
《塔洛》劇照
在北京定居14年後,萬瑪才旦又想「逃離」北京了,計劃回到家鄉生活。前兩年,他讓讀小學的兒子休學一年,回到家鄉的寺院學校,學了一年藏語。如今,很多在京藏人在家裡不怎麼會說藏語了。
一別十餘載,在一個所有事物都在急劇變化的時代,人真的能回歸故鄉嗎?
以前為了好收成,村莊里都有一位用法力、咒語驅逐冰雹的防雹師,後來人工降雨技術讓這些職業逐漸消失。萬瑪才旦拍了「最後的」系列紀錄片,想留下這些民族文化精髓。
「其實也留不下什麼,影像本身也是虛假的。」他講過一個故事,藏地有很多《格薩爾王傳》的說唱藝人。他們能夠連續唱上幾天幾夜而不重複。後來,為了搶救這些文化遺產,說唱藝人被請到城市裡錄製視頻,每天對著攝像機說唱,領取工資。慢慢地,藝人們神奇的能力消失了,他們再也不能不知疲倦,滔滔不絕地唱誦。
這些變化,他很清楚,「所以回歸更多是地理意義上的回歸吧,生活可以簡單一些。」
小說集《塔洛》封底有一段出自台灣金馬獎頒獎詞的話,也許適合描述導演本人,「在心靈的高原上壯遊,以為走得那麼遠,其實仍躊躇傳統原生文化與現代文明間,欲離何曾離,雲空未必空。」
《塔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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