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梁：後奧運時期的全民懟王

《時尚先生》12月刊年度先生系列

年度話題人物：劉國梁

「

時代變了，你敢不敢變

中國體育面臨轉折點，你敢不敢往前走

」

「不懂球的胖子」來了

「大家好，我是劉國梁，很高興第一次開直播跟大家聊天」，他刻意放慢語速，湊近豎立著的手機，臉被放得很大，佔據屏幕，胡茬、眼袋和額上細微的汗珠顯現分明。他蹙了蹙眉頭，屏幕一角的文字快速堆疊閃現，卡通汽車和遊艇飛入飛出，他緊緊盯著，沒有說話，過了將近一分鐘才再次開口，「謝謝大家的禮物，這禮物……我也看不懂啊」。

11月7日，中國乒乓球隊總教練劉國梁第一次進行手機直播。球迷發布的直播預告里，他在球場邊振臂的照片經過水墨效果處理，配上了「帝國懟王」四個字——那是粉絲贈予他的新頭銜，他們喜歡看劉國梁開玩笑擠對隊員，像其樂融融的大家庭中權威又可親的大家長。

僅僅適應了幾分鐘，他就進入狀態。有粉絲問：「張繼科什麼時候跟我結婚？」他一笑，「快了，等著吧」。有粉絲說要跟方博結婚，他說，「不如跟宋小寶」。

觀看直播的人數迅速衝上百萬，「張繼科、馬龍墊內增高」等段子一下流傳開來。有粉絲自發整理出直播文字記錄，直播視頻精華剪輯也迅速推出。他抱著胳膊說單口相聲似的，氣定神閑地把乒乓球隊的老隊員、小隊員、主力隊員調侃個遍。

他看著一條條刷過的留言，除了張繼科、馬龍、許昕這幾個主力隊員，關心退役球員的也大有人在，甚至連二隊出挑的小隊員也被反覆提起。「這說明球迷真的在了解你，研究你。」

乒乓球隊真的火了，劉國梁再一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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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9日，劉國梁開通了新浪微博，宣布「不懂球的胖子」來了。這個梗來自一名台灣網友的評論，說坐在場邊的劉國梁是「不懂球的胖子官員」。這成了奧運期間最大的笑話，氣樂了廣大網友，大家紛紛替他出頭，貼出他年輕時的照片，清瘦，意氣風發。他翻看這些舊圖，緬懷了一把青春。

他的微博開通僅兩小時，粉絲數就狂飆過10萬。在微博，他學會了「迷妹」這個詞。迷妹小姑娘們統一管張繼科、馬龍叫「老公」，他就開玩笑喊她們「兒媳婦」。微博上開通了好幾個乒乓球員後援會，後來，他也有了「劉國梁後援會」。他的微博評論里熱鬧非凡，排滿了球迷們打的小報告：哪個球員這麼晚還在玩手機；哪個球員口出狂言說可以讓您八個球；哪個球員直播里爆您身高。

他的腦子剛剛從稠密、高強度的奧運比賽中抽出來，冷不防地被新情勢震撼了一下。2013年競聘國家隊總教練職務時，劉國梁說，「我們不僅要贏得比賽，更要贏得民心」。努力了幾年，直到這時他才感到，成功了。

互聯網是劉國梁奧運歸來的一大發現。突然一下子，隊員們都成網紅了。他想，如果不想被時代淘汰就應該與時俱進。於是他嘗試著開通了微博。

「一方面可以聽到球迷粉絲的心聲，我們除了拿金牌，贏得民心很多情況下需要知道他們的需求；另一方面，對自己和球隊也是個很好的宣傳平台，可以利用好，對年輕人有些正面的引導，起到榜樣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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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奧運時期，中國乒乓球隊格外活躍。劉國梁、張繼科、馬龍參加活動，拍攝時尚雜誌，參與綜藝節目，曝光頻繁，讓人們看到了乒乓球運動員賽場外的另一面。

這是有意識的轉變和嘗試。劉國梁希望趁著奧運會後不集訓也沒有大賽事的幾個月時間，給運動員一些空間，讓他們創造自己的價值。奧運四年征戰很不容易，有好成績才有這樣的認可度、影響力和商業價值，運動員應該得到回報。他說，無論是影響力、知名度、收入，都是很現實的問題，回報多了他的價值才能體現，他才會更加珍惜，更加努力。這對球隊和人都是非常大的促進。另外，參加這些活動，是對乒乓球項目的宣傳和推廣。

「我想讓這個球隊更接地氣兒一些，更加真實。過去幾十年里，乒乓球隊總是顯得很高大上。現在大家覺得你很近啊，在球場上能看到他，活動中、互聯網上也能看到。」

但就像打比賽時總會設想好一切可能遇到的困難，劉國梁也操心這一段時間的「放飛」帶來的問題。他會利用微博開著玩笑說道理，圈張繼科說「放飛是本事，落地是能力」，也勸解粉絲矛盾。私下裡，他也提醒隊員，「賽場才是你們的戰場，其他這些只是展示自我的秀場」。

「我必須比誰都有憂患意識」，劉國梁說，他審慎地觀察分析著這段時間的自己和隊員們，「我一直想做出這樣一個模式，在不同的場合、時間和情境下，我們能贏得什麼？奧運賽場上會我要贏得比賽，奧運會賽場下，我要贏得民心。我覺得到目前為止，收穫遠大於遇到的問題。」一切到1月份冬訓開始為止。到那時，新一個奧運周期正式開啟。

煎熬，煎熬，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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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前，乒乓球隊抵達巴西聖保羅訓練營。劉國梁又一次進入了身心沉重的高壓狀態。

白天例行訓練時，他儘可能陪著隊員們練球，盡量找機會和他們溝通。訓練課中，開準備會時，他顯得精神昂揚，信心滿滿。「你要傳遞給隊員、教練員和對手的是，我們太強大了，我們是不可戰勝的。」

例行訓練結束，他把自己關回房間，除了調動全部精力想像比賽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什麼都做不了。「0: 2落後怎麼辦，1:3落後怎麼辦，0:3落後怎麼辦，甚至失敗了怎麼辦，我每天都在想。累。重。根本動不了。」進入奧運村後，每天隊員們各自休息下，夜深人靜時，劉國梁喊來同在村裡的哥哥、香港乒乓球隊教練劉國棟，一起喝杯紅酒，然後劉國棟陪著他，在奧運村裡走上一大圈。這是一整天里劉國梁唯一喘息的時刻。

「每天都在熬啊，那真是煎熬。害怕，怕輸。」

這是劉國梁的第六屆奧運會。

1996年劉國梁20歲，很清瘦，眉發烏黑。他是直板正膠選手，腦子靈，賽場上反應奇快，總能預判對手搶半拍出手。那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他戰勝隊友王濤獲得男單金牌，同年又斬獲世界盃男單冠軍。三年後，劉國梁拿下世乒賽男單冠軍，成就中國乒乓球歷史上第一個大滿貫選手。但緊接著，他遭遇了球員生涯的最大挫折，尿檢出現問題。這樣煎熬長達半年，才通過複檢結果確認清白。

2000年悉尼奧運會，劉國梁頂著一顆尿檢風波後特意剃的光頭征戰，最終獲得銅牌。教練尹霄評價這次比賽為劉國梁職業生涯中的傑作，直板橫板遊刃有餘，已經到達乒乓球中自由隨心的境界。

兩年後，他選擇退役。次年出任中國國家乒乓球隊男隊總教練，目標直指2008年北京奧運。他的執教生涯剛起步就跌了跟頭。2004年雅典奧運會，王皓在男單決賽敗給柳承敏。這次失利及早地提供了教訓，劉國梁從那時開始琢磨，必須調整執教方式，強調競爭以提升隊員心理抗壓能力。

此後12年，劉國梁率領的國乒男隊，在大賽中再無一次失手，包攬全部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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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乓球隊以奧運為界，四年一個周期。2008年第一個周期的包攬，是鉚足勁拼得一個功德圓滿。進入目標2012年倫敦的第二個周期，一切捲土重來，疲態開始顯現。在倫敦奧運村的十幾天，劉國梁天天失眠。在一篇報道里，他說：「每天比完賽，車一進村的時候才能意識到我還活著。一天過去了，然後開始準備第二天，十幾天，天天這樣的生活。」

八年前王皓失利，走出決賽場館時一直低著頭，劉國梁摟著他，說：「抬起頭來，咱們贏得起也輸得起。」時過境遷，這話他不敢再說，他比誰都怕輸。又一次包攬不再帶來欣喜若狂，而是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接著，又是一個四年。

到了備戰里約，已經沒有任何人懷疑中國隊將再次包攬金牌。但每聽到一次「中國隊沒問題」，劉國梁心裡的壓力就加重一分。「我多希望哪個媒體能寫點不好的情況，寫點隱患。但你看有嗎？」

在一次採訪中，他說：「有一個不舒服是我得不到認可，另一個是我喜歡挑戰、創新，才能發掘出自己更多的潛力，更有激情。我覺得我的潛力還很大，但重複一個我已經成功的事業，有時候難免……」

沒有人比我更怕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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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7日，坐在酒店大堂咖啡廳侃侃而談的劉國梁看起來很輕鬆：「現在是我狀態最好最輕鬆的時候。奧運會剛結束，一切都好，國家隊還沒集中，近期也沒有大賽。我現在不是戰爭時期的狀態。」

奧運會結束後，劉國梁一直忙忙叨叨。先是領導接見、港澳行等一系列政府活動，然後是商業活動和推廣，參加節目。各方面邀請接連不斷，日程被一天一天佔滿，整整三個月過去，他也沒有好好在家裡呆上一陣，徹底放鬆休息。

「對於體育項目來說，奧運會是最大的平台。現在我們取得了很好的成績，正是熱的時候，是推廣的最佳時機，歇半年再回來，一切就差很多了。」他不想錯過這個時機，一回國，立刻讓自己忙了起來。

2012倫敦奧運會剛結束不久，國家體育局副局長蔡振華提出「第三次創業」構想，希望提升乒乓球影響力，讓更多人喜歡上這項運動。「三創」構想有著非常具體的目標——乒乓球需要讓更多年輕人喜愛。

一度，劉國梁感到自己老了，這個運動也老了。2016年，他40歲，曾經追著他尖叫的球迷們也已人到中年。乒超聯賽關注者寥寥，劉國梁的哥哥、乒乓球教練劉國棟在一次採訪中說：「贈票還得管人盒飯」。乒乓球比賽因為失去懸念而喪失著觀眾。它透出一股暮氣，像個中老年運動。

過去，國家乒乓球隊為了做推廣，花了不少功夫「進校園，進部隊」。但直到這回，乒乓球才真正在年輕人中火起來。「沒有什麼是一蹴而就的，沒有之前工作的積累，沒有我們球隊連續的成功和讓國人驕傲的成績，也不會有現在的追捧」，劉國梁說。

他發現，在這屆奧運熱潮里，國人對體育的關注，不像以前那樣唯金牌論了，大家會喜歡一些有個性的運動員，會被單純的拼搏精神打動，沒拿金牌的運動員有時候也得到了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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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乒乓球的願望，遠高於輸贏和榮譽。「我希望中國乒乓球能走向世界，贏得全世界尊重。我們是乒乓強國，能不能幫助其他國家？甚至幫助對手提高，不惜讓你們有一天跟我們形成對抗和競爭？這是我們的心胸和發展方向。

就像打籃球都想去美國打NBA，練游泳都要去澳大利亞集訓，我的夢想是做出中國製造，乒乓球絕對要中國製造，你打得最好的人一定要跟中國有關。」

辦法說起來不難。共同訓練，對外開放，歡迎取經，與其他國家多比賽多交流。但面臨的問題非常現實，當劉國梁坐在總教練的位置，那就必須要贏，但競技體育的魅力就在於它的不確定性，如果為了贏而任由與其他國家差距越拉越大，終歸有一天，這個項目會失去吸引力。

「我真的不知道大家對乒乓球能不能稍微寬容一點。中國隊已經包攬那麼多金牌了，要是偶爾輸了一塊，國人答不答應？能不能做到包攬了我們高興，不包攬我們也高興，因為我們還是乒乓強國，我們有足夠的自信？乒乓球一定要順勢而變，如果大環境允許，我的膽量就更大一點。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我更怕輸。」

8月剛剛結束男團決賽時，劉國梁和隊員們錄製了一個現場訪談節目。主持人白岩松委婉地問他：「2020年東京，你去嗎？」剛結束整個奧運賽事、筋疲力竭的他，聰明地答道：「去我肯定去，以什麼身份去，就不一定了。」

現在，曾經的大滿貫運動員、手握12年全勝紀錄的金牌教練劉國梁，在後奧運時期看見了更大的挑戰——「你的價值體現就在於時代變了，你敢不敢變？中國體育在面臨轉折點的時候，你敢不敢往前走？」

（本文節選自《時尚先生》12月刊年度先生專題報道）

文字、造型團隊

攝影／陳漫（Studio 6）

採訪、撰文／三滴

編輯／謝如穎

造型／Momo

時裝編輯／Roy 、Milk

協助／賈夢沙、Cece

妝發／梅少波

視頻團隊：

執行製作 / 孫菁Vivsun、胡莘悅Y.Tiff

攝像 / KGX & Lee

後期 / Jonnana Wang

導演 / 康廣旭

助理 / 楊喻絢、孟競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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