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民謠的正確打開方式

《西羅普郡少年》之八

A.E.豪斯曼【英】

周煦良【譯】

「再會了，倉廒，禾堆和叢樹，

再會了，塞汶河涯。

泰倫司，來看我最後一眼，

因為我再不還家。

「落日照上半刈的山野，

現在是鮮血已干；

莫理司靜靜躺在稻草里，

我的刀插在他腰間。

「我母親當作我們早走了，

算來田畝已割過。

她早晨起來有兩個兒子，

今晚將剩她一個。

「這一隻血手你來握一下，

唉，漢子，這下是分手；

我們將不再揮汗把鐮鋤，

我和我這雙血手。

「我願你有骨氣使得你自負，

有愛侶，不沾花惹草，

我願你秋天拉磨節到來

塞馬場上運氣好。

「禾堆將把我久久等待，

等待久久的是羊欄，

桌上的空盤將久久擱著，

冷掉的將是晚餐。」

- VIII -

"Farewell to barn and stack and tree,

Farewell to Severn shore.

Terence, look your last at me,

For I come home no more.

"The sun burns on the half-mown hill,

By now the blood is dried;

And Maurice amongst the hay lies still

And my knife is in his side.

"My mother thinks us long away;

Tis time the field were mown.

She had two sons at rising day,

To-night she ll be alone.

"And here s a bloody hand to shake,

And oh, man, here s good-bye;

We ll sweat no more on scythe and rake,

My bloody hands and I.

"I wish you strength to bring you pride,

And a love to keep you clean,

And I wish you luck, come Lammastide,

At racing on the green.

"Long for me the rick will wait,

And long will wait the fold,

And long will stand the empty plate,

And dinner will be cold."

密斯特呆說，

這是一篇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模仿民謠的創作的短篇敘事詩，類似於中國的仿樂府詩。這首詩乍讀之下，敘述的情節其實簡單得很，用一句話就能概括：「一個農婦的兒子在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後，和朋友道別，開始流浪」。主要的敘述集中在第二段：

『The sun burns on the half-mown hill,

By now the blood is dried;

And Maurice amongst the hay lies still

And my knife is in his side.

這短短的四句話卻是一部優秀的戲劇，每一幕都在鋪設懸念：

-「為什麼山坡只乂了一半？」

-「哦，原來有人死了。」

-「誰死了？」

-「哦，原來是Maurice。」

-「那麼誰是兇手？」

-「哦，原來兇手就是「我」。」

連續的鋪設懸念，連續的解開懸念，立刻就抓住讀者的眼睛，跟著作者敘述的鏡頭，由遠及近。一首好詩，在短短的篇幅內，就可以演一齣戲，放一場電影。

【省略敘述】可是，有一些懸念這首詩並沒有解開：「我」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兄弟？兄弟倆衝突的起因經過是什麼？這些細節統統沒有交代。這首敘事詩為什麼不把故事講完整？因為這些事件的細節不是這首詩的主題。省略敘述是詩歌區分於小說里常見的特點，讓詩歌得以有限的篇幅來聚焦突出她的主題。那麼這首詩的主題是什麼呢？不急不急，我們暫且先說點別的。

【細節】很有趣的一個對比：這首詩雖然省略了很多事件的細節，但是卻保留了另外一些看似多餘的細節。譬如，開篇先不說「我」要告別家鄉Severn shore，而說要告別barn and stackand tree；結尾不說「我」的母親會等我歸來，說的反而是禾堆、羊欄、空盤、晚餐。這些細節刪去，並不會影響敘述敘述。這詩人在搞什麼鬼？故事的來龍去脈你不講，和我說這些沒用的細節干甚？不急不急，我們暫且回到上一個關於主題問題。

【主題】這首詩的主題是什麼？開頭第一個詞就已經明白地告訴了我們：Farewell（別了）。而這個告別，有多層含義：從字面上看，這裡「我」所揮別的，是我的朋友；可是實際上，告別的是自己過去的身份：作為一個勤勞安穩的農夫的「我」，作為一個老實無罪的人的「我」，作為一個兒子的「我」，作為一個兄弟的「我」。上一段列舉的這麼多細節，都是在代表農耕，以及和農耕牽連在一起的過去的生活方式：勞作、收穫、誠實、淳樸、善良、純真。如今，「我」不得不倉促地和這一切道別——這才是詩人要講的故事，這才是讀者要讀的故事。

【具體寫情】這首詩通篇都籠罩在哀愁之下，可是仔細讀來，全篇沒有任何一個詞直接提到了情感。舉例說，讓我們讀讀倒數第二段

『I wish you strength to bring you pride,

And a love to keep you clean,

And I wish you luck, come Lammastide,

At racing on the green.

這一段正式的告別是全詩的高潮。從字面上看，敘述者似乎只是在祝福朋友的未來，然而對比上文，反而流露出了「我」對自己過去的不安和悔恨。第二句的「clean」尤其晃眼，因為對比了上一段中兩次出現的「我」的沾血的手。這是民歌普遍的文學特點，描寫情感靠的是具體的事件和動作，而不是抽象的抒情。民歌永遠不會空洞地談論流浪、愛情、生存。在民歌里，「我」明明想說的是我很後悔，我很懷念，可是最後說出口的，卻是祝你擁有我將失去的一切。

【反誇張（understatement）】這讓我們不得不注意到一種非常有趣的修辭手法：反誇張。我們都是到誇張就是把一個情感或者描述誇大；而反誇張恰恰相反，無論情感多麼濃烈，詩人卻是要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我們一起讀讀最後一段：

『Long for me the rick will wait,

And long will wait the fold,

And long will stand the empty plate,

And dinner will be cold.』

這是「我」最後的自述。最後的鏡頭，停留在一個在晚飯桌前等待兩個兒子歸來的母親，和漸漸變冷的飯餐上。詩人只是淡淡地提起這些，在字面上，沒有任何的不舍或者感傷，卻留下一個巨大得情感的空洞讓讀者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去填滿，去想像，去咀嚼，去回味。這種反誇張的力量，甚至比誇張地去說「我斷腸」、「我銷魂」、「我哀絕」，更飽滿，也更感人。反誇張是民歌常用的表達方法，譬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譬如「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我們都有這樣的生活體驗：講笑話的人越是一臉嚴肅，講出來的笑話往往才讓人發笑；若是講笑話的人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聽的人倒會感覺冷得不行。寫詩和講笑話，原理是一樣的。

【高潮與結尾】在倒數第二段，「我」完成了告別，這是整首詩的高潮。在最後一段，情緒漸漸低垂，和全詩的氣氛也不一樣。那麼，這最後一段是不是有點多餘？我們試著把最後一段刪去，把全詩讀一遍，發現如果這首詩在倒數第二段休止了，故事依然是連貫的，敘事依然是完整的，全詩停止於兩個人的告別，最後的結尾帶有一點期許和希望。很顯然，這不是詩人想要表達的。所以他加上了最後一段，讓這首詩的主題卻發生了根本的改變：這一切，其實是一個人的告別，是「我」和自己的過去的告別（參見前文談主題）。最後的餘音是哀傷、絕望、和迷茫。四句話，讓全詩的味道都變了。

【節奏與音律】請大家把這首詩念出聲來出來，有沒有發現自己讀著讀著地就要唱起來了？沒錯，這首詩的具有強烈的節奏感。這首詩採用了英文詩歌常見的抑揚格。譬如，第九行

My/mo//ther/thinks//us/long//a/way

每個/符號區分了音節，粗體代表了重讀（揚），斜體代表了輕讀（抑）。一抑一揚構成了一個足（foot），用//區分開來。這首詩的節奏是4343，也就是說，奇數句有四足八音，偶數句有三足六音，抑揚相繼，讀來有音樂的美感。同時，每段的押韻在偶數句上。偶數句比奇數句少兩個音，讀到最後自然需要在最後一個押韻的音節上停頓一下（請您讀讀看），恰似音樂里的休止符，節奏和押韻互相配合，加強了韻律的美感。這和中文裡「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七言詩是類似的。

以上說的整體的規律，可是這個規律卻在開篇和結尾兩段打破了。開篇的Farewell, 是連續的兩個重音（本應輕-重），使得第一句有五個重音（本應四個）。開篇的連續強音，彷彿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開頭，用連續的重音，敲打讀者的耳膜。結尾一段第一句Long for me ，省略了本應有的第一個輕音，直接用一個重音開頭，使得全句只有七個音節（而不是八個）。如同音樂一樣，一個小節的音符少了，就必然導致有的音符要拉長音。詩歌里的這個變化導致了讀到這一句的時候自然應該放慢節奏，使得最後的自白更加綿長。

節奏和音律，是自然語言本身就具有的。優秀的詩歌往往能夠駕馭這些元素，讓它們跟隨敘述和情緒的變化而變奏。我竊以為，語義和音韻的和諧交響，形式和內容的完美配合，正是詩歌的美麗迷人之處。

【翻譯】可抒老師說得好：「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們一起細細地咀嚼過英文原詩，讀出了這麼多妙處，回看來很多都在譯本中失去了。我們也不必苛責譯者，因為翻譯詩歌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無論你再怎麼努力，翻譯出來的詩再好，也必然是另一首詩。遑論其中抑揚頓挫的節奏，豐富變換的音韻，語義的雙關（參照一下「clean」這個詞被翻譯成了什麼），這些都是無法被翻譯的。我們在學校里學習了英語，其實也掌握了打開一個新的詩歌王國的鑰匙，我們只需要付出時間、努力與耐心，打開這扇門，就可以走進這個王國。我們真誠地邀請你，每周這個時候，和我們一起細讀英文詩。

他山之詩，琴瑟友之。

周日·他山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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