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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廣漂17年,這裡是唯一讓她安心的地方

袁凌:廣漂17年,這裡是唯一讓她安心的地方



文 |袁凌

▍一


「我們去蘋果樹下坐吧。」在掛著鎖的老屋門前,蔡姐說。


老屋的磚褪色了,有些泛出微紅,門楣上還釘著不知哪個年代的「十星戶」鋁牌。鎖也是老式的將軍不下馬鐵鎖。樓房有三層,蔡姐說,只有一層住人,上面都是空的,當初不知為什麼要起這麼高,是村裡最先的一座樓房。蔡姐一直不喜歡這座樓房,它像是並非用來居住,卻是顯擺給村裡人看的,就像蔡姐那些年在廣州的生活。多半也是為了給別人看,和自己關係不大。


好在它現在變舊了,比村裡別的房子更舊。弟妹幾次說要翻新,蔡姐都沒答應。她打開這把鐵鎖,走進像是蒙了一層塵灰的空氣里,就像是走進了一個終究可以安心的地方。

位於山頂上的耀英坪,一條縣級公路穿過,是以前的土家村落變為小街的唯一理由。蔡姐家的房子和別人家一樣起在路邊,但似乎有意往後退了一點,留出一個場壩,旁邊還有一塊空地。蘋果樹栽在場壩與道路的邊沿上,帶著一個培植泥土的罈子,水泥的壇沿上點綴一些落花。新鮮的綠葉之下,米粒一樣細小的蘋果已經結出來,頂端綴著最後一層花事。


第一次見到蔡姐,是在廣州越秀區一家火鍋店裡,那是蔡姐自己開的第二家連鎖店。一家中型大小的店鋪,雖然難免有火鍋店常有的味兒,大理石鑲面的桌子仍舊稱得上乾淨。蔡姐請我們吃火鍋,說起她到廣州十七年來,換了多少種行當,干過財會保險服裝,夫妻開過廠買過礦,錢又全賠在一座東北的礦山上。幾起幾落,眼下這兩家火鍋店,總算是浮沉之後留下的一點事業。


沉浮的代價,則是蔡姐幾年前患上的抑鬱症。好容易有個空隙,趁機生孩子,孩子生了沒有多久,人就一下子沉下去了。


「忽然就覺得活著沒意思,老公像是陌生人,本來為投資那座礦也吵了架。要命的是連孩子上學都不想管了,就像想不起來是自己生的。」


蔡姐說,那時只想跳樓,一了百了。覺得自己怎麼會有這個念頭,像瘋子一樣,卻又似乎只有這個念頭能救自己。後來看醫生才知道,得抑鬱症的人不管以前千差萬別,全是這麼想。

「但是也有一點和別人不一樣,就是我還不想在廣州死,老是看見父親的墳,想回家鄉來,死在父母墳邊。」


蔡姐沒告訴丈夫,乘飛機到武漢和恩施,又坐汽車回了巴東縣,再搭中巴下鄉,沒有親戚和縣城的朋友,想要靜靜地離去。不料回到村裡,來到老屋門前,這棵蘋果樹正在開花,綠葉已經長出,花朵一點還沒有落,只有蘋果樹是這樣的。蔡姐看著老屋和蘋果花,忽然不想死了,開機給丈夫打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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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蔡姐每當堅持不住的時候,就回到家鄉,帶上醫生開的藥物,讓妹妹送來老屋的鑰匙。住上一段好轉了,再回廣州去。那幾年因為總是焦慮發脾氣,不僅和丈夫彆扭,跟上幼兒園的女兒關係也不好,女兒盼著她回老家,聽到她要回來就開始鬧脾氣。在廣州的家裡,蔡姐像是個外人。

病情好轉之後,開了這家火鍋店,但這時蔡姐的心思不在生意上了,她想不能光回去住一陣,還要為小山村做些事情,似乎這樣才能真的把自己和老家聯繫起來。


她開始組織朋友為村小捐校服,搞結對扶貧,最近的一個活動則是聯合公益組織造一個「會飛的盒子」,彌補校舍的短缺。蔡姐是這個小學第一個大學生。


丈夫嫌她這些事情做得太多,沒有實際意義,她說:「至少我會覺得開心,總比整天抑鬱好吧?」


▍二

小學在坡頂上。蔡姐帶我們去看的時候,沒有走新修的公路,選了從前她上學的小路。石板鋪成的階梯,掩蔽在陰坡的植被裡,路面變為暗綠。往年下雪的時候,蔡姐曾經摔跤,「買過地皮」。


坡地路邊有一個「地眼」,像沈從文小說中的那種,掩蔽於尋常的土坡灌木,忽然下陷,深到地心,人掉下去就沒了。少年的蔡姐,只敢在遠處觀望,從未敢走進洞口窺視。有幾隻羊掉下去,後來人們用水泥糊住了,水泥上又長了灌木,現在蔡姐已不大辨得清方位。


半坡有一口大水井,還在那裡,是村裡人往年吃水的地方。蔡姐和妹妹曾經每天去提水,上學途中也要去趴著喝兩口。現在井口似乎消失,拉了幾根塑料管子,通向坡下人戶,有一家是養殖場。空氣里有一股濕氣,似乎是往昔大水井的味道。不知為什麼,我們都沒有走近去看。


放著暑假,小學校里沒人,迎面兩排塑料繩上,學生的作文在飄蕩,作文比賽主題是畫出夢想,蔡姐說掛起來是她的主意。夜裡有露水,有些作文被打濕了,畫筆顏色透過了紙背,像是花花綠綠晾起來的床單,有一兩張飄落了下來。

袁凌:廣漂17年,這裡是唯一讓她安心的地方



自留守兒童心裡的「夢」。東方IC供圖


看了小學校,蔡姐引我到村裡轉轉,離開大路,走到學校後身的坡下。這裡是一道平緩山坳,小路迂迴穿過田壩,連帶稀疏人戶,路旁長了不少果樹,似乎土質偏薄不易茂盛,青蔥卻又夠遮住陰涼。是這處山頂村莊的地貌。


蔡姐說,黃昏時候順那條道走下去,兩旁的螢火閃閃爍爍,像要落到身上,卻又像流水不會停留,引著人忘了回家,一直走到不知多遠的地方,曾經為這挨過母親的罵。


在小路上,蔡姐問我先前在車上手機里放的什麼歌,似乎是一個叫莫什麼的歌手,我說是媽媽的歌謠,莫西子詩的。蔡姐要我再放一遍。


聽到手機播放悠悠的曲調,戴著太陽帽的蔡姐眼睛有點閉起來,像受到一陣清風吹拂,手指撫過路旁的蘋果樹葉。


我們走到了一大壩空落的房子,一座樓房帶著幾排水泥平房,蔡姐說這以前是個養豬場,她想把這裡買下來,改造成一個農家樂,請外地的友人來玩,給村裡添點收入。


她還想到請幾個名家暑假來講詩詞,給外地的小學生辦一個班,學詩詞同時也體會大自然:「我們這兒的風景太美了。」她說,有點像是問我們,不是這樣嗎?


小路進灣的地方,有一塊坡地,蔡姐說那是她小時候另一處經常提水的地方。


「冬天天干,大水井沒水了,大家到處找水。我和媽媽趕到這裡來。來遲了,這口井的水又打沒了,要爬幾步坡,去上面的一口井。」下了小雪,蔡姐在上坡的坎子上跌倒了,哭了起來,擦著冰涼的淚等媽媽。這個情節在記憶里捂久了,不知什麼時候變得溫暖起來,不再那麼生冷。


母親現在廣州,但每年夏天會回來住。她從來沒有習慣過廣州。回到老屋,坐在門前的樹下,左鄰右舍路人就跟她打招呼,對一個富老太婆的人情味兒,在廣州是沒有的。年輕時的辛苦,在父親暴躁脾氣下的壓抑,也就得到一分補償。


▍三


順著這條小路往裡走,景色有些荒涼起來,路旁種著乾枯的蕎麥,幾處老房子撂在路旁,屋頂塌陷了,露出叉丫的木料,板壁日晒雨淋成了黑色。路旁沒有行人,陽光強烈得近於虛幻,卻有一群烏鴉,在老屋的廢墟上鳴叫,似乎是嗅到了什麼事情的氣息。


「這裡就是烏鴉多。」蔡姐有點畏懼起來,停住了腳步。她不敢走進老屋的廢墟,卻記得搬走的人家的名字。她曾想買下兩座板壁房,卻沒有趕得及房子塌。


在公路另一旁的小徑上,蔡姐曾帶我去看一座保存完好的木屋。這座房子建在山坳里,有八個角,「我們叫八角樓」。


幾戶人住著這座大屋。我們走上二樓的迴廊,看到窗戶里的日用物什。木條的欄杆還結識。遠眺是一塊塊青色和綠色的土豆田,像是裁剪的布縫合在一起。


蔡姐在幾根柱子支撐的天井裡照了一張相,一道屋頂透入的陽光掠過她的身體,光柱里許多細小的灰塵浮動,她沒有打擾這些金粉一樣的灰塵。


半路上,蔡姐要我陪她去一個地方。拐上狹窄的小徑,爬上一處山坡,現出幾座墳,帶著層疊高擎的雕花牌坊,像是活人居住的雕樑畫棟,讓人開眼的同時又有點畏懼。


牌坊最高的那座是蔡姐父親的,坐落在一小片田地後面。田裡種了莊稼,幾乎沒有路了,蔡姐說這本來是自家的地,因為多年無人經管,被鄰居種了,也沒留下到墓地的小路。快到墓前還倒了一根枯樹枝,蔡姐和我一起移走了它。


墓碑上刻了父親的生平,去世時過六十不久。蔡姐說父親是裁縫,在鄉里一個什麼縫紉社裡扎衣服,因為手藝好很辛苦,總是天不亮出門半夜回家。他會手藝也會玩。當地喪事上的儀式「撒爾嗬」,爸爸是主鼓的,鼓聲高亢激烈,和他的脾氣一樣火爆。他和鄉里糧站、供銷社、林特站這類部門的人處得很好,好到搞惡作劇捉弄他們,卻在「文革」中因為一個侄子考上縣中學被造反派的人卡住不蓋章,把那人的桌子促翻,自己找到了章子拿來蓋。


到去世之前,爸爸的火爆脾氣並未平息,他想喝酒,醫生說喝了會死,他說死就死,喝要喝,喝了酒就死了。每次給父親上墳,蔡姐會帶兩瓶白酒灑在墳前。


▍四


回到老屋門前,侄子仍舊沒有到來,鄰居在蘋果樹下放了幾把藤椅,沏了茶。我們坐在這裡聊天,說起以往端飯在蘋果樹下吃,蘋果花落到了碗里,捨不得拈出來,有一種無從觸及的芬芳。


對面一幢尚未竣工的大樓,裸露著一層的水泥柱,前面卻有幾棵繁茂的水杉,大約是這裡最繁盛的植被了。蔡姐說,以往街道兩旁都是很高的水杉,不知什麼時候種的,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砍的。她回來的時候,看到路邊的杉樹砍了一大半了。弟弟和人合起一幢大樓,她硬攔著讓他們的大門側開,把正面的水杉樹保存了下來。眼下那是路旁僅存的幾棵。


就像老屋旁邊的空地,親戚幾次想要起房子,也被她硬留了下來,「就這樣擱著」。地皮透出一層青色,似乎只用於呼吸。


【注】本文原標題為《蔡姐的蘋果樹》


【作者簡介】


袁凌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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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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