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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桑塔格:旁觀他人之痛

寫作或同類藝術行為的來源幾乎是一致的,即對良知、正義和美的感受力,但退化與淪喪很快在多數人那裡發生了,為個人榮譽而戰或以個性之名為個體自私的本性大加粉飾,成了普遍現象。在這個路徑中發揮主導作用的一個原因是:對「他人之痛」的感受力在減弱用至消失,按桑塔格的說法是,「照片不再攻擊我們」。個人體內與世界連接最要緊的一根臍帶被割斷了。桑塔格在說什麼?她龐雜而矛盾,有時也自相攻伐,但她不凡之聲的基調從未變過,無論是在談論政治、制度、文學還是僅僅在談論一張照片。


——陳先發,著名詩人


旁觀他人之痛

[美]蘇珊·桑塔格


孫怡 譯 明迪 校

蘇珊·桑塔格:旁觀他人之痛



很久以來——至少已有六十年——攝影規定了那些重大衝突是如何被評判和記住的。西方記憶博物館現在幾乎完全被可視化了。攝影具有一種無可逾越的力量,決定了我們從事件中回憶什麼,現在看來極有可能的是,各地人們只要想起去年美國在伊拉克先發制人而發起的那場戰爭,一定會聯想到美國人在薩達姆·海珊(Saddam Hussein)最惡名昭著的阿布格萊布(Abu Ghraib)監獄中對伊拉克戰俘施刑的照片。


布希政府及其辯護者們主要致力於限制一場有關公共關係的災難——即這些照片的傳播——而不是處理由這些照片所揭示的領導層及政策的複雜罪行。首先,照片本身取代了現實。政府的最初反應是說總統對這些照片感到震驚和噁心——彷彿錯誤或恐怖只存在於圖像中,而不在於它們所指出的事實。此外還有對「施刑」(torture)一詞的迴避。囚犯們很可能成了「虐待」(abuse)的對象,最終成為「羞辱」(humiliation)的對像——這就是被認可的極限了。「我的印像是到目前為止被指控的是虐待,我相信理論上這有別於施刑,」國防部長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DonaldRumsfeld)在一個記者招待會上說,「因此,我不打算談及『施刑』一詞。」


詞語改變,詞語增加,詞語刪減。十年前,當八十萬盧安達(Rwanda)的圖西人(Tutsi)在幾星期內慘遭他們的鄰族胡圖人(Hutu)屠殺時,正是美國政府對「種族滅絕」(genocide)一詞的極力迴避表明了他們無意於採取任何行動。拒絕給予發生在阿布格萊布的一切——以及在其它地區如伊拉克、和阿富汗、和關塔那摩海灣(Guantanamo Bay)所發生的一切——以確切的稱呼——「施刑」,如同拒絕稱呼發生在盧安達的種族滅絕為「種族滅絕」是同等的極度無理。這是一份美國在上面簽了字的國際公約中關於「施刑」的定義之一:「任何有意加諸於某人以引起嚴重痛苦或疾病、無論在身體或精神方面、其目的在於從此人或第三方獲取情報或認罪的行為。」(此定義出自1984年《禁止酷刑和其它殘忍、非人道或有辱人格之待遇或處罰的公約》。相似定義在慣例法和各種條約中由來已久,從憲法第三條開始——和1949年日內瓦四個公約相同——直到最近大量的人權公約。)1984年的公約聲明:「無論是戰時狀態或戰爭威脅、國內局勢動湯或任何其它社會緊急事件,絕對沒有任何特殊情形可以被援引作為施用酷刑的辯護。」所有關於施刑逼供的公約條例都指明這一點包括意在羞辱受害人的待遇,譬如把戰俘赤身裸體地留在囚室和過道中。


無論當前政府採取何種措施來消減由於在阿布格萊布及別處虐俘事件被日漸披露所帶來的損失——審判,軍事法庭,不名譽退伍,高級軍事將領及相應政府官員的辭職,對受害者的物質補償——極有可能的是,「施刑」這個詞仍將是禁忌。承認美國人施刑逼供他們的犯人,將有悖於這個政府鼓勵公眾相信的關於美國意圖和美國正義所具有的一切美德,以及出於這一美德而在世界舞台上採取的單邊行動。

即使由於這一事件在世界各地對美國聲譽的損害日益加劇、總統最終被迫使用「抱歉」一詞之時,歉意的重點似乎還是在對美國所聲稱的道德優越感造成的損害上。布希總統於五月六日在華盛頓聲稱——站在旁邊的有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King Abdullah II)——的確,他對「伊拉克囚犯遭到的羞辱以及他們家人遭受的羞辱感到抱歉,」但是,他繼續說道,他對「看到這些照片的人們不能理解美國的真實本性和精神感到同樣遺憾。」


以這些圖像作為美國人在伊拉克全部努力的簡明概括,對於在一場確實推翻了現代社會一個惡魔獨裁者的戰爭中看到一些合理性的那些人而言,確乎是「不公平」。一場戰爭,一次佔領,無法避免是各種行動的複雜綜合體。什麼使其中一些成為代表性行動而不是其它那些?問題不在於施用酷刑這一行為是否由個別人所干(即「並非所有人都幹了」),而在於它是否有組織地進行。經過許可的。被豁免的。一切行動都是由個人完成的。問題不在於美軍中的多數還是少數執行了這樣的行動,而在於這一政府所貫徹的政策以及執行政策的層層權力機構是否使這樣的行動成為可能。



遵循這一思路,照片即我們。也就是說,它們是任何佔領別國行為的根本性腐敗以及布希政府獨特政策的具體體現。比利時人在剛果、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都對受鄙視的當地反抗者施以酷刑和性侮辱。在這常見的腐敗之外,還有佔領伊拉克的美國統治者在應付「解放」之後這個國家錯綜複雜現實之時不可思議而且近乎全面的無準備狀態。還要加上布希政府、即美利堅合眾國的獨一無二的強橫原則所發動的這場無休止的戰爭,假如總統如此決定,那些在這場戰爭中被拘留的人就是「非法戰鬥分子」(unlawful combatants)——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早在2002年1月就闡明了關於塔利班和基地囚犯的政策——因此,如拉姆斯菲爾德所言,「從理論上說」這些人「不享有日內瓦公約所賦予的任何權利」,所以,對於發生在由美國人掌管的、建於2001年9月11日攻擊事件之後的那些監獄中針對數千既無正式指控又無法接觸律師的被囚者的殘酷暴行,你就能完全釋然了。


那麼,是否可以認為關鍵問題不在於照片本身而在於照片揭示了被美國監禁的「嫌疑犯們」(suspects)的真實處境?不:照片所呈現的恐怖無法和照片所拍攝時的恐怖氣氛分開來——施害者們在無助的戰俘頭上擺出洋洋得意的姿勢。二戰中的德軍曾拍攝下他們在波蘭和俄國所犯下的罪行,然而施刑者把自己置於受害者中間的快照卻出奇的少,如在賈尼那·施托克(Janina Struk)最近出版的《拍攝大屠殺》(Photographing the Holocaust)中可以看到的那樣。如果說有什麼能和這些照片所傳達的東西相提並論的話,那就是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間被處以私刑的黑人受害者的照片,照片上的美國人,身後的樹上吊著赤裸的黑人男人或女人的殘肢,他們站在下面露齒微笑。這些私刑的照片是一項集體行動的紀念品,這項行動的參與者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絕對合乎正義。阿布格萊布監獄的照片也是如此。

就攝影本質而言,這些私刑照片就如同戰利品——由攝影師拍攝、以用來收集、存於相冊和向人展示。然而,就照片用途而言,美國士兵在阿布格萊布監獄拍攝的這些照片,表現出某種變數——對信息的散布和傳播多於對物像的保存。擁有一部數碼相機在士兵中極其普遍。拍攝戰爭場面曾是攝影記者的本職,現在,士兵們自己就是攝影師——記錄他們的戰爭,他們的樂趣,他們對自認為值得拍攝之景象的觀察,他們的暴行——然後在他們內部交換並通過電子郵件傳遍全球。


現在,對於行為的記錄愈來愈多,並由人們自己來完成。至少或尤其是在美國,安迪·沃霍(Andy Warhol)關於在真實時間中拍攝真實事件(filming real events in real time)的理念——既然生活本身未經剪輯,它的記錄又何須剪輯呢?——已經成為無數網路傳播(Webcasts)的準則,人們記錄自己的一天,每一天是他或她個人的真實秀(reality show)。這就是我醒來,打呵欠,伸懶腰,刷牙,做早餐,送子女上學。人們記錄下生活的方方面面,用計算機文件存儲,然後到處傳播。伴隨家庭生活的是有關家庭生活的記錄——甚至,或者說尤其——當這個家庭正在經歷危機和醜聞的陣痛之時。在安德魯·賈里克(Andrew Jarecki)關於長島(Long Island)一個捲入猥褻兒童指控的家庭的最新記錄片《逮捕弗里德曼父子》(Capturing the Friedmans)中,最令人震驚的素材無疑是很多年間家庭成員專註而不間斷地彼此拍攝下對方談話和獨白的家庭錄影帶。


對於越來越多的人來說,情色生活(an erotic life)意味著能被數碼相機和錄影帶捕捉到的一種生活。作為某種可記錄的東西,施刑在含有性因素時尤具吸引力。隨著更多阿布格萊布監獄的照片公諸於世,意味深長的是,施刑的照片和美國士兵間性交的色情圖像彼此交織。事實上,多數施刑照片都有一個性主題,正如那些強制犯人彼此完成或模擬性交動作的照片所展示的。唯一例外是一個男人被迫站在一隻盒子上、蒙著頭套、身纏電線的照片,此照片已成為經典,據說他被告知如果摔下來就會觸電而死。然而,囚犯們被痛苦地捆綁或被迫伸直手臂站立的照片很少見。稱之為施刑折磨是不容質疑的。你只需看一眼受害者臉上的恐慌(terror)就能明白,儘管在五角大樓看來這類只能稱之為「緊張」(stress)的表情是在可接受限度之內的。然而,大部分照片似乎是一個更龐大的酷刑實施和色情描寫總匯的一部分:一個年輕女人牽著拴了狗項圈的裸體男人亂轉是經典的女施虐狂形象。你會懷疑有多少加之於阿布格萊布囚犯的性折磨是由網路上大量存儲的色情圖片所激發的同時,普通人通過在網上散布自己的影像照片而試圖效仿。


活著即意味著被鏡頭捕捉,意味著擁有人生的一項記錄,因此忘卻或聲稱忘卻相機鏡頭無休止的關注,繼續生活。然而活著也意味著擺出特定的姿勢。行動就是參與到其行為被記錄成圖像的團體中去。在向無助的、被捆綁的裸體受害人施加酷刑的行動中表現出的滿足感僅僅是故事的一部分。被鏡頭拍攝有一種更深刻的滿足感,人們現在更傾向於用一種歡欣而不是一道拘禁、直接的注視(如以前那樣)去回應鏡頭。事件在某種程度上是為被拍攝而設計的。咧嘴一笑是笑給照相機鏡頭的。假如在堆疊裸體人之後你沒有拍下照片,就會若有所失。


看著這些照片,你問自己,怎會有人在他人遭受痛苦和侮辱之時能咧嘴一笑?在赤身裸體瑟瑟發抖的囚犯的生殖器和腿邊放上一隻軍犬?迫使拷鐐加身、頭罩蒙面的囚徒相互手淫或模擬口交?提出這些問題你覺得自己幼稚,因為,答案顯而易見,「人民」對他人這樣干。強姦和對生殖器施加苦痛是刑訊折磨的常用手段。不只是在納粹集中營和薩達姆·海珊管制下的阿布格萊布監獄。美國人,當他們被告之或感覺到那些他們對其擁有絕對權力的人應該被羞辱被折磨時,也已經幹了並且還在這樣干。當他們被說服以至於深信不疑那些正被他們施刑折磨的人屬於一個低等的種族或宗教時,他們這樣幹了。照片的意義不僅在於證明這些行為的真實性,而且指明了作惡者對照片說明了什麼顯然一無所知。


更聳人聽聞的是,既然這些照片意在傳播和被許多人看到:一切都是搞笑。搞笑這個想法,唉,已經日益成為——與布希總統向世界宣告的相反——「美國真實本性和精神」的一部分了。很難估算美國人生活中對殘忍行為逐步上升的接受程度,但是證據無處不在,從男孩們的一項主要娛樂「視頻殺人遊戲」開始——視頻遊戲「審問恐怖分子」(Interrogating the Terrorists)真的還會很遠嗎?——一直到青年人團體儀式中流行的開心惡作劇所表現的暴力。暴力犯罪在下降,然而在暴行中唾手可得的快感卻在增長。從美國許多的郊區高中對新生施加的殘忍折磨——理查德·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1993年的影片《茫然無措》(Dazed and Confused)對此做過描述——到大學社團和運動隊中對身體施暴和進行性侮辱的戲弄儀式,美國已經成為這樣一個國家,在這裡,暴力的幻想和實踐被視為有益的娛樂,即「搞笑」。


曾被作為極端施虐受虐欲的實踐而分離出來的色情影像——比如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最後一部幾乎不堪入目的影片《薩羅》(Salo,1975),描繪了墨索里尼時代末期,義大利北部法西斯軍事堡壘里的縱慾酷刑——現在正被常規化,並被某些人奉為高級精神運動或情感宣洩途徑。「堆疊裸體人」就像一個大學兄弟會裡的惡作劇,一個打電話給拉什·林寶(Rush Limbaugh)的人以及該電台節目的數百萬聽眾都這麼說。有人會懷疑,打電話的人看過那些照片嗎?無關緊要。觀察是準確的——或者這是異想天開?使一些美國人更吃驚的是林寶的回答:「完全準確!」他驚嘆道。「這就是我的觀點。這和『骷髏會』(Skull and Bones)的入會儀式沒有區別,我們要因此摧毀人民的生命,我們要牽制我們軍隊的行動,然後,我們要狠狠地打他們,因為他們玩得痛快。」「他們」指的是美軍士兵,那些施刑者。林寶繼續道:「你知道,這些人每天都在經受槍擊。我說的是玩得痛快的人,就是這些人。你沒聽說過情感釋放嗎?」


震驚和恐懼是我們的軍隊對伊拉克人的承諾。震驚和恐懼是這些照片向全世界宣告美國人所帶來的:對國際人權公約公然藐視的一種犯罪模式。如今,士兵們在他們所犯暴行前擺出姿勢,豎起拇指,然後給同伴們發送這些照片。人們曾經願意放棄一切來保護的個人生活中的秘密,現在卻叫嚷著要上電視節目去公布。這些照片例證了一種寡廉鮮恥的文化以及對不知悔改的野蠻行為的強烈渴慕。



那認為總統和國防部長的道歉及對此感到「噁心」(disgust)的表白已足夠了的觀點,是對人的歷史感和道德感的侮辱。對囚徒的折磨並不是一種精神失常。這是布希政府的全球抗爭「非友即敵」(with-us-or-against-us)原則的直接後果,藉助這一原則,布希政府尋求根本地轉變美國的國際立場,同時重塑許多國內製度和特權。布希政府已經把這個國家交付給戰爭的偽信仰原則,戰爭,無休止的戰爭——因為「對恐怖行的戰爭」(the waron terror)只能是無休止的。無盡的戰爭以證明無數人鋃鐺入獄是合理的。那些被關在美國人控制且未經法律許可的刑罰王國的人叫「被拘留者」(detainees);「囚犯」(prisoners):一個最近被廢棄的詞,可能意味著他們享有國際法和所有文明國家的法律所賦予的某些權利。無止盡的「對恐怖主義的全球性戰爭」——在五角大樓的命令中,對阿富汗的合理入侵和在伊拉克永難獲勝的愚行都被包括其中必然導致對任何人進行妖魔化和非人化,只要布希政府宣稱他是一個可能的恐怖分子(a possible terrorist):這是一個不容爭議、而且實際上常常是秘密通過的定義。


對關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監獄中多數人的指控並不存在——根據國際紅十字會的報告,在那裡百分之七十到九十被關押的人似乎並沒有犯罪,除了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在對「嫌疑分子」(suspects)的掃湯中被捕——關押他們的主要理由是「問」(interrogation)。問什麼?一切。不論這些被羈押者可能知道什麼。假如問是限期關押囚犯的主要原因,那麼身體侵犯、侮辱和酷刑折磨就不可避免。


記住:我們不是在討論最罕見的例子,即「定時炸彈倒計時」(ticking time bomb)的情形,作為極限案例,它有時成為對那些對迫在眉睫的攻擊知情的囚犯施刑逼供的辯護。這是一般性的不明確的信息搜集,由美國軍方和非軍方官員授權,在他們完全一無所知的那些國家中,進一步了解美國人根本不知的一個邪惡影子帝國:原則上,任何信息都可能是有用的。一場榨不出任何信息(無論什麼樣的信息)的問應算作是一次失敗。製造更多藉口的目的都在於使囚犯開口。軟化他們,向他們施壓這些都是在關押恐怖嫌疑犯的美國監獄裡所發生的獸行的委婉之詞。不幸的是,正如軍士長伊凡·契普·弗里德里克[Sgt.Ivan(Chip)Frederick]在日記中所記,犯人可能由於被施刑過重而死亡。那張裹屍袋裡裝了一個胸口放著冰塊男人的照片也許剛好就是弗里德里克所描述的。


照片不會消失,這就是我們生存於其中的數字世界的本質。事實上,它們對於引起我們的領導人注意到他們手頭有麻煩了似乎是必不可少的。畢竟,關於美軍先在阿富汗後在伊拉克對獄中「被羈押者」和「恐怖嫌疑分子」施加酷刑的情況,國際紅十字會的匯總結論以及其它的記者報導和人權組織的抗議足足傳播了一年之久。值得懷疑布希總統或迪克·切尼副總統或康多利扎·萊斯(Condoleezza Rice)或拉姆斯菲爾德是否讀過這些報導。顯然,需要這些照片來引起他們的注意,當一切都清晰起來時,它們就不再受到壓制了;正是這些照片使得一切對於布希和他的幕僚們變得「真實」起來。在此之前,僅有的是文字,在我們這個數碼被無窮盡地自我複製和自我傳播的時代,這些更容易被掩蓋,更容易被遺忘。


現在,照片將持續「攻擊」我們——許多美國人不得不這樣認為。人們會習慣它們嗎?已經有些美國人說他們看夠了。但是,其它國家的人們不這樣認為。無止盡的戰爭:無止盡的圖像流。現在是否會有編輯提出展示更多照片,或不加修改的展示它們(那些最著名的圖像,比如站在盒子上的蒙面人,給出一個與眾不同並在某種程度上更駭人聽聞的視角),將是一種「惡俗」或太具有政治暗示性?在此,「政治」這個詞的含義是:對布希政府帝國計劃的批評。因為,毫無疑問,正如拉姆斯菲爾德所證實的,這些照片損害了「軍隊中那些勇敢地、負責地、性地在全球各地保衛我們自由的高尚青年男女的聲譽。」這一損害——對我們的聲譽、我們的形象、我們作為唯一超級大國的成就——是布希政府所主要譴責的。為何保衛「我們的自由」——人類總數百分之五的人的自由——需要美國士兵「在全球各地」行動,這一點我們的民選官員幾乎從不討論。


社會反彈已經開始了。美國人被警告不要沉溺於自我譴責的放縱之中。這些照片持續的公布被許多美國人認為意味著我們沒有保衛自己的權力:畢竟,是他們(恐怖分子)發起的。他們——本·拉登?薩達姆·海珊?有什麼區別?——他們攻擊我們在先。俄克拉荷馬的參議員詹姆斯·英霍夫(James Inhofe),參議院軍事委員會的一名共和黨成員,拉姆斯菲爾德曾在他面前作證,他承認他肯定不是委員會中唯一一位不是被照片的內容而是「被照片本身的暴行而激怒」的人。「這些犯人,」英霍夫參議員解釋,「他們不是因為交通違規而在那裡的。假如他們在囚禁區的1-A或1-B,這些犯人,他們就是殺人犯,他們是恐怖分子,他們是叛亂分子。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手上沾有美國人的血,而在這裡我們卻如此關注這些人的待遇。」這是「媒體」(media)的錯,他們正在煽動並將繼續在全球煽動對美國人的進一步攻擊。更多的美國人會死去。由於這些照片。


當然,對於這項指控有一個回答。美國人正在死去,卻不是因為這些照片,而是照片所揭示的正在發生的那些事,它們具有連鎖指令(chain of command)的複雜性——這是詹·安東尼少校(Gen Antonio)所暗示的,是上等兵林迪·英格蘭(Lynndie England)所說的,同時(其他人中間的一位)南卡羅來納州的參議員林德賽·格拉漢姆(Lindsey Graham),共和黨人,在5月12日看了五角大樓全尺寸的圖片之後也這樣認為。「其中一些有刻意的性質,這使我十分懷疑是否有其他人指導或鼓勵。」格拉漢姆參議員這樣說。佛羅里達民主黨人、參議員比爾·尼爾森(Bill Nelson)說,查看一疊裸體人在走廊里的那張照片未經剪輯的版本這個版本揭露了當時有不少士兵在場,其中一些人甚至根本沒注意發生了什麼這同五角大樓關於只有無賴士兵涉及此事的斷言相抵觸。「某時某刻,」尼爾森參議員說,那些施害者「要麼被命令要麼被暗示了」。在照片上的特種兵小查爾斯·格蘭尼(Charles Graner Jr.)的辯護律師要求他指認在未經剪輯的照片版本上的那些人;根據《華爾街日報》的文章,格蘭尼說其中四人是軍方情報人員,還有一個是和軍情人員一起工作的民間合同工。



然而照片和現實之間的區別——正如政治演講和政策(spin and policy)之間的區別——可以輕而易舉地蒸發。這就是政府所希望的。「有更多的照片和錄影大量存在,」拉姆斯菲爾德在證詞中承認。「如果向公眾公布這些,很顯然,將使事情更糟。」更糟,大概對政府和它的計劃而言,而不是對於當前的——以及潛在的?——酷刑受害者而言。


媒體可以自我審查,然而,拉姆斯菲爾德承認,審查大洋彼岸的士兵很難,他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寫信回家,那時軍隊審查官可以打開信封把不宜的字行划去。今天的士兵實際上更像旅遊者,正如拉姆斯菲爾德所說,「帶著數碼相機到處跑,拍下這些不可思議的照片,然後違背法令四處發送,發給媒體,使我們驚訝。」政府扣留照片的努力正在各方展開。目前,爭議由於法律條文而發生了一個轉向:現在這些照片被歸類於將來某些罪案的證據,假如照片向公眾公布便會給判決造成偏見。共和黨人、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主席、弗吉尼亞的約翰·華納(John Warner)在5月12日一張接一張看過對伊拉克囚犯性侮辱和暴力侵犯的幻燈片後說,他「極其強烈地」認為更新的照片「不應向公眾展示。我覺得那樣可能危及正在軍中冒著極大危險服務的男男女女」。


不過,限制對這些照片接觸的真正動力將來自於保護政府和掩蓋我們在伊拉克暴政的持續努力——指認那些照片為「嚴重違法」(outrage),有如一場削弱美軍實力及其軍隊當前所服務之目的的戰役。正如許多人把電視畫面中發布入侵和佔領伊拉克過程中被殺死的美國士兵視為對戰爭的含蓄指責,傳播新照片將愈發被認為是不愛國並進一步玷污美國形象的行為。


畢竟,我們在戰時。無休止的戰爭。戰爭是地獄,比把我們帶入這場墮落戰爭的任何人所預期的更可怕。在我們鏡子般的數字殿堂中,這些照片永不會消失。是的,一張照片似乎抵得上千言萬語。而且,即使我們的領導人選擇不去看它們,也會出現成千上萬更多的快照和錄影。不可阻擋。


蘇珊·桑塔格

蘇珊·桑塔格:旁觀他人之痛



蘇珊·桑塔格(1933-2004),美國著名的作家和評論家著名女權主義者,她被認為是近代西方最引人注目,最有爭議性的女作家及評論家。她的寫作領域廣泛,以其才華、敏銳的洞察力和廣博的知識著稱。著作主要有《反對闡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激進意志的風格》(Styles of Radical Will),《論攝影》(On Photography),《艾滋病及其隱喻》(AIDS and Its Metaphors)和小說《火山情人》(The Volcano Lover)。另外其子David Rieff將其日記與筆記編成一本書《Reborn:Journals and Notebooks(1947-1963)》。2000年,她的歷史小說《在美國》獲得了美國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s)。她還是一位社會評論家和文學評論家,她對時代以及文化的批評包括攝影、藝術、文學等,被譽為「美國公眾的良心」。


一日一書

蘇珊·桑塔格:旁觀他人之痛



看不見的人


作者: [美]拉爾夫·艾里森


譯者: 任紹曾 / 張德中 / 黃雲鶴 / 殷惟本


定價: 42.00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08-6


《看不見的人》主要內容:一個年輕的黑人,竭盡全力想得到別人的承認,想「使人看見他」。他做過「老實的黑人」,試圖在美國工業里為自己尋找一席之地,使自己成為那種機器上一個合用的齒輪;他曾經加入「兄弟會」,使自己依附於左派政治——他嘗試過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能使一個黑人在美國生活里處於被人看見的地位。但是,這些事情沒有一件能使他進入理想的精神文明,所以他現在寧願做個地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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