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國家在人類史上首次開會制憲？

摘要美國人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一群人聚在一起，通過開會、協商、同意的方式，共同制定憲法。就這一點來說，美國制憲具有開創性的意義。

本期作者：王建勛（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美國在1787年制憲時，很多人對新憲法吹毛求疵，認為它在這方面或者那方面不夠完善。「美國憲法之父」麥迪遜則說，明智的人都不會期望或者追求一部完美的憲法，事實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的憲法，因為人是不完美的，人是會犯錯誤的，不可能制定出完美的憲法來。反對新憲法的人本身也有缺陷，不要把自己當成是完美的。如果以這樣的態度來看待新憲法的話，應該去把握它的一些主要原則或者根本性的問題，看看在這些問題上有沒有偏差，有沒有錯誤，而不應該雞蛋裡面挑骨頭。

麥迪遜，美國第四任總統，主張全盤修改邦聯條款，是一位聯邦主義者，被一些人視為「美國憲法之父」。

麥迪遜指出，不管是反對新憲法的人，還是支持新憲法的人，都同意現在的邦聯是有嚴重缺陷的，是建立在錯誤原則基礎之上的。這必須得改變，人們不能達成一致的地方是怎麼改變，朝著什麼樣的方向來改變。在這種情況下，制憲會議所能做的就是研究歷史上那些邦聯的經驗教訓，以及我們自己過去的歷史，避免以前犯過的那些錯誤，設計一個基本架構，等未來的經驗積累下來，再對其中的錯誤進行糾正。

1、制憲會議所面臨的難題

制憲會議所面臨的難題之一是，要設計一個既具有穩定性和活力，又保護自由和符合共和原則的政府。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政府的活力，對於防止內外的衝突和危險而言，對於快速高效地執行法律而言，是十分必要的。同時，政府的穩定性也很關鍵，否則，人民就會對政府沒有信心，法律的朝令夕改本身就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人民也不會對一個不斷變化、充滿不確定性的政府滿意。當然，比較而言，將自由的原則糅合進去就更加不易。共和自由（republican liberty）的精神在於，一方面要求所有權力都來自人民，另一方面要求，那些權力受託人在其任職期間依賴於人民，甚至在這短暫的任職期間，權力也不應該委託給太少的人，而應委託給很多人，意思就是，同時應由多個人行使權力，比如，國會應有幾十人甚至上百人組成，法官不止一個等。但是，政府的穩定性又要求權力受託人不能任期太短，不能像走馬燈一樣變化太快，因為他們的經常性變化，意味著選民要經常選舉，意味著政策措施經常變化，而政府的活力不僅要求任職的持續性，而且要求法律的執行者保持穩定。可以看出，要平衡這麼多目標和價值，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情。

1787年的聯邦制憲會議

在麥迪遜看來，制憲會議面臨的另一個艱巨任務是，如何在聯邦政府和各州政府之間適當地劃分權力，如何找到一個適當的分界點。即使是最有洞察力的哲學家也無法準確地找到這個分界點，人類尚沒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哪些權力應該歸聯邦，哪些應該歸各州，不是看起來那麼簡單的事情。有一些問題顯然屬於聯邦，另外一些屬於州，還有一些則處於中間地帶。比如說，戰爭、外交毫無疑問屬於聯邦政府，而那些日常的繼承、婚姻、交通、治安屬於各州，這好像都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還有一些問題卻不是那麼清晰。麥迪遜的意思是，我們沒有辦法想當然地認為，哪些應該屬於聯邦，哪些應該屬於州，這些問題相當複雜，需要審慎的考慮，需要經驗的積累，不可能在憲法上寫得非常清晰，很難做到這一點。

托克維爾也討論過這個問題，他提到，對公民身份、公民政治權利的規定，到底應該歸聯邦和各州，不是那麼容易區分的。比如說，在美國早期的歷史上，確定公民身份的權力是在各州里。為什麼當時能夠存在奴隸制？當時，一方面是共和政體，另外一方面還有奴隸制，這是因為，南方各州是有權力規定給不給黑人公民身份的。托克維爾曾經說過，如果這種規定公民身份、公民權利的管轄權在州里，州就會佔上風；如果在聯邦的手裡，聯邦就會佔上風。這一點，我們看美國的歷史也會發現，確實是如此，美國內戰前這種權力在州手裡，所以州佔上風，而內戰後它在聯邦手裡，變成了聯邦佔上風，此後，聯邦憲法上的個人權利內容統統可以適用於各州，而之前是不可以的。這樣做的結果是，改變了聯邦和州之間的力量對比。所以，我們看到，美國內戰之後，聯邦的權力不斷擴大，以至於到今天的這種樣子，是跟二者之間管轄權的變化是有關係的。

約翰·拉特利奇，曾任南卡羅萊納州長和法官，他主張限制聯邦政府權力。

2、美國制憲在方法上是一次偉大的試驗

麥迪遜說，經驗表明，即使是立法、行政、司法機關之間的權力劃分，甚至不同立法部門之間的權力範圍，現在的政治學也沒有能力精確地界定。在法律領域，模糊性始終是一大難題，若干個世紀的經驗，再加上最有智慧的立法者和法律家的努力，也無法成功地界定不同法律和不同法庭的目標和範圍。比如，在英國歷史上，到底哪些領域屬於普通法，哪些領域屬於制定法，哪些領域屬於教會法，哪些領域屬於海洋法，哪些屬於公司法，哪些屬於地方法律等，到現在也還沒完全弄清楚，一直存在著模糊邊界，長期以來不斷在流變。這一方面是因為，語言本身具有模糊性，我們使用的語言本身不清晰。比如說，憲法上規定國會不能制定法律侵犯公民的言論自由、宗教自由等，但什麼是言論自由、宗教自由，憲法上並沒有說，該如何界定它們，取決於法院的解釋，取決於大量的判例，要根據特定的場景、具體的情形等去分析、去判斷，很難找到一個明確的標準，或者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再比如，奴隸到底算人還是算財產，當時很多人是認識不清楚的。有的人認為，他們應該算人，有的人認為，他們更像財產。美國北方和南方在把奴隸當人還是財產的看法上完全不同，它們有各自的打算。這些因素都給新憲法的制定帶來了困難。

特拉華州代表約翰·迪金森在會議期間抨擊奴隸制。他曾是該州最大的奴隸主，並在1787年釋放了其擁有的全部奴隸。

麥迪遜還指出，制憲時遭遇模糊性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人類的認知能力有限，或者說，有局限性。這個看法在當時是比較先進的，今天的心理學、認知科學、經濟學等開始注意認知能力這樣的問題。我們每個人的知識，每個人的理性，都是有限度的，所以不可能認識到所有的問題。這就是今天的理論家們經常講的「有限理性」問題，也是哈耶克特意強調的人的無知問題。而且，造成模糊性的原因，還跟我們的思想不充分有關。比如，我們使用的概念不準確，理論有缺陷等。這些都導致在制定憲法的時候，很多內容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模糊性，無法界定得那麼準確。

麥迪遜的意思是，即使讓那些反對新憲法的人制憲，他們也不可能制定出完美的憲法來，不可能制定出沒有模糊性的憲法來，因為我們自身有局限性。所以，他說，我們需要妥協，大州和小州之間，南北之間，都需要妥協，都需要對新憲法的認可。不然的話，如果每個人都堅持自己的看法，這個憲法不可能制定出來，制憲會議也可能根本無法召開。我們必須堅持一些原則的東西，但也要放棄一些次要的東西，我們肯定要妥協，肯定要放棄。否則的話，新憲法是制定不出來的。

美國1787年憲法簽署現場（油畫）

在麥迪遜看來，通過審慎和同意的方式來確立一個政府的做法，雖然古代也出現過，但是在歷史上，它們都是由一些智慧超群、德高望重的個人來完成的。無論是一些古希臘還是羅馬的立法者，都是因為他們有智慧、有德行而為自己的國家立了法，成為這個國家的開明統治者。但是，美國人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一群人聚在一起，通過開會、協商、同意的方式，共同制定憲法。就這一點來說，美國制憲具有開創性的意義，以前的立憲是一個人的努力，而我們的憲法是一群人的成果。從確定新憲法的方法上來講，這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創舉，或者，用托克維爾的話講，這是一個偉大的試驗。當時，國父們也不知道這部憲法能持續多久，沒想到它能持續兩百多年，它所塑造的共和國能夠持續到現在，而且自由和繁榮。他們進行了一個大膽的嘗試，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一個群體的智慧發揮到了極致。麥迪遜說，大家要充分理解這種開創性的嘗試，充分理解這種前無古人的努力，充分理解在制憲會議上大家遇到的種種困難和挑戰。

3、反對新憲法的各色意見

麥迪遜指出，反對新憲法的人，意見各種各樣，甚至相互之間自相矛盾，沒有具體的理由，或者理由缺乏說服力。有些人反對這部新憲法，是因為它所建立的政府，不是州之間的聯合，而是建立在個人基礎之上的。和邦聯時代的憲法相比，新憲法最大的改變之一就是，它不再是州之間的聯合，而是直接基於個人基礎之上。如果要批評這一點的話，它確實如此，問題是，這就是我們需要改變的，否則，我們沒必要制定新憲法，還應該退回到邦聯時代。還有一些人反對新憲法，是因為，雖然支持它成為一個建立在個人基礎之上的政府，但是，他們認為，不應該像新憲法所規定的那樣，給聯邦政府那麼大的權力，給它那麼大的活動範圍。也就是說，這些人接受建立在個人基礎之上的政府，但是不接受新政府的權力或者它的管轄範圍。可以看出，這種反對意見跟前一種存在矛盾，一個反對聯邦政府建立在個人基礎之上，一個支持聯邦政府建立在個人基礎之上。

也有一些人反對新憲法的理由是，它沒有權利法案。當時，它確實沒有，現在的權利法案是1791年通過的。在制憲會議上，很多人認為權利法案根本沒必要，當時，最著名的反對新憲法的人之一，是參加了制憲會議的喬治·梅森，他說，憲法裡面沒有規定個人的基本權利和自由，這是個嚴重缺陷，正因為這一點，他拒絕在憲法上簽字。他是一位博學多識的人，據說，當華盛頓遇到一些問題無法解決時，經常騎馬到他家請教，他們的莊園離得很近。但另一些反對新憲法的人則認為，新憲法應該規定權利法案，但是，它不應該列舉個人的權利，而是應該列舉保留給各州的權利。還有人說，權利法案純屬多餘，但是，聯邦政府有權力規定選舉的時間和地點不可取。可見，這幾種反對新憲法的看法之間也存在著矛盾。

喬治·梅森，美國弗吉尼亞政治家，曾參與美利堅合眾國制憲會議。他與詹姆斯·麥迪遜一起被譽為「美國權利法案之父」。

還有一種反對意見認為，參議院中的平等代表制是不合理的。眾所周知，根據新憲法，參議院是每個州都有兩名代表，各州是平等的，不論大小，也不論人口多少。這種反對意見主要來自大州。也有人反對眾議院的比例代表制，認為不應該根據人口多少來產生眾議院議員。這種反對意見主要來自小州。總而言之，針對新憲法，各種各樣的反對意見都有，它們之間也存在相互衝突、相互矛盾之處。

麥迪遜說，新憲法雖然有很多缺陷，不是完美的，但是，它在很多方面比現在的邦聯要強得多，邦聯的問題遠遠嚴重於新憲法。那些反對新政府徵稅權的人說，聯邦政府的徵稅權不受限制，問題是，邦聯時代的國會不是享有同樣不受限制的權力嗎？而且，它徵稅的方式更不合理。那些反對聯邦政府招募軍隊權力的人說，聯邦政府的這種權力不受限制，問題是，邦聯國會不是享有同樣不受限制的權力嗎？而且，它的招募方式更不合理。那些認為新憲法將不同的權力混在一起，賦予同一個機構，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問題在於，邦聯國會不是擁有全部的權力嗎？邦聯沒有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所有權力都在邦聯國會手裡，不是更可怕嗎？不是更糟糕嗎？那些反對新憲法將掌握財政和軍隊的權力賦予同一個機構的人，難道沒有認識到，邦聯國會不是同樣擁有這兩種權力嗎？那些認為新憲法沒有權利法案因而不支持它的人，難道沒有注意到，《邦聯條例》不是同樣沒有權利法案嗎？那些反對新憲法中規定參議院和總統一起訂立條約的人忘記了，邦聯國會自己就可以訂立條約，而且大多數州也承認這些條約就是最高的法律。那些反對新憲法允許奴隸貿易二十年的人忘記了，《邦聯條例》允許永遠可以進行奴隸貿易。可見，無論如何，新憲法都比《邦聯條例》強得多。（作者：王建勛；編輯：鬍子華；原標題為《1787年憲法不完美，但比邦聯條例強得多》；文中小標題系編者所加；配圖來自網路。本文系騰訊思享會獨家約稿，未經許可，其它媒體不得轉載。）

作者簡介

王建勛，先後畢業於蘭州大學、北京大學和（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獲政治學博士學位，現為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研究旨趣主要為憲政理論與古典自由主義傳統，譯有《美國聯邦主義》（上海三聯2003年版），編有《大家西學：自治二十講》（天津人民2008年版），發表學術論文若干，並撰有大量時評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