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開往下一個百年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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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ADIO GA GA

（1）

他們就像一群太空猴子，在被穿過玻璃穹頂的陽光照得斑駁的站台上，謹慎而又好奇地觀望著周圍空曠的一切。這些排成一隊又一隊的乘客們，懷揣著各自不同的過去，神色各異地等待著。所相同的是，他們都帶著一顆決絕的心，等待著那列不可思議的列車。

在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神情沮喪地站在其中一隊的末端，穿著件淡粉色的短呢夾克，無精打采地用手搭著她精緻的小箱包，她是穿短呢夾克的最傷心的女孩。在她前面的幾個小夥子十分興奮地交談著，面對他們所能想到的最狂野的旅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哥倫布。而她呢？就那樣精神渙散地等待著，她不興奮，也沒有覺得自己是哥倫布。在這之前，她愛上了一個懦夫，並懷了他的孩子，她愛的那個人不要這個孩子，可她的子宮有問題，做一次流產可能導致終身不孕。在無數次爭吵後，留給她的是一個無恥地拋棄，她無法接受這就是結局，她的家人朋友都無法幫助她。最後，抱著一絲對生活的期望，憔悴無助的她來到了這裡。幾近黃昏的陽光灑出她瘦落的影子，手裡捏著一張通往未來的單程票，她想的只是逃離，拖著自己兩個月身孕的軀體，逃離這裡，逃離自己。她要帶著子宮裡孕育的新生命，踏上那輛列車，年復一年地飛奔，到下一個世紀去尋找生活的信仰。

（2）

「這就像我做的那個夢，夢裡我成了可以穿越時空的人，在幾百年後的未來又遇見了那個姑娘，那個在我原本的時代已經結婚的姑娘。那是在一個酒吧陽台上，她望著漫天飛舞的交通工具和遮雲蔽日的高樓群很是迷茫，轉頭便看見了我，然後徑直走了過來，叫了我的名字。夢裡的一切彷彿都是一種潛意識的啟迪，我沒有答應她，而是告訴她認錯人了。後來我們聊了很久，她告訴我自己頭天晚上還睡在丈夫身邊，第二天醒來便到了這裡，還莫名其妙地有了個新身份，讓她驚訝的不是來到未來世界，而是自己並不驚慌，只是想回去。她在這裡聽說了在平行宇宙間行駛的飛船，所以在酒吧里打工存錢想要買張能夠回去的船票。我就這樣隱瞞自己的身份和她相處了兩周左右，在她的寂寞和迷茫下，介於我簡直就是她那個『朋友』的翻版，我有幸還與她上床了。後來，夢裡的我想起自己有一艘飛船，就帶上她到宇宙去尋找回家的路。」

「一路上我們路過了幽冷的冥王星，明亮的天狼星和『眨著眼睛的惡魔之星』英仙座，我不斷地給她介紹我們路過的這些雄宏而又真實的神祗，我們驚嘆著參宿四的龐大，並重新理解了恆久的含義。隨著旅程的深入，在孤獨的驅使下我們也更加親密，對方的存在可以讓自己驅散在這深空中暗無邊際的恐懼。直到我們駛出了銀河系，直視著它璀璨的旋臂，我們突然明白自己已經成為了對方這一生中最不可思議的經歷的見證者，連同這最原始的美麗與黑暗，站在旁邊的這個人也會在自己這一生留下永遠的烙印。我們坦誠互相已經有了一種難以名狀的依賴，最終，在仙女座星系寧靜的壯美下，她改變了主意，不再想要回到原來那個世界，亦不再想回到她丈夫身邊，她讓我調轉船頭，或者去往茫茫宇宙的任何一個新世界都可以，只要我和她在一起，見證完互相的整條生命線。」她眼前這位嬉皮士扮相的男人這些天來第一次一本正經地說完了這個他所做的夢，這也是自這位嬉皮士登車以來和她搭訕的第一句「我曾經買過一件相同的衣服」後，她對他的話唯一感興趣的一次。

那時嬉皮士指著她身上穿的那件淡粉色短呢夾克，「我買它並不是為了送誰，完全只是覺得好看，也許我有點異裝癖吧，可我總不能穿上它逛大街吧，於是就留著準備送給以後自己的女人。」當時無精打採的她只是禮貌性地對嬉皮士報以微笑，可他便來了勁，假作一副無辜樣笑道，「現在你看到我在這兒，便知道那女人我是沒找著了。」接下來他便像個話癆子一樣每天不厭其煩地來找她聊天，這已經是第三天了。剛才他說的那個夢的確吸引了她，並不是因為夢裡的內容，而是因為那些星星的名字，讓她想起了她曾經是個天文愛好者，想起了那架遺忘在父親那裡的天文望遠鏡。

「我剛說夢裡的一切彷彿都是一種潛意識的啟迪，真是這樣，當時我醒後很難過，以為我要愛上這個姑娘了，可沒幾天這種情緒便沒有了，但那個夢我卻一直記得，後來新聞上開始播這輛列車的消息，我明白了它的含義，便去報了名，沒想到真中了，這是命中注定我將去往一個新世界。」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總會發生些你始料未及的變化，就像這位嬉皮士，五分鐘前在她眼裡還是個滿嘴跑火車的無聊混子，現在卻變成了個熱情友善而有吸引力的人，僅僅因為他說到了她感興趣的東西。而作為一個北京姑娘，只要願意，她還是善於言談的，夾克女孩開始主動和他交談起來，看著他蓬亂的頭髮和褶皺的衣服，她有些唐突地告訴他，以他這種狀態，想要有個愛他的女人可不容易：「人們會覺得你有趣，但沒有女人會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給一個不靠譜的嬉皮士。」

她已經記不清上一次和陌生人聊天是什麼時候了，那輕鬆的氣氛讓她些許欣慰地發現了自己那久違的優雅，也自負地想起了她曾經是這麼個不動聲色就能吸引住各種目光的女人，那才是她，而不是上車之前那個彷彿臉被福爾馬林浸過的女人。他們都沒有問及對方為什麼來到這裡，而更多的是在聊這輛列車本身。

嬉皮士說當他在新聞上看到要修建一條環繞地球一周的高架橋時，就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更別說這輛要在高架上跑上一百年的列車。他們既不是科學家也不是工程師，不明白這東西的必要性，也不知如何才能實現。但它哪怕是聽上去都那麼不可思議、那麼虛假，等它建成時，人們更是詫異這沿途的各國是怎麼達成的一致。準確地說，這東西並不是列車，而是一種超大型的綜合能源裝置，它會達到接近光速的速度，而高架里的機器會用這巨大的動能來轉化成大量的電和其他能量，單是在每個國家建起的高架所輸出的電量就超過這個國家其他發電廠產電量的總和，這裡面的利益非常誘人。而且它同時還是一台地球尺度上的強子對撞機，它的巨型讓科學家們都笑稱日內瓦的那台機器可以留給學生做實驗了。只是它在達到最高速度前會耗費太多能量，運行幾年停下再運行的話，這種間斷操作會使耗費量遠大於產出量，所以在構想之初便有了讓它連續運轉一百年的瘋狂想法。而對於靜止物，接近光速運動的物體本身的時間會變慢，這讓他們把它的一部分改造成了可載人的艙體，經過計算，在艙內的人只需度過一個月左右，出艙時便是一百年後的未來。通往未來？官方開始了這個富有吸引力的活動，並以收取報名費參加抽獎，中獎者能夠進入這部機器去往未來的形式在全球籌得了巨額修建資金的一部分。

「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我中獎了，也不敢相信這部機器如何能持續運轉一百年，」他激動地對她說道，「而且難道這一百年人類科技不會有進步嗎？也許用不了十年這東西就老掉牙了，那時他們會把它拆了，咋們走不到下個世紀。」嬉皮士感嘆著，這些科學家才是最浪漫的瘋子！

夾克女孩則親描淡寫地告訴他，等一個月就知道了，興許用不了一個月。在她所了解到的信息里，是近幾年對地熱能應用技術上的突破催生了這套有如泰坦般的機器。隨著高架基座里一根根被深深鏨入地殼的鋼鑽吸取著這個星球的熱能，那幾乎取之不盡的可再生能源輕易地就維持了這個龐然大物的運轉，讓它可以把地熱能轉化成各種其他形式的能量，地球也因此像被釘上了一圈工業的鋼環。想像起來，這多少讓她覺得有些詭異，但這只是夾克女孩腦海里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她和這輛列車上的其他乘客一樣，對於他們來說，無關乎工業、科學或政治，這個鋼環更像是個天使之環，承載了他們的夢想、幻想和新生。

（3）

開羅，「鋼環」運行八十一年後，附近的居民被撤離至十公里外。三個月後，以「鋼環」帶為中心，半徑達五公里的由等離子窗、碳納米管等材料構成的複合型力場防護罩建成，「鋼環」的最後一處裸體帶在埃及消失，戰爭也走到了盡頭。

八十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了解生命的旅程，也足夠整個世界改朝換代了。防護罩的建成，讓「鋼環」邊上的部隊得以大大縮減其規模，這使很多從外地調遣而來的戰士能夠結束任務返回家鄉。為了保護「鋼環」，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在這裡服役超過十載，經歷了很多險惡的戰役和百無聊賴的時光，有的早已安葬於此、有的欣然踏上返家的旅途、而有的則在這裡安家落戶、娶妻生子了，那些結束了兵役的人，會在這裡找一份活計，在夕陽灑下時攬著自己的妻子，或抱著自己的孩子騎在用來觀光的駱駝上，閑行在尼羅河畔，回想著自己從驍勇的士兵變為溫和的父親，回想著當年來到這裡時那幾乎快要忘卻的年輕氣盛的模樣。

約三十年前，亦「鋼環」運行了五十年左右的時候，於世界範圍內掀起了對商業巨頭和少數菁英的戰爭。起初，人們認為包括「鋼環」在內的各種新型能源設施會解決經濟現狀，改善日益拉距的貧富差距。可半個世紀去了，除了更加惡劣的氣候環境外，和之前無大差別，甚至中東地區的貧富差距已然達到了讓人絕望的地步。經過一系列的導火索後，那裡的罷工、遊行、暴動很快便發展成了世界範圍內的運動，一場尋求平等和公正的運動。但這樣的運動永遠不可能成功，幾千年來如此，它違反了自然界弱肉強食的本質。所有的努力均以失敗告終後，人們不再抱有希望，他們開始組織起軍隊，沒有談判，只有掠奪，平民軍隊變成了魔鬼軍隊，想要的只是不惜一切代價奪取財富的城池，兩方都成了屠殺機器。經過三十多年漫長的戰爭，財富和資源依舊掌握在它原先的主人手中，此時很多地方的國家意識已經淡化，取而代之的是集團企業那等級森嚴的制度。而戰爭留下的，只有毀壞殆盡的社會環境和滿目瘡痍的地球生態，要想達到戰前的居住環境和基礎設施還得花上很多年。隨著「鋼環」百年一次的停運維修期將至，一些權貴開始計劃等那輛「列車」再度啟動時去乘坐它，去往下一個世紀，跨過這段蠻荒時代。

「鋼環」從戰爭伊始就是標誌性的攻擊目標之一，它長年累月布有重兵把守， 逃脫過無數次劫難，在最後一塊防護罩建成前搖搖欲墜地倖存了下來。這條同樣環繞地球的防護帶加上軍隊保護，使對其的任何襲擊都失去了意義。其實「鋼環」在戰前就常受襲擊，在回顧這場世界大戰最初的導火索時，你會在編年史上發現一個沒有具體姓名的人，他們叫他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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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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