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鄭州驚魂記

12月10日鄭州高鐵站，8號站台上，旅客們從滾梯或階梯上下來，陸續停住腳步，等候即將進站的列車。有一個人沒有停下，他徑直朝站台的邊緣走去，走到邊緣仍沒有停下，跨步墜落下去，摔倒在下面的鐵軌上。人群發出一聲驚呼。

這個人是我。

因為不想和人擠，我是從長長的階梯走下來的。深度近視眼，最近視力還急劇減退，我走得十分小心，生怕一腳踩空。終於安全著地。我乘的不是始發車，離開車不到十分鐘了，列車該進站了吧。8號站台在右側，我看見那一側有一列動車正在徐徐開來，靠近站台停下了。我的座位在3車廂，因為看不清車窗玻璃上的字，我便走近一點兒看，這時意外發生了。

我感覺到了強烈的震蕩，知道自己重重地墜落在了某個地方，但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的頭腦還清醒，看見周圍是一堵牆和延伸的鐵軌。我還聽見了玻璃碎裂的聲音，想必是隨身攜帶的酒瓶碎了。當時我背著書包，兩手各提一個紙袋，每個紙袋裡有兩瓶酒，是送行的朋友在我進站時遞給我的。事後我竭力回想，仍想不起來我在落地的那個瞬間是什麼姿勢。從只是右手的酒瓶被摔落看，我的身體必是朝右側倒地的。從兩隻褲腳都被摩擦得髒兮兮看，我應該是雙腿跪在了地上。可是，我相信背上的書包一定起了緩衝的作用，所以沒有摔得更慘，那麼又很可能是以仰姿著地。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我很快就站了起來。

我站在鐵軌上，抬頭看，高高的站台上有幾個旅客，正吃驚地望著我。有兩個人俯身把手伸給我，我舉起雙臂用力抓住這兩隻手，他們把我拽了上去。其中一人是一個快樂的小夥子，他朝站台下張望了一下，說有一瓶酒沒碎，然後自我介紹說，他是《鐵路報》的記者。我心想：我可不會告訴你我是誰。現在我看明白了所發生的事情：那列已經進站的車其實與8號站台還隔著一條軌道，我的近視使我錯估了距離，以為它近在眼前。我爬上站台大約兩分鐘後，我要乘的這趟列車進站了，如果它早一點兒到，我必完蛋無疑。

一個女孩氣喘吁吁地從遠處跑來，一臉驚慌，不停地說「嚇死了」，問我是怎麼回亊。我看出她是車站的工作人員，向她說明了原委。她有一張淳樸的臉，五官端正，很善良，一再問我摔壞了沒有，要我去醫務室看一下，強調現在是車等人，沒有她的信號，車不能開。那麼，她是信號員。我覺得自己沒有大傷，不必去醫務室，就反過來安慰這個仍在驚慌中的女孩，讓她相信我確實沒事。看見我大拇指上有一個小傷口，她讓人送來了創可貼。

和她告別，我朝3車廂走去。一邁步，才感覺右小腿和右肋骨很痛，必須慢慢地走。三個小時後，回到北京。接下來的幾天，渾身酸痛，十分疲憊，好像是經歷了一場超強度的體力運動。原來，對於超強度的心理刺激，機體會做出同樣的反應。不過，右小腿和右肋骨的痛呈減弱的趨勢，據此可以判斷沒有傷到骨頭。以我的年齡，骨頭能經受住這樣的考驗，應該滿意了。

列車進站前兩分鐘墜落在鐵軌上，不啻是和死亡擦肩而過。從二米多高處墜落而只受了一點輕傷，不啻是一個奇蹟。情形完全可能不是這樣。整個過程中，我是平靜的。甚至也沒有後怕，因為事情已經這樣發生了，所謂有驚無險，有驚是一瞬間，無險是持存的現實。

但我知道生命是脆弱的，死亡隨時可能意外地降臨，如果真的降臨了，也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比平常日子裡關於死亡的一切想像和思考簡單得多。

寫完這個事件和我的感想，我發現《驚魂記》這個標題太誇張了。

2016.12.13

非常感謝那兩位素昧平生的年輕旅客，

是他們伸出援手，

我才及時地回到站台。

感謝那位鐵路工作人員，

她的關心和救治使我感到寬慰。

我們每個人都是路人，

也都會有需要幫助的那一刻，

願每位旅途中的朋友平安，

願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都能抓住

一隻溫暖的手。

如果你也曾經得到過陌生人的幫助，想要表達一下對他（她）的謝意，請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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