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一場政治真人秀

桃之夭夭 時拾史事

左傳拾趣（43）

春秋時期，周室衰弱，自齊桓公始，有實力的諸侯陸續開始稱霸，而夾於大國之間的眾多小諸侯國，不是陸續被滅，便是不斷選擇站隊，獲取大國庇護以求生存。國與國之間、陣營與陣營之間不斷周旋，發生了許多頗富戲劇性的故事。

其中，楚成王的一場模仿秀，便極具畫面感。關注微信公眾號：時拾史事（historytalking）

模仿秀背景故事1：我蠻夷也

齊桓稱霸之後，中原各國紛紛靠攏，唯齊桓馬首是瞻。但素來看不慣中原做派的楚國也早已一枝獨秀，發展壯大於南蠻之地，實力不弱於齊。只不過楚國僅為子爵，地位相當低下，素為中原各國所輕。也正因此，楚國乾脆不理周王朝那一套，自己稱起王來，在名號上與周王平起平坐，肆意在南面發展。

楚武王攤手.jpg

《史記》載當年楚武王討伐隨國，隨國說：「我無罪，你為什麼要來打我？」楚武王說：「我蠻夷也！」一句話就把隨君給噎住了。當然，這只是斷章取義，權當有趣吧。

史記對此完整的表述大意是：我蠻夷也。現如今你中原各國相侵相殺，我也有幾分實力，想趟一趟中原這混水（欲觀中國之政），就麻煩你去跟周王說說，請他尊我楚王之號。這是逼著隨國替他跑腿為楚王名號求周室認證呢，結果當然是被周室給義正言辭拒絕了。

一怒之下，楚武發出宣言，說：「老子的先祖鬻熊被周文王尊為老師，於周室有大功，周成王后來僅封我先祖以子爵於楚地。現在南方蠻夷無不歸服於楚，周室卻不肯提升楚國的爵位。既如此，老子也就不客氣了。於是楚國正式脫離中央，自稱為王，不再鳥周室那一套了。

模仿秀背景故事2：鄭文公背盟

由於楚國強大，周邊小國自然也有歸附的。不但如此，當齊桓公出面鞏固周室太子地位時，本來有意廢黜太子的周惠王對齊桓非常不滿，竟然鼓動鄭國脫離齊國主導的聯盟轉投楚國，同時與未加入齊盟的晉國一道對齊國形成牽制。鄭國原來一直不太搭理齊國，沒有參加齊國主導的盟會，為此本就心存畏懼。周王這麼一提議，鄭文公立馬答應，竟然當場就從齊桓在首止（首止為地名）主持召開的多國峰會中偷偷跑了。當年諸侯盟會，大家都是帶了軍隊來的，鄭文公怕被齊侯截留，不顧大夫勸阻，乾脆輕裝棄師逃歸，也算是春秋當中的一件奇事。

模仿秀背景故事3：圍許救鄭

鄭國背盟的後果也不難預料，齊國開始找各種機會教訓它，當中就包括公元前六五四年齊國聯合魯、宋、陳、衛、曹等國群毆鄭國老巢曲沃。而楚成王鑒於鄭國已歸附自己，便也出兵相助，他採取圍魏救趙的方式（當然「圍魏救趙」這個成語此時還沒有被發明出來，稱「圍許救鄭」比較恰當。），用毆打齊盟成員國許國的方式來吸引齊國注意。齊聯盟擔心許國被滅，趕過來救許，這才解了鄭國之圍。不過，也許還出於其他原因，楚國對許國仍虎視眈眈，必欲滅之而後快，這才引來最後一場大戲——楚成王的模仿秀。

鄭國之圍解除之後，各國撤兵各自回家。不過在當年冬季，楚王宮內卻上演了一場古今罕見的政治真人秀。

南方的冬日必定是陰冷的，不過古時北方也還沒有進入集中供暖時代，所以無論南北一到冬天大家都不會好過。

寫到這裡我不由得聯想起古人冬季作戰的問題，他們如何解決野外取暖需求呢？若以季節與戰爭的關聯角度來對歷代戰爭作一番梳理，怕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比如距春秋此時一千四百多年後發生的李愬雪夜入蔡州，在「時大風雪，旌旗裂，人馬凍死者相望」這樣嚴酷的條件下行軍，會是怎樣一副壯烈的情形。說遠了，還是來看看楚王宮內正在上演的這一場秀吧。

冬季的某日，楚王宮中迎來了一大班子人。為首的是蔡國國君蔡穆侯，也就是先將妹子嫁給齊桓公，後因妹妹蔡姬淘氣被趕回娘家，他一氣之下安排妹妹改嫁並因此引發一場多國大戰的那位。跟在蔡穆侯身後的是許國國君許僖公，也就是上面提及的楚國圍許救鄭的那個許國領導人。令人詫異的是，許僖公雙手縛於身後，口中銜著一塊玉璧，生生一副前來領死的做派。古時綁人，男的兩手縛於身後，也叫面縛；女的兩手縛於身前，具體什麼叫法就不清楚了，不過我覺得綁人也如此男女有別還真有一些道理，具體大家可以自行腦補一下。另外，古人死後下葬時口內大多含一塊珠玉，以示不生。我記得南方家鄉老人過世後，也有口內含一物品的習俗，怕也是自古相傳。許僖公身後，則跟著一班許國大夫，他們集體抬著一具棺木，個個身穿孝服。至於這群人的面容嘛，肅穆、悲哀、沮喪等等自不必說。而他們此行的目的，鑒於前面提到的許國遭強楚討伐，此時許君率君臣前來領罪則是必然的了。

面對此情此景，楚成王轉身詢問楚大夫逢伯該如何辦理。智慧而博聞的逢伯捊了捊鬍鬚，緩緩而道：「憶往昔，周武王戰勝商殷，紂王自焚而死，其庶兄微子啟為武王所俘獲。當時，微子啟便如眼前許僖公一般縛手含玉，立於武王面前受死。而武王親手為微子啟解開繩索，接受他口中所含之玉璧，為其舉行除凶之禮，燒掉他帶來的棺木，以禮相待，之後命他回歸原位。後來周成王分封天下，將微子啟封回商殷故地商丘，現在的宋國就是這麼來的，時至今日，宋國有時仍會自稱『亡國之餘』呢。」

逢伯一番以古喻今之言，說得楚成王連連點頭，心想這等恩撫天下諸侯之事，完全值得效仿炒作嘛，一來彰顯寡人之氣度，二來擴大強楚之影響，何樂而不為捏？於是乎楚成王如法炮製，依四百年前周武王的做法，親手解去許僖公雙手綁繩，取下其口中玉璧，令許國諸大夫去除喪服、燒掉棺木，為許僖公舉行了大規模的除晦氣儀式，對許僖公以諸侯之禮相待。一切動作完成之後，再隆重地將感激涕零的許僖公護送回國，繼續當他的許國領導人。一場奇特而隆重的政治真人秀這才落下幕來。

關於蔡穆侯是如何將許僖一行綁至楚國的，左傳並無交待。以蔡國之實力，怕也只與許國相當。若說是蔡穆侯率軍攻入許國都城俘獲許國君臣再送至楚國邀功，則完全不可能。我個人的猜想是，鑒於強楚壓力，許國被滅幾乎是遲早的事。為了避免滅國之禍，許君極有可能主動邀請蔡侯從中斡旋，由蔡侯牽線，許君率君臣主動上門請罪。至於請罪的形式以及楚王的處理，都可能事先已安排好，那一系列言辭及動作，都已經預演排練，大家彼此配合完成就好了。即便如此，這一幕的發生仍算上得古往今來極其罕見而奇特的。

（冬，蔡穆侯將許僖公以見楚子於武城。許男面縛，銜璧，大夫衰絰，士輿櫬。楚子問諸逢伯。對曰：「昔武王克殷，微子啟如是。武王親釋其縛，受其璧而祓之，焚其櫬，禮而命之，使復其所。」楚子從之。——《左傳?僖公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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