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式牛肉鍋配清酒，東洋風味雖好，脫鞋卻是難題

虹口一帶，是日本人在上海的聚集地之一。上世紀三十年代郁幕俠記自己二十餘年來的上海見聞，成《上海鱗爪》一書，特別提到日本在上海的勢力範圍，正是虹口到楊樹浦一帶，日本的工廠、碼頭、公司多集中於此，「差不多已成了日本街市」。

民初，上海，接近年尾的一天，時間是晚上七點多。

報社裡的幾個朋友，要找一個地方吃飯聚談。這個時候，正是飯館上座的高峰期，生意稍微好一點的館子一定沒有位子。他們的要求是：不難吃、清靜、最好還有點新意。雖然四個人都是場面上人，此時也頗覺有些為難，究竟到哪裡找這麼一個去處？

有人提議：開洋葷，去試試東洋風味。

於是一行人叫車直奔虹口，到了北四川路（也就是現在的四川北路）。在橫濱橋附近的一個弄堂口，停下了車，眾人抬頭看時：弄堂門口中央懸著一盞方燈，燈上白底寫著店名，旁邊又有幾個東洋字。就是這裡了。

虹口一帶，是日本人在上海的聚集地之一。上世紀三十年代郁幕俠記自己二十餘年來的上海見聞，成《上海鱗爪》一書，特別提到日本在上海的勢力範圍，正是虹口到楊樹浦一帶，日本的工廠、碼頭、公司多集中於此，「差不多已成了日本街市」。其中北四川路，有「第二南京路」之稱，更是繁華中心，這裡曾發明一種「行樂和菜」，外觀如日本料理，內里還另有乾坤，提供美食之外的享受。

不過，我們的主人公去的，可不是這種變相的色情場所，而是一家正正經經的日本料理，店名「松上」。

從擺設裝潢到服務口味，松上家可是相當正宗。走進店門，房子裡面架著木地板，上鋪席子，設有櫃檯小桌蒲團等等。其中來過的一人招呼大家上樓，於是忙不迭脫鞋。樓梯口上早有東洋女人迎接，將客人帶入一間包房。房間不大，純日式風格，木槅門上糊著紙，席子相當潔凈，牆上掛畫，牆角陳設一盆清香撲鼻的紅梅。

小小的房間能布置的這般雅緻，迎來了客人的一致稱讚，不過也有人寓貶於褒：「東洋人布置小屋子的本領比布置大屋子的本領好，可見他們宜小不宜大。」圍小桌坐定，東洋酌婦（日本的女服務員）端上吃「鋤燒」的小檯子，「檯子當中安設自來火爐」，也就是現在的小火鍋。菜是生牛肉、白菜、雞蛋一類，非常簡單，不過弄得潔凈整齊，和中國飯館不太一樣。牛肉鍋是日本維新以來，西風東漸下的產物。1950年，周作人談到上海市面上「司蓋阿蓋」名稱的變化，說這怪名字的東西其實就是牛肉鍋，不過說穿了就覺得太平凡，對食客來說沒有吸引力。日人模仿西人吃牛肉，「熱血青年短髮敞衣，喝酒燒牛肉吃，扼腕談天下事」，所以當時也叫「開化鍋」。不過這「開化」產物傳到中國時，它那原初的含義是早已模糊了。

配著日式火鍋的當然是清酒，民初的中國人對它的評價是：「覺得色清味甜，另外也沒有什麼滋味。」年輕的東洋酌婦在一邊跪著斟酒，陪同聊天，對於中國客人來說，自是別有一番風味。

畢倚虹和包天笑的《人間地獄》中，這段吃日式火鍋的情節相當詳實。從進門、開吃寫到結帳，之後酌婦遞上熱手巾，眾人出門，耳邊還傳來「山伊那拉」的高呼聲……。唯一的遺憾，是少記了一筆：這頓日式牛肉鍋究竟要花費幾何？

這筆帳自是沒法再追，但民初中國人吃日本料理的諸多細節卻頗有趣味。日本館子對於中國人來說，口味並不出色，出彩的是它的環境——清幽潔凈。當然，還有面目頗不壞的日本酌婦的殷勤招待。即便如此，這些中國客人仍然沒有再次光臨的意願。原因嗎？很多。比如說房間太低矮，立在裡面就顯得局促；又比如語言不通，和酌婦交流起來實在困難，而日本館子里又不太好叫局（請高級妓女陪酒聊天）；吃完飯，大家學日本人跪在蒲團上講話，不到半個小時，就腳發酸支持不住，只得動來動去，想方設法要找一個舒服點的姿勢。

不過這些都還是小節，對於許多中國人來說，要嘗試日本風味，最大的一個關卡是：脫鞋。

在松上家，是從上樓梯那一刻開始便要脫鞋的。好在小說中的這群人中有人來過，到了樓梯口，便招呼大家脫鞋，其中一人穿的是中國傳統帶扣棉鞋，脫起來不方便，大概很費了點力。可以想見吃畢下樓，大夥要等他穿上鞋，又得耽擱一陣。席間談起日本這脫鞋進屋的習俗，大家都頗慶幸當天的襪子沒有破洞，不至於出醜。更說到有名記者，東洋人請他吃飯，臨到進門一刻才發覺要脫鞋。這位先生平日里是不大換洗襪子的。這時只好臨時跑到武昌路上買了雙襪子，換過方敢入席。

以舊時中國很多人的衛生習慣而言，去吃日本菜，碰到這種窘況的幾率大概總不會太低。對於女士而言，情況則只會更加嚴重。幾位男士之所以不叫相好的妓女一起吃牛肉鍋，原因是「第一個叫她們脫鞋子，她們先覺得不便當。」上海時髦倌人，在冬天沒一個不是腳上有凍瘡，加上其中多纏過的足，脫了鞋子只怕路都要走不動，到這種日本館子吃飯，自然是苦多於樂了。

從吃飯說到中國女性的足，倒讓人又想起周作人來。在《懷東京》中，他談起日本生活中某些他所喜歡的習俗，其中就有日本人對「足」的觀念。周作人欣賞日本女人對「赤足」一事的滿不在乎，覺得那自由解放的雙足會讓他想起「兩足白如霜，不著鴉頭襪」的詩句。 由此引申開去，想到中國與日本對於人的身體的不同態度，便覺得「對於腳或身體的別部分以為解放總當勝於束縛與隱諱」。

這由「足」而生的感慨，大概比小說中清淡簡單的牛肉鍋更令人回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