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門聞犬吠，都是加班人

糖小晚 時拾史事

在這個物慾橫流（劃掉）的年代，每個人都疲於奔命，被快節奏的工作和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被迫成為一個又一個的工作狂。蒼天啊！到底哪裡才有一方凈土？也許只有回到曾經小農經濟的古代，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才是幸福的罷（惆悵臉）？

喂，打住。

最近很多朋友圈和公號都在刷回歸田園的文章，我也看了不少，不免心神往之。然而鑒於實力不夠，沒辦法做到歸隱，所以我決定來刷一發負能量，傳播一下蕭梁某位工作狂的生活方式。

是的，別分什麼現代古代的了，任何一個時代，只要你想（成為工作狂），you are the one！

沒錯，我說的就是徐勉！

對於徐中書，我只有三句詩好說。

第一，柴門聞犬吠，都是加班人。

第二，人間自是有官痴，此事不關風與月。

第三，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我知道，在你們心中，一個正直嚴肅如海瑞的形象被勾勒出來，徐勉的身影在陽光下被拉得好長，好長...

然而既然是魏晉南北朝，再嚴肅的人身上，都會有那麼一點兩點樂子可找（什麼鬼邏輯），徐勉也不例外。

先說柴門聞犬吠這件事。天監三年（公元504年），徐勉被朝廷擢為給事黃門侍郎，尚書吏部郎，擔任官員大選工作。梁武帝時期，為了壓制門閥影響，強化了考試在仕途上的重要性，很多士人都被迫以考試入仕為官，而不是承蒙祖蔭被直接提拔了（雖然未必有特別大的作用和效果）。這件重要且緊急的事，涉及多方利益糾葛，對徐勉來說，無疑是一件浩大而燒腦的工作。

必須加班！

沒過多久，徐勉遷任侍中。結果悲了個催，梁武帝和北魏火併，他參預軍事——這又是一件緊急且重要的事情，必須加班（苦逼臉）。於是徐勉「劬勞夙夜，動經數旬」，很久才回一次家。回去的時候，他家的狗都認不出他來了，對著他狂吠。雖然史書中寫「勉嘆曰」，但其實徐先生內心燃燒著驕傲的小火苗。他假裝惆悵一嘆，跟人家說，我為國家操勞，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等我死以後，這件事應該會寫在我的傳記里吧（吾憂國忘家，乃至於此。若吾亡後，亦是傳中一事）！既然主人公都這麼要求了，作為蕭梁舊臣的姚思廉寫《梁書》，也不好不記下這件事吧，所以在果然成為「傳中一事」。

徐勉這麼勤奮地工作，是有原因的。

嚴格來說，徐勉出身寒門，但也不完全算出身寒門。他的族人徐孝嗣，是我們之前講過的梁元帝蕭繹的老婆，徐昭佩的祖父，曾官至南齊太尉（以後我們會講到）。但徐勉這一支的發展，就大不如徐孝嗣那邊了。他的祖父徐長宗，只是宋武帝的霸府行參軍，父親擔任過南昌相，都不算顯赫的職位。加上徐勉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家裡很窮，日子過得比較艱難——後來徐勉在蕭梁都已經位至高官了，他兒子徐崧和琅琊王志的兒子分別被優先選為主簿，蕭衍當時和他開玩笑，「你本來是寒士，現在有和士族一樣的權力，這在之前是從來沒有的喲（卿寒士，而子與王志子同迎，偃王以來未之有也）！」徐勉覺得蕭衍在侮辱他，回答也很不恭敬，還因此被貶了官。

不過，作為史書套路，老天給了徐勉少年凄苦的家境，必然就會給他一份過人的才華（參見《江淹傳》）。和江淹一樣，徐勉六歲時，有一回陰雨綿綿，家裡人祈晴，徐勉文不加點地寫出了一篇祈晴文（然而為什麼要讓一個六歲的小孩子來寫這種文章），大人們都讚嘆不已。徐孝嗣深以他為吾家騏驥，「必能致千里」，還讓自己的孩子們都要多多跟徐勉學習（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也許是充分意識到了「學習改變命運」，十八歲進入國子學以後，徐勉更是充分發揚了學霸屬性，「下帷專學，精力無怠」，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同輩人都覺得，和學霸在一起媽媽我心裡真的好怕（時儕輩肅而敬之）。但長輩們就很喜歡（換到現在也是這樣），祭酒王儉覺得，徐勉絕對是非常器，將來一定能做宰輔（神預測啊）。

順便一提，能入學國子學，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證明，徐勉不能算真正的寒門。因為國子學的學生，大多也都是貴胄，有很嚴格的等級限制。

學校畢業以後，徐勉起家王國侍郎，又補為太學博士。這個職位真的太適合這種學霸了有木有！充分發揚了他知識儲備充分，邏輯結構嚴密，論點論據得當的優點，分分鐘秒殺群眾，大家不得不服。

然而，人生在世，光有才學那是遠遠不夠的；甚至有時候，才學太盛，反而會招致禍患，因此情商非常重要。情商主要表現在，人脈的選擇上，和與人的相處上。

徐勉兩點都做得不錯。

當時琅琊王融堪稱一時才俊，想和他結交，徐勉慧眼識人，跟親朋好友說：「王融這個人，名不副實，以後恐怕會有禍端（王郎名高望促，難可輕霹衣裾）」。後來王融果然因為要簇擁竟陵王蕭子良為帝而被殺。在面對條件比自己優秀太多的人時，大多數人難免會有一種不自覺的仰慕甚或巴結；當此人願意主動結識自己時，當然求之不得。能做到不為外界讚譽所擾，冷靜客觀地分析其為人，有所交而有所不交，的確非常難得。

蕭梁建國後，徐勉備受梁武帝蕭衍器重，蕭衍很看重他的意見。我們都知道，後期蕭衍腦子有點糊塗，經常做錯事。有一回，沈約和蕭衍鬥文，分別寫下關於栗子的事。沈約少寫了三件，出宮後跟人家說，皇上愛面子，要是我不少寫的話，他會羞愧而死。其實這分明是沈約自己為了挽回面子而說的場面話，最後不翻牌，你咋知道人家蕭衍比你多寫了三件呢？！難怪蕭衍聽後覺得很生氣，要懲罰他。而徐勉「固諫之」，覺得沒必要因為這種事懲罰大臣，蕭衍才罷了。昭明太子蕭統的臘鵝事件，也是徐勉不斷勸諫，蕭衍才罷了，否則很有可能發展成漢武帝時的巫蠱事件。予人餘地這種事，與自己利益相關時做出來，當然甚美；然而與自己無關時，做出來，那就是錦上添花的更美了。

這麼高情商的徐勉，在拒絕人假公濟私時，也讓人覺得如沐春風。這就是我要講的第二句詩，人間自是有官痴，此事不關風與月。

天監六年（公元507年），徐勉再次擔任官員選拔工作。這時候的他，已然輕車熟路，「既閑尺牘，兼善辭令，雖文案填積，坐客充滿，應對如流，手不停筆」，所以有時間參加部門晚間聚會。有個叫虞暠的，深諳中國傳統酒桌文化，半醉不醉地時候跟徐勉說，徐老師，給俺一個詹事的官兒做做唄。徐勉小飲一杯，回答說，「今兒晚上我們只談風月，就別提公事這種掃興的事兒啦（今夕止可談風月，不宜及公事）~」虞暠只得作罷。

從家境貧寒到蕭梁重臣，其間雖然有徐勉自己的努力，但也離不開蕭衍的提攜，所以徐勉「以舊恩，繼升重位，盡心奉上，知無不為」，做事非常勤奮用心。

所以我們說，一個工作狂的煉成，是有原因的——要麼錢多，要麼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價值。

徐勉顯然是後者。

他雖然擔任要職，但家裡也沒有什麼積蓄，還經常把錢財俸祿分給貧困的族人。有朋友勸他還是要為子孫考慮一下，徐勉回答說，「其他人留給後代的是錢財，我給他們的，是清白。如果他們有能力，以後當然不愁吃穿，要是無能的話，就算我留下再多財產，也會敗光（人遺子孫以財，我遺之清白。子孫才也，則自致輜軿；如不才，終佗有）」。這種想法，不要說在當時了，就是放在現在的中國，也很前衛了好嗎！

這話說給別人聽，說說也就算了，徐勉還專門給自己兒子徐崧寫了一封信。

信上說，我們家本來就很窮，能有今天的榮耀，不光是自己的努力，還因為祖宗們以清白留下的福報啊！更何況，錢財乃身外之物，誰也料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也許風暴發生，一瞬就可以讓金玉之家變為赤貧，因此又有什麼好勞心的呢！當然了，如果你能發達致富，那就是你自己的幸運了（假使堯水湯旱，豈如之何。若其滿庾盈箱，爾之幸遇）。

而我最欣賞的，是徐勉告訴自己的兒子，為官三十年，找我辦事送禮的人不要太多，但是我統統都拒絕了。並不僅僅是不願和老百姓爭利，還為了避免糾紛（顯貴以來，將三十載，門人故舊，承薦便宜，或使創闢田園，或勸興立邸店；又欲舳艫運致，亦令貨殖聚斂。若此事，皆距而不納。非謂拔葵去織，且欲省息紛紜）。

古往今來，有太多人從底層爬到高位後，放縱自己的慾望，沉溺在聲色權力之中不知所謂；其間有官場職場的不得已，但也有自己面對誘惑時的難以把控。「皆距而不納」，徐勉輕描淡寫說來，但得罪了多少人，引來多少怨恨，在工作時又會平白多了多少障礙，實在難以一一言述。

然而終徐勉一生，他畢竟還是堅守住了自己的道，有所為而有所不為，魏晉風骨，不過如是。

史書中給他的評價，「梁世之言相者稱范、徐雲」，我以為再合適不過了。

參考文獻：《梁書》《南史》《資治通鑒》

閻步克《察舉制度變遷史稿》

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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