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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志 孤獨的銀杏

早上開車出門,發覺路邊的臘梅,已有零星花苞。好像是一夜之間,銀杏就落光了葉子,鋪在地上像錦鯉的鱗。很久以前琢磨著寫銀杏的時候,還曾信誓旦旦約了朋友,去一趟西安終南山,看看李世民手植的那株千年古銀杏,後來瑣事纏身,沒去成。可能也是年歲漸長,越來越驚於「偶見」,不樂於「尋景」。有時,一點小小的美色就夠了,舟車勞頓總顯得過於嚴肅和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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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秋天的時候,還跟幾個女朋友約過,要去香山看紅葉,那裡成片漆樹科的黃櫨,一到秋天,樹葉就由黃變紅。黃櫨跟同科的黃連木一樣,南北均有分布,以前在杭州,西湖的西山上有很多,紅葉的黃連木和櫟樹,跟金色的銀杏互為觀照,是紅酒灑在了金色絲絨上。


所幸,無論我們曾許下多少空頭的約,季節最好了,都能夠包容,這世間所有的憧憬和辜負,虧得有它的豐盛和博大。


以前看卡爾維諾的一個短篇,他說你站在一棵銀杏樹下,你會看到漫天紛飛的銀杏葉,葉片鵝黃,像天空撒下的一片黃金雨。你可能會看到一片銀杏葉旋轉地墜下,或者兩片銀杏葉像蝴蝶般兜轉而落。你會看到三片、四片、五片。慢慢地,你眼前便是一片寧靜的眼花繚亂的金黃色的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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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樹


在他的闡釋里,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的秘密在於,當我們將視線定格在某一整片上,會發現它其實是一個空洞的無感性的空間,你可以把它切割成連續的平面。只要你仔細觀看,會發覺,每一個平面上都有一片葉子,而且只有那一片,無限孤獨地在自己的那個位置上旋轉打圈。


這是一個看似清簡平淡,實則蘊含深意的故事。人類在這個星球上的命運,或許類似於一段觀影體驗,我們都以為自己是觀眾,但是從來不會去想,觀看的位置,很有可能在中途悄悄地變易了,以一己肉身去看植物,很多時候就像隔著一個厚玻璃,去看玻璃另一端的生命,譬如像銀杏這樣,它已整整活了兩億年的光陰,是整個宇宙里為數不多的,能夠跟任何中生代生物坐在一起談笑風生的物種。如同一個長劇集的演員,從人類的孩提時代,一直演繹到了人類的垂垂暮年。如果有一天,我們從這個星球上徹底消失,它也許還不會謝幕。我們如此浮躁喧鬧地活著,自以為植物的生長就是一部默片。可誰知道,人類短促的一生,不是在它們一次不以為然的夢境里,就悄然結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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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古觀音禪寺內的千年古銀杏


眼下的北方,銀杏樹早已變成光禿的枝丫。銀杏是那種黃透了時,就能在夕陽里泛出赭紅的顏色。上了年紀,更是寶相莊嚴的路數,就是很嚴正的那種漂亮法,不管是生在山野,還是棲身古剎,只需參天一株,就是金枝玉葉,罩得住方圓數十里。它是這樣著名,因此國人對它的認識,也號稱是「始於秦漢,盛行於三國,擴展於唐,普及於宋」。


不過在古人那兒,銀杏是不叫「銀杏」的,叫「鴨腳」,楊萬里寫過一首詩,「深灰淺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韻最高。未必雞頭如鴨腳,不妨銀杏作金桃」。之所以叫「鴨腳「,就像馬褂木鵝掌楸那樣的叫法,因為銀杏葉的形狀跟鴨腳很像唄。


身為中生代孑遺的稀有樹種,又是中國特產,在植物界,銀杏地位顯赫,模樣也特別,簡直很難再找出與它相似的葉子。這種單種屬的裸子植物,純粹看葉子,就很有辨識度,扇形,二叉分支的近乎平行的葉脈,從最基部的一根分出來,直到葉片邊緣,每一條葉脈都呈「Y」字形,所以形成了獨一無二的葉片。那種「光看葉子辨識不了植物」的理論,在它這裡,才像一句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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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銀杏也分雌雄,雄樹葉子中間的凹痕更深,雌樹則淺一些。跟大部分其他的落葉喬木不一樣,銀杏葉哪怕是落到了地上,怎麼樣被太陽曝晒,似乎也不會幹透,永遠那麼蓬鬆而柔韌,彷彿體內有揮發不完的水分。


就像它的種子,哪怕是一棵小指粗的銀杏樹,也能掛滿白果,而且,白果的中種皮堅硬異常,站在它的樹下,都會忍不住驚嘆,那樣小小的一棵樹,內里竟然蘊藏著那樣浩瀚的能量。

至於白果的外種皮,腐壞以後散發出的氣味,有人說,是一種近乎糞便的惡臭。所以,現在能見到的觀賞銀杏,大部分都是雄樹,樹榦很直,樹冠也瘦瘦的,是男人的骨骼,清俊、硬朗。而雌樹呢,樹冠是岔開的,披披拂拂,像女人,花枝招展、妍麗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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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時珍在《本草綱目·果部》里,記載過白果,「白果,鴨腳子。原生江南,葉似鴨掌,因名鴨腳。宋初始入貢,改呼銀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但是,無論背景,單吃的話,白果還真不算美味,既不香脆,就像放了一夜的糯米飯;也不清甜,透著淡淡的苦味兒。個人試過的最好的吃法,是白果燉雞,撈出的白果軟玉溫香;浸在湯里,則是那香濃里的驚鴻一瞥。但白果也不能多吃,裡面的氫氰酸和白果酸等化學物質,1歲以內的嬰兒,10粒白果就可以致命;而3-7歲的兒童,30-40粒之後也會出現中毒癥狀。周作人在《知堂談吃》里就寫過:「古醫術雲,白果食滿千顆殺人,其實這種警告是多餘的,因為誰也吃不到一百顆。無論是炒了或煮了吃。」


早兩年,應記者下基層的號召,到下面一鄉鎮待過幾個月,那裡的地方政府為發展生態旅遊,栽種了上十萬株銀杏,漫山遍野的,但都是才二十年的小樹,所以並不壯觀。很奇怪的,銀杏不上百年,似乎都不太好看,彷彿一個精氣還沒有蓄足的人,總是少了那麼一種讓人敬畏的端莊平靜。想來,自然界的樹就像人,有的天真無邪,終生都是長大不的小囡,咯咯笑著露出兩顆潔白無瑕的小牙,就很好,像世界年紀還小時,並不需要多麼形而上的東西;但銀杏不是,它有一種必須要形而上的氣質,格外扛老,把孤獨的姿態定格成了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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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些令人難忘的銀杏,大多是古樹,如同是從人類還很稀少、大自然尚未被人所掩蓋的古老大地上,活過來的。它可能認識猛獁,也應該聽說過恐龍和各種龍,它還頗受各種神祇的鐘愛,那時候,人類的編年史尚未啟封,它正在它的年代,到如今,過去了這麼多年,它依舊是它。


有一次看到人問,「經過那麼長時間的演化,銀杏幾乎沒有變化,這算是進化的成功還是失敗?」這看起來也許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畢竟,正如生物的高等和低等,並不是針對進化而言,因為進化並沒有方向性,很多時候,進化其實也沒有目的性。好比我們看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寫的文字,大多數都不自知地奔著枯山水去了,名詞密集,動詞精簡,形容詞幾無,看下去需要氣力,但是看得多了,也會迷戀上那種無所掛礙的自在和直接,像一束溫暖的光,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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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銀杏在進化的向度里,能夠如此執拗且強大,畢竟是基因裡帶著的底氣。註定了它有花不完的精氣神,足以焚燒整個人間的秋天,所以它永遠不是話本小說里,他鄉能遇的蕭郎,因為你永遠都見不到它落魄的時候。


作為一種比松、柏、杉等樹木更加古老的樹種,翻開植物志,足夠有心的人會發現,銀杏綱、銀杏目、銀杏科、銀杏屬的銀杏,簡直就是一個孤獨的贏家,作為家族裡,可能是上億年來單傳的獨苗,它當然有獨孤求敗的資本。畢竟,人世代代無窮已,只有它,是那個被點燃的傳奇,是持續了千萬年的輝煌。如同一個孤獨的縱火者,揣著沉默而深切的悲憫,站在高處,看著人間的河流,無論怎樣風波詭譎,最終仍要歸於平靜。因為說到底,活在線性時間裡的人類,永遠也馴化不了時間。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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