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花開的美麗庭園，與七千件珍貴文物只隔一堵玻璃牆

「在是第一位的，在哪是其次

活著，並活的夠長，才能久視」

根津美術館的美麗庭院

文＋圖｜李葉飛

它的葉片細看像羽毛一樣，有紋理，有著金黃的色澤，像是某種蕨，長在根津美術館的庭園坡地上。不只有一株，而是有好多。

我之前沒見過這樣好看的蕨類植物，也並不清楚它在其它季節的顏色，但秋冬這一色黃實在太美了，也稀罕。要知道與它為鄰的其它蕨都是綠色的，甚至雜草也還是綠的。日本的園林不鋪草坪，露出空地多是苔蘚地，寒冬臘月也是綠色。僅當邊上有銀杏樹時，秋冬才有一地的金色。

這種蕨的葉片像極了羽毛

在這麼好看又不知名的植物面前，我有些焦慮，身在國外，還是在一家美術館的庭院里，沒有機會採集標本。便拍了照問國內的一位專修園藝的朋友。她養過一些蕨，前些日子還在山裡採集過一種之前未見的漂亮的蕨。隔了一會兒，她回說「紫萁」，很乾脆，但又不是很肯定。她說山野的東西自有其氣質，養回家也不一定能活，活了也不一定能長出這般面貌來。她採集的那株蕨正處在臨終關懷中，這樣的話算是給我的一點安慰，有時候不得才是得到。

「但，這是長在東京表參道呀！」這裡是高級名牌的匯聚地，東京著名的購物勝地，哪來的野氣，本來就是家養的。不過，根津美術館在1940年就創立了，那個時候這一帶是有些野吧，當時的表參道也還只是一條通往明治神宮正面參拜的道路。

美術館原本是根津嘉一郎的舊居，根津是山梨郡（現在的山梨縣）的商人，在其三十多歲的時候，將事業重心遷到東京，收購了經營不善的東武鐵道，再用鐵腕手段振興，積累了巨大財富，而後在南青山區購買了大量土地，建設住宅和庭院，時間是明治三十九年。日本以1868年明治天皇建立新政府開始明治維新，算下來明治三十九年是1906年，中國還處在光緒年間，溥儀那年才出世，夠早了。這樣一想，那時候的南青山區是應該還帶著點野氣的，圍一塊地圍庭園，地有紫萁，就這樣保留下來。

有一種日本紫萁，是日本特有的，別的地沒有，我就當它是了。當然，不能說現在的庭院仍保持著當時的初面貌，也不定這紫萁在這山坡上蔓延生長了一百一十年。

平日里，庭園內的茶室是不開放的

只有一間現代的咖啡館開著

一開始以為這種迷你草垛是什麼宗教物件

後來看到其中一個高一點草垛，有一側開著，露出了牡丹枝條

才知道這是庭園裡冬季給一些植物防凍的

日語叫『わら巻き』，稻草卷

庭園內一株非常漂亮的梅花，當然遠未花期

柿子真的落的只剩一個

梔子結的很好，此時園內少有的鮮亮色澤

這是一個完全自然的庭院，茶室多隱在樹林中

若不細打量或是走近了，根本看不到

根津嘉一郎的庭院，其實是圍繞幾間茶室而修建的，或者這麼說，一切都圍繞著茶而建。庭院不是我們在日本寺院常見的枯山水，也不是苔蘚為地面的庭園，不是那種禪意的園子，它是一座自然的日式庭園，濃縮的山水風貌，富有野趣。我幾日前剛去過的京都天龍寺庭院也是如此天然，只不過根津青山庭園內有不少建築掩映其中，像是弘仁亭、無事庵、薬師堂、清渓亭等等，總共有十景，大都是為茶會服務的。

根津嘉一郎是一位商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也是一位茶人，茶人是一種身份，能成為茶人，才能進入一個圈子，在那裡你才能遇到高級政客、皇室成員、富商財閥，可以同席飲茶，賞器論藝。有點像前些年國內商人入高爾夫會籍，只是段位之間有一個巨大的裂縫。更像是宋、明時期的中國雅集，只是雅集以文人為主角，商人不在列。

成為茶人需要實力，因為茶會不是簡單喝茶，圍繞茶的是庭園、建築、繪畫藝術和茶器，體現實力的就是古美術，需要不斷收藏，此實力也不僅是財力，而是眼力。

大正七年（1918年），根津嘉一郎又一次設茶會，招待安田財閥創始人安田善山郎等數十位貴賓，那場茶會上，根津拿出了傳為牧溪的《竹雀圖》。牧溪是南宋畫家，他的禪意畫風不合當時的繪畫主流，在中國國內並未受重視，但在日本卻受到極大的尊重，其遺迹多流傳在日本，代表作《瀟湘八景》中的四景曾是足利義滿的舊藏，《龍、虎》對幅藏大德寺，《遠浦歸帆圖》真跡現藏於京都國立博物館，我們熟悉的《六柿圖》藏在龍光寺，他的一幅《松猿圖》影響了整個日本禪畫，他被評為「日本畫道的大恩人」。可以想像，當時的根津嘉一郎拿出《竹雀圖》時一定震驚四座。一場茶會、一幅收藏就能奠定自己在商界，茶界，收藏界的地位。

牧溪的六柿圖

牧溪的漁村夕照圖

若常去根津美術館，或許還有機會看到另一幅牧溪的作品，那是《漁村夕照圖》。因為根津美術館的藏品有7000多件，大部分都是根津嘉一郎的收藏，美術館面積不大，所有藏品只能輪換展出，所以能否遇上要看緣分。只有庭園是整年開放，每年自然輪換也不過一年四景。

我在秋冬到庭園來，除了紫萁讓我驚艷了一下，若是只看花草，這個時候的確是沒有什麼看頭，連柿子都掉的只剩了一個。看著庭園內的池塘和溪流，有些荒蕪，但看到鳶尾花的枯葉殘存，「啊呀，要是暮春來此，一定是漂亮極了。」這的確是可以想像的。

尾形光琳的燕子花圖屏風

根津美術館最著名的一件收藏，就是18世紀早期畫家尾形光琳的作品《燕子花圖屏風》，在美術館的禮品店有很多它的創意衍生品。燕子花是鳶尾的一種。這幅作品被首次拿出來也是在大正年間的一場茶會上，那時候大概正是庭園內燕子花開的時候，受邀者走在蜿蜒的庭園小路上，曲徑通幽，再下坡地到池塘邊，看到紫色的蝴蝶花盛開，或輕描淡寫的、或出於禮節的讚美幾句，然後進入池塘邊的茶室，抬頭，眼前正是尾形光琳的《燕子花圖屏風》，此時受到了觸動，大概會突然覺得前面的幾句讚美是多麼的敷衍，若不是茶會禮節的制約，多想再退回去看看那一池塘的蝴蝶花，再由衷的讚美一下。

藝術與現實完全融合，又讓思緒在兩者之間來回跑動，這種場面應該是根津嘉一郎蓄謀已久的，他根據自己的收藏，設計了庭園一景，預測了最佳的對應時節，舉辦了一場茶會。還有就是尾形光琳的身世也值得那些參加茶會的人，特別是富有的商人，略微思考一下人生。尾形光琳出身京都布商，他很年輕的時候就繼承了大筆家產，揮霍無度，不過這位富家子弟通曉書畫，還會能樂，所以到了四十歲時散盡了家產，但竟然可以畫師為業，活了下來。算是曲折，不是每一個紈絝子弟都有這樣的本事。畢竟富有過，尾形光琳的作品總有著非凡的品位，又非貧寒苦學繪畫之人，他是生來不愁吃穿，不求什麼，就是愛上了書畫，所以他畫畫信手而來，自然天成一般。

現在，尾形光琳的這幅作品年年展出，時間就在五月鳶尾花開的時候。所以我想，五月應該是庭園最漂亮的季節，那個時候紫色的蝴蝶花在池塘和溪溝兩側盛開，庭園裡應該也是擠滿了賞花的人。

今年的燕子花圖屏風展覽

我領教過日本的花季，櫻花自不必說，春天的四照花，初夏紫陽花，秋日紅葉狩，每一類花葉最佳欣賞季，在車站、公園都有宣傳報告，詳細告訴你去哪兒看哪些花，若正好假期，則人滿為患，賞花是日本的一項國民愛好。

五月是適合再來一次根津庭園，在展廳看畫，進庭園賞花。只是我們體會不到大正年間那一次茶會的妙處。

宋代李安忠的鵪鶉灌木圖

我特別愛聯想，看著羽毛狀的紫萁，就想美術館館藏的另一件作品，宋代畫院知名畫家李安忠的《鵪鶉灌木圖》，這幅畫我當然只見過一張模糊的小圖片，有一段不知源頭的文字描述：「將鵪鶉身上的羽毛一絲不苟地刻出，栩栩如生。」我隨之就想到了它們之間的關係，雖然是我的過度聯想。

但是除了燕子花，庭園與館藏是有不少對應關係的，比如庭園裡有很多石雕、佛像，一些都布滿了青苔，成為庭園不可少的一部分，這類石像多來自日本本國，展廳里則有極為珍貴的佛像，其中不少來自於中國山西天龍山石窟，如北齊如來頭像，還有不少唐代菩薩頭像，據說，有幾件都能夠在天龍山石窟中找到它的原來位置。

來自中國的石造如來坐像

園內每尊佛像前都有硬幣

我深深感嘆，三百六十行菩薩這一行最好

雕出來的石像，往那一放都有人打賞

美術館在2009年由隈研吾重新設計後重開，館舍與庭院之間只有落地玻璃相隔，視線上內外融合，幾件菩薩頭像就展在大廳。看著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這些佛像該是戰時或更早從中國流入的。美術館還有一類重要的收藏品就是商周青銅器，大多是我國河南等地區古墓出土後，於二三十年代流入日本的。

根津嘉一郎一邊收藏了大量中國的古美術品，一邊又擔憂日本的國寶級珍品大量流失海外，他對俵屋宗達繪製《松島圖屏風》流失海外頗感遺憾，他在《世渡體驗談》還講：「為守護這些名寶留存國土，即使我作再多犧牲也在所不辭，我堅信日本的國寶留在國土，定是比流至海外，對國家更有益處。」聽起來，仍然不是滋味。

隈研吾重新設計後的美術館，外圍種了竹子

內部建築也用了竹子

了解建築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隈研吾的作品

館舍與庭院間用落地玻璃隔開

不過對我來說，這些藝術品只要在就好，在是第一位的，在哪是其次。每年都有花看是多好的事，不一定都要放家門口來，能夠讓它存在，並在的更好，才是擁有的理由。

我站在池塘邊，看金魚游來游去，眼前即使枯枝敗葉，只要在，來年春風一吹，又是花紅柳綠，那時候紫萁的葉子或許是綠的，煥發出生機。

京都的樹樣、嵐山一處、冬天的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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