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如海 杜月笙如龍：《羅曼蒂克消亡史》的歷史背景斷想

造物鍾愛對稱。

——程耳《羅曼蒂克消亡史》

程耳導演出品的新片《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的陸先生自然就是杜先生杜月笙，日本新瀉大學教授、上海史研究會會長古廄忠夫曾說過，杜月笙是最能反映近代上海的男人，選擇他作為羅曼蒂克消亡史的主線人物，自然也是順理成章。

葛優飾演的陸先生，原型即杜月笙

事實上，在程耳的同名小說中，電影中的陸先生就叫杜先生，而王老闆就叫黃老闆，吳小姐就叫胡小姐，實在是完全扣著真實的歷史人物三大亨的老大黃金榮和著名影星胡蝶，電影出於創作或者各種原因做了很大程度的虛化，但其中的脈絡依舊清晰可尋。

《羅曼蒂克消亡史》小說電子書書影

電影中陸先生有這樣的台詞：

他們不想解決問題，不希望罷工結束，故意要把局面搞亂。這些人沒有正常的情感，他們不喜歡這些，我們喜歡的他們全不喜歡。高樓啊、秩序啊、好玩的好吃的，他們都不喜歡，他們或者是有其他什麼目的，毀掉上海也不可惜。

似乎如此義正詞嚴，卻成了下一步斬斷女子手腕虐殺工會首腦的鋪墊。

杜月笙歷史影像

這其實是有所本的，但是時間並不是在電影中的時間軸上。

1930年6月18日到8月13日，法商電車公司部分工人在徐阿梅的領導下再一次罷工，這次罷工迅速蔓延並擴大化，最終成了中法之間的外交事件，法租界總領事柯格霖和總巡費沃利以禁止杜月笙的煙賭生意為要挾，讓杜月笙出面解決罷工。杜月笙想盡了辦法想和罷工負責人徐阿梅達成和解（包括送幾萬大洋給徐，提出收徐為門生等），但無一不被徐阿梅拒絕。最後，杜月笙的解決辦法是一個並不很上檯面的手法：他串通法租界巡捕房中西警務人員搜查徐阿梅住處，在搜查時往徐阿梅的床底下塞入一些預先印製好的革命傳單，然後以黨人嫌疑逮捕了徐阿梅。1931年9月6日徐阿梅被判處了13年徒刑。這次法商電車公司工會罷工的平息，杜月笙為此花銷大約30萬大洋，這是因為他答應法商電車公司罷工工人增加的工資法國方面不肯買單，杜月笙只能自己掏錢貼補。

法商電車公司歷史資料

這件事本身其實挺說明問題，那就是杜月笙所獨具的複雜性和多元性。

杜月笙曾經有過這樣的名言：

你修行五百年就能鯉魚跳龍門，而我只是河裡的一隻泥鰍，先要修行一千年才能化身為鯉，再修五百年才有跳龍門的資格。你打回原形還是鯉魚，我打回原形就是泥鰍。因此我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是只可成功，不許失敗！

他起家的基石當然是在黃金榮門下的弟子身份（所以即使後來兩人已經面和心不和杜月笙始終恭敬如儀儘可能不撕）和鴉片生意帶來的豐厚利潤，但稱得上跳龍門的除了南京政府的少將參議身份，就是也是同年開始的在法租界官方體系中地位的攀升。

上海法租界手繪地圖

1927年7月法租界當局提出提高納稅比例，納稅華人會藉機提出了反要求：即取消增加稅率和由納稅華人會選舉公董局裡的華董。

1928年1月，三大亨之一張嘯林（即《羅曼蒂克消亡史》中二哥的原型）成為法租界公董局成員，18個月之後的1929年7月，杜月笙被任命為公董局華董。他們獲得的席位，正是原來的公董局成員陸崧候和吳宗濂讓出來的，這標誌著從17世紀開始就是天主教信仰世家的買辦紳董派勢力和杜月笙等為代表的勢力的此消彼長。

1930年底，法國總領事柯格霖承認納稅華人會有權選舉公董局華董，這成了青幫在法租界政治權力大格局中的最高峰，而這個時間點和解決罷工的時間之間的關係，也並非巧合。

但考慮到法租界當局要求杜月笙出面甚至要出以要挾的手段，如果把杜月笙看成簡單意義上的上海秩序的維護者，未免是不準確的。

現在的原法租界地區街景

1932年7月7日到14日，因為新任的法國警察首腦法伯爾（Fabio）拒絕接受杜月笙為了示好所贈送的由200兩黃金打造的全套純金檯面，並威脅要將杜月笙的行賄行為登報曝光。杜月笙全部馬力開動了他在上次罷工後已經控制的工會組織，授意發動法商電車工會總罷工——非常弔詭的是，罷工理由是上年徐阿梅的罷工沒有實現的要求。

這次罷工給了法伯爾some colour to see see，結果，在法租界巡捕房華人（混血）總督察長薛耕莘的斡旋疏通下，以杜月笙私下寫一封中文八行書的悔過書給法伯爾，同時結束罷工為條件，法伯爾不再堅持公開登報。

由此可見，杜月笙雖然長衫在身、好名養士、力爭上遊，但對於上海的所謂秩序而言，他始終是一個邊緣性的、帶有建制和反建制雙重色彩的人物。

法租界如海，杜月笙如龍，只有在這片海域翻江倒海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本，當不再有法租界，杜月笙也就走近了他生命的終點，即使他的肉身還苟活著。

電影劇照，鍾欣潼飾演的人物原型是含香老五

《羅曼蒂克消亡史》電影中杜先生的外室老五是一個被冷落卻忠誠不二最後以身殉國的女人，而其人物原型就是杜月笙包養過的名妓含香老五，杜月笙為其提供的住宅就是今天富民路上的一處小洋樓。

富民路的小樓在戰爭時期為各方使用，常常同時住著水火不容的幾個流派，同抽老五買來的香煙，同吃張媽做的飯，共用樓梯下的洗手間和澡盆。樓上樓下地辛苦工作，處心積慮地謀劃怎麼置對方於死地。

鍾欣潼飾演的含香老五，真實原型未死，51年前往香港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聲色犬馬，歌舞昇平，不要說黃金十年，即使孤島時期的光怪陸離，也多少讓人心旌搖曳，紅塵眷戀。

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時局板蕩，命如螻蟻，不要說升斗小民，即使如陸先生，也終究躲不開親人全被屠戮、自己遠遁他鄉的命運。

葛優飾演的陸先生，真實原型51年因哮喘病逝於香港，遺產只餘1萬美元

真實世界的杜月笙比陸先生更加「模子」（上海話指言出必踐手腕厲害的人物），也沒有像陸先生這麼陷入全家團滅的慘境，但惟其如此，其被時代和歷史的車輪毫不留情地碾過，才更有著堅牢和無常永劫纏繞的那種震撼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