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言:如何欣賞蒙德里安
註:
聽過我的暗房課的同學,都知道我一直在強調黑的重要性:
黑色僅僅是是物體的不反光狀態,它並不是絕對的黑。在黑白灰的尺度上,黑都具有色彩。
這個色彩基於兩點:
1,黑度值,
2,黑度在整體黑灰白架構中的作用與佔比。
而這些,都會影響到黑的感情色彩。對感情色彩的運用,才是將黑白攝影做到藝術的要點。
這些,其實都是包豪斯的方法下,對黑白灰進行的理性認識。是將長期的黑白經驗進行了歸納總結。
而在今年初,第一次在紐約MOMA看到蒙德里安時,當場就看出蒙德里安的黑的不同層次。顯然,只要開始使用黑,就會遇到這個問題啊。
當時我寫的文章鏈接在過曝先生去紐約,帶你看蒙德里安如何用黑與灰
那麼,今天為大家轉載一篇芝加哥藝術學院的教授帶領學生臨摹蒙德里安的感受。其中的問題更為細緻。請繼續閱讀。
我打算漫談我們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我會說說怎麼看待繪畫、攝影、以及雕塑(這些藝術算是我的專業領域),但同時還有草葉、沙粒、枝椏、日落、古埃及的聖甲蟲、褪色的陶瓷牙齒、英國的切達芝士、病毒、X光、光譜、指紋、燭光、星系、鳥鳴聲譜、工程製圖、棕櫚樹後的光暈、老人臉上的皺紋、肩部肌肉的起伏、晶體的結構、彩虹的色彩、水渠的形狀、海市蜃樓的種類、夜空中的微光、飛蛾翅膀的蜿蜒、還有郵票上的雕刻設計,那些你用自己的雙眼無法捕捉到的事物。
我現在想到一連串的內容,都是關於怎樣比平常更耐心更自如地運用你的雙眼。關鍵在於逗留,把時間充分用於觀看,並且保持觀看,直到每個細節都慢慢地展露出來。我尤其享受一種奇特的感覺,就是當我盯著某件東西,然後頓悟的瞬間:原來這樣東西是有結構的,它本身就在和我對話。
我的首例就是蒙德里安。
具體地說,是我工作的大街對面的芝加哥美術館收藏的一幅蒙德里安畫作。這幅叫《黃、黑、藍、紅、灰菱形構圖》的畫作繪於1921年。這是幅簡單的作品:灰白背景,黑線條,以及四個色塊——黑色、藍色、淡淡的檸檬黃、和少許橘紅色。至少在近距離看它之前,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教過一門課專門讓學生臨摹展館裡的繪畫。這門課面向任何人,甚至是從沒畫過畫的學生。唯一的要求是勇氣,因為在博物館裡支起畫架放上畫布的結果是,人人都來和你說話。他們會對你的畫指手劃腳,而且不一定客氣。我有個學生就曾因為選擇臨摹裸女被大聲訓斥過,「儘管你自己也是個女的。」那個氣憤的參觀者說。還有一次,一個保安問我覺得某個學生臨摹一副摩西穿越紅海的小畫值不值得。他問:「你看這個學生相不相信聖經?」我說:「不知道,但你看這個畫家相不相信?」他回答說不確定,但是會稍後給我回答。到第二周,他告訴我確信了這幅畫的作者是個無神論者,因為畫里沒有足夠的雷鳴電閃——不夠戲劇化也就不足以為真。(我估計他想像的是《十誡》的那種情形。)再之後,這個保安就不管我們了:他表示無信仰者是可以臨摹無信仰者的畫的,他只是對結果不再感興趣了。
當一個學生要求臨摹蒙德里安的時候,我回應說那對他不一定有什麼好處,因為這畫太簡單了。可結果我完全錯了,並且從那時起已經有3個學生試著臨摹這畫。這是一個相當困難複雜的圖像,只是被冒充成簡單的抽象畫罷了。
如果你從右邊的邊線開始畫,你會發現這裡蒙德里安改變了主意,沒讓線條繼續往上走到畫布的邊緣。他描出了線條的終點,使之看起來結束在畫布邊緣。
他在重畫的時候不是那麼細心,所以可以推斷出他當時估計人們看畫時的距離。藝術史學家注意到他改變了想法,而且據說在20世紀20年代前,蒙德里安曾把他的作品當作是無限平面上的一部分,所以每個方向都會無限延伸。從諸如這樣的繪畫開始,畫布就成為一個完整的對象,完整的宇宙,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超越。
如果你蹲下身,逆光往上看這幅畫——在展館裡是個很狡猾的辦法,因為這樣會暴露出畫作的裂縫以及表面——從畫布的紋理可以看出蒙氏畫作中黑色長方形用的顏料較薄。(畫布紋理與線條呈45度,原因是框架是轉過的)而黃色色塊使用的顏料就厚重多了。
再湊近點看黃色區域能發現這個繪畫表面相當豐郁,一部分起了棱紋,一部分滲入了紡線裡面。這裡也能看出蒙德里安打磨了黃色色塊的邊緣,弄出了一個光滑的邊框。
每個表面和線條都有它的紋理:條紋被刻出了脊線;一些表面,比如藍色區域,有油漆工人試圖避免的徒手畫出來回刷筆的紋理痕迹。放在一起這幅畫作有了豐富的表面紋理,藝術史學家稱之為製作法。
我的學生花了很多力氣想弄出藍色色塊上厚實茂密的表面,但是他的努力只得到一片鬆軟散淡的藍色:
目前為止提到的對藝術史都不是什麼新鮮事,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謹慎的分析講到線條如何相交,蒙德里安如何把他的繪畫塑造成淺浮雕編織。(維亞阿蘭保爾和哈利庫珀的評論里非常多的證據。)然而,要往超出這些藝術史的討論之外了說也不難。
如果你向這些條帶的邊界湊得非常近的話,你會看到它們並不只是單純的黑與白或藍或黃交會的線。這些條帶的邊緣是粗糙的。據悉蒙德里安是用鋪上紙條來畫的,就像很多裝潢師和當代畫家用封口膠紙的道理一樣。但是這種辦法可以形成一個清爽的邊界,而這幅畫里的邊界卻是混亂的。不幸的是,肉眼很難看出到底是什麼攪亂了它們。
我有兩個設備來揭開這個謎:一架有微距鏡頭的相機,和一副內置了微型雙目顯微鏡的重金屬框架手術眼鏡。微型顯微鏡太厲害了:如果我在身前伸展胳膊,顯微鏡會聚焦到我一片手指甲上的一小塊。(手術眼鏡倒是讓我用得有些難堪,因為它戴起來就像個呆裡呆氣的瘋狂科學家。在勘測這幅畫時,我和我學生就榮獲了不少古怪的注目禮。
在這張用我的微距鏡頭拍下的照片中,我的學生試圖複製其中一條條帶邊界的複雜的痕迹。(他戴著塑膠手套以防止顏料里的有害物質;一些畫家會寧可選擇舊的有毒溶劑而不是新的更安全的材料。)他在徒手作畫,也沒有用紙條輔助,因為他覺得蒙德里安就是這麼做的。
而靠近蒙德里安的原作看可以發現他的確鋪過紙條上去,而且他從上面塗過以得到一個利落的邊緣:但是之後他移動了這張紙條,在略微不同的地方鋪上了另外一張,塗過了那張上面,諸如此類,結果就成了一種階梯狀的繪作。
在這幅畫的其他部分,蒙德里安顯然是用徒手畫的,完全沒有用紙條引導。在一個地方,可以看出他是怎樣垂直往,小心地繪完這條帶子。要想發現這點,可以往下張照片里的條帶底部邊緣,也就是中心偏左一寸左右,使勁湊近看。
我學生和我的研究結果是,他的臨摹再一次失敗是因為他沒法弄出筆觸的準確質地——蒙德里安的顏料非常的粘稠,而且他畫筆上的毛刷非常堅硬。我學生的最後畫出的是一個難看的邊脊:
在某些地方,蒙德里安以和線條平行的方向作畫,以避免讓手搖晃。而在其他地方,他似乎挺滿意手上輕微的顫抖和晃動。在最後一張細節圖上有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在條帶下面,你可以找到蒙德里安小心的在線條上收尾,改過他徒手水平畫的痕迹。在線條之上有一欄很厚的短痕迹,全部徒手,為這個條帶形成豐富而相互纏繞的邊緣。
從兩三步之外你是完全看不出這些的,顯然蒙德里安估計觀者應該往後站從而不會發現像他截斷條紋末端的草率。但是你意識到一種豐富,光耀的效果,一種深度。這幅畫是三維的。畫有看得見的姿態,它是人性的,是靈動的。在藝術史的語言里,它是畫家式的。它屬於提香、倫勃朗和德拉克洛瓦的教派,而不僅僅是20世紀初期的禁欲主義和唯心主義。
在芝加哥美術館,和在許多別的展館一樣,蒙德里安的畫作被懸掛在了同時期的同樣是幾何和抽象的作品邊上。與它們堅決而枯燥的平坦不同,蒙德里安的繪畫是有深度的。它們在向繪畫的歷史深處訴說。誠然蒙德里安是嚴峻的、禁慾的、單純的、冷漠的、唯心的,明顯凌駕於世俗生活的喧囂之外。然而他心念著早期的繪畫巨匠,思索著繪畫能做什麼也是事實。他只是把那份詩意封鎖得太緊以至於幾乎看不見了。
可能這些還是需要某些非常手段才能注意到——比如怪胎醫生的眼鏡、昂貴的相機鏡頭,還有敢於在眾人面前失敗的學生。但是一旦你看到這幅畫是怎樣完成的,蒙德里安就和之前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我知道還有很多沒解決的問題。到底什麼才是細看?緩慢地觀看藝術作品會帶來怎樣的經驗轉變?看起來細看是很做作而不自然的:畢竟這違背了今天分散而快速移動的觀看方式。而詩人卻一直那樣做:文本細讀是精讀的一部分。
我希望這篇文章能激發你去停留去更細緻地思考藝術,同時去觀賞生活中最平凡的那些事物,那些似乎都不值得再看一眼的事物。一旦你開始凝視它們,這個世界——這個本來如此乏味而了無樂趣的世界——會在你的眼前重新組合,濃墨重彩,意味深長。
原文來源:huffingtonpost.com
原文標題:James Elkins: How to Look at Mondrian
原文地址:James Elkins: How to Look at Mondrian
※尾中浩二《lucky cat》:彩色暗房製作中的秘密
※我們需要給予攝影新的含義
TAG:過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