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新的旅行
新的旅行
文|刀爾登
(詩人)
修昔底德對自己的史筆頗為自許,他說,我可不是隨便聽說一個故事就記諸筆墨,甚至就連自己所見也不敢據為斷然,我所寫的,或者是我親身經歷的,或者是別的親歷者講述給我的,所有這些材料,我都仔細核查過,即使這樣,達到真相有時還很不容易呢,我的史書里沒有那些奇聞異事,因為我不想迎合眾人一時的好奇,而是要傳諸後世。
他的話不是憑空而發,針對的人之一,就是上一輩的撰史者希羅多德。修昔底德說,他的結論遠比詩人與用散文寫作的史家可靠,因為詩人誇飾,史家關心聽眾的興趣高於關心事實真相。這些被批評的散文史家,毫無疑問,包括希羅多德在內。
孔子周遊列國,前後十餘年,放在今天的地圖裡,只在山東、河南、安徽三省之內,而已是十分辛苦
電影《孔子劇照》
好吧。看一看希羅多德的情況。首先,他是一個偉大的旅行者,有人推算,他的行蹤,無論是在南北還是東西方向上,都超過了五千里。那可是在兩千五百年前,不管海路還是陸路,其崎嶇程度是今人難以想像的,何況即使是在同樣的物理世界裡,由於知識的豐寡不同,古人面對的未知性與現在不能同日而語。孔子比希羅多德年早生只數十年,他老人家周遊列國,前後十餘年,南不及江,西未濟河(那時黃河河道與今天不同),放在今天的地圖裡,只在山東、河南、安徽三省之內,而已是十分辛苦,偶爾還要挨餓呢。
希羅多德將自己的著作命名為「歷史」,在他的語言中,這個詞有探究真相的涵義。從他的風格來看,他果然給自己載入了解釋事件的使命,但同時,也許是為了如修昔底德所說的愉悅聽眾,他確實是有聞必錄,著作里花邊的東西很多。為了穩妥,他每每說這件事我沒見過,是埃及的祭司告訴我的,那個金像我也沒見過,是聽迦勒底人講的。更多的時候,他連這個也省略了。如果同孔子相比,不語怪力亂神,希羅多德的風格與此相反,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希羅多德做到了一半。
希羅多德到過埃及,他寫埃及的一卷,最為詳實。比如他記錄道:「當一個人再從埃烈旁提涅上行的時候,土地就升高了,因此人們就需要在河的這個部分,就像人拉著牛的樣子,給船的每邊繫上一根繩子,這樣溯河行進,如果繩子斷了,船就給水流的力量帶回到下游去。」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拉縴的,所以寫得新鮮有趣。但他的習慣,是連自己不相信的事,只要新奇,也要寫下來,所以寫到一些他沒去過的地方,或只粗略地訪問過的地區,耳食之言就很多了。
他去過多瑙河與頓河之間的斯基台地區,而行跡有限,那個地方足夠廣大,對小亞細亞人來說又足夠陌生,這樣一來,他的記述就難免光怪陸離了。這裡不提斯基台人為了取馬乳而把奴隸的眼睛刺瞎那一大段(完全是瞎扯而且不雅),只看他一本正經地記述一個人在某個山洞裡發現一個上半身是蛇、下半身的女子的人,還有一個部落,所有的人,不分男女,一生下來就都是禿子。這與他描寫埃及人捕鱷魚的筆法是多麼不同啊。
《歷史》
希羅多德 著 王以鑄 譯
商務印書館
1959年5月1日
但是??修昔底德的歷史我只粗讀過一遍,希羅多德的歷史我津津有味地讀過兩三遍。
我還大約記得年少時第一次閱讀希羅多德的《歷史》(王以鑄譯)。那時我對古希臘比現在還要無知,先前只看過一種神話集,還有一點荷馬,所以對希波戰爭的來龍去脈,滿頭霧水,吸引我的正是這些奇異的故事。對我來說,它是一種細緻的山海經,我只恨希羅多德講述阿瑪宗時吝於筆墨,而不去計較這故事有沒有可能是真實的。一個新奇的世界,很可能由傳聞與想像構成,而與我們的實際歷史在本性上便大有不同的,在某些時候,更有吸引力一些,而且在某些情況下,我們人類感受這種吸引的性情,或許並非只用輕浮、低級趣味便能夠解釋或壓制的。人類實際生活的邊疆,與想像的邊疆,說到底是同一個邊疆,想像雖不能提供真實的輿圖,卻像魔鬼一樣,將我們帶到本來不想去的地方。人類的每次探索總有個體的先行者,其背後卻是代代交融的共同想像,對我們中間的絕大多數人來說,身不能至,加入這種共同的幻想,也是不錯的經歷。
魯迅記少年時喜歡繪圖版的《山海經》,他最早得到的是個粗陋的版本,紙是黃的,繪圖也劣,但他說,那是他最為心愛的寶書,因為裡面有人面獸,一足牛,還有無頭的刑天。
這僅是孩子心性嗎?
魯迅記少年時喜歡繪圖版的《山海經》,這僅是孩子心性嗎
《夸父與刑天》
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
1984年3月
前幾天翻一種講世界史的大書,講到塞琉古皇帝的一個使者,叫美加斯提尼。此人大約與孟子同時,曾遊歷印度,寫了一本書,書已亡佚,有些引文留傳下來。且從這本《新全球史》(魏鳳蓮等譯)里抄一段:
「他寫道,有一種狐狸大小的螞蟻能從地下挖金礦??有的人沒有嘴巴,靠呼吸水果、花和根的香味活著,有的人腳跟是朝後長的,每隻腳上有八隻腳趾,還有的人長著狗頭,靠犬吠進行交流。」
熟悉《山海經》的讀者,對這些傳說當不覺得陌生。印度是我嚮往的地方,在很多年裡,外部文明對它的風俗和氣候都很覺奇異,許多傳說與那片土地有關。同一本《新全球史》里,還提到十世紀的伯祖格?伊本?沙里亞爾(Buzurg Ibn Shahriyar)寫的《印度奇譚》。這本書留傳下來了,理當有早已過了版權期的英譯,但網上卻找不到掃描本一讀為快,只好繼續原地抄書:
「書中提到了巨大的、能抓住船錨將船在水裡拖來拖去的龍蝦,提到了美人魚、海龍??提到了能吞噬牛群與大象的毒蛇,能衝動摧毀房屋的大鳥,會引誘水手的猴子,還有會說話的蜥蜴。」
《新全球史》
傑里·本特利 (Jerry Bentley) 赫伯特·齊格勒 (Herbert Ziegler) 著 魏鳳蓮 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4年7月1日
我國的玄奘,記印度時,亦時有荒誕不經之語,甚至連西女國這樣的傳說也寫在裡面。寫到這裡,我真想去印度轉轉了。
我們為什麼會被那些自己明知其為虛妄的記錄吸引?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先得想想我們為什麼認定某一事不可能發生,關於它的一切敘述都是虛妄的。知識的積累,照亮了我們所生活的世界,黑暗的角度是越來越少了,一些在過去為新知的,在今天只是常識,在今天為新知的,將來又或是常識,這當然是值得慶祝的,然而就像每一件美好的事,人類總能找到不美好的方式去反應,我們收穫知識的同時,又在損失意志。
如我自己的所謂旅行,早已失去了內涵,變成一種檢閱,——我當然不是指我在檢閱我的領土,我是一納米領土也沒有的。我說的是,流蕩於已知的領域中,往往只是自我印證,沒有危險,也沒有興奮,不指望發現,也不指望遺忘。
現在最明智的旅行方式是,事先將目的地與路線考察清楚,一路上可能經過什麼所在,哪裡可以逗留,哪裡適宜投宿,明天此時身在何境,下星期三晚餐誰家,路邊石牌誰人所立,山中檐角何時挑出,至於路上,GPS在手,車輪在下,又或浮舟,又或飛機,通關早有心得,入境無需問路,——關鍵不在於一個人是不是喜歡這種旅行方式,是否採用這種方式,關鍵在於我們能夠做到。
至於路上,GPS在手,車輪在下,又或浮舟,又或飛機,通關早有心得,入境無需問路
對科學家來說,我們的世界還是充滿未知的,但對普通人來說,這個世界已經爛熟。那家著名的網路公司,早發布了一種衛星地圖,供任何人取用,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房屋,我也可以看到你的房屋。對旅行者而言,未知之境是不存在的,連所謂探險也只是樂中作苦,不見珠穆朗瑪峰下排的長隊嗎?
旅行作為一種行為,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曾幾何時,旅行意味著前往未知世界,需要訣別,需要祖道,會引出家人的眼淚,鄰居的嫉妒,牲口的憤恨,與自然界的響應。曾幾何時,旅行,不論是出於軍事還是商業的動機,不論是為了給自己和家人尋一樹果實,還是給牛羊找個牧場,都要探向邊疆之外,要翻過沒有命名的山峰,要涉過不知深淺的水域;曾幾何時,旅行者也是講故事的人,而那些故事,一些來自他的經歷,一些是聽說的,一些是編造的,——今天,我們也在講故事,真實的故事,無聊的故事。是的,我連見到個三角形的水井,也要拍攝下來,恨不得筆之於日記,播之於網路呢。
還會有新的旅行嗎?我的意思是說,還會有古老的旅行方式嗎?人類探索世界從未停止,事實上,今天的探索,無論是向物理還是精神世界中,比往日更深更廣,也更主動或意志堅定。但旅行還是一種探索方式嗎?若說不是,宇航員肯定不贊同,若說是,則與我們所觀察到的實際情況不符。何況,即使是宇航員的飛行,與古人的航海也有不容忽視的區別,計劃周密是其一,行必有返是其二。
當來到已知與未知的邊界地帶時,我們都是這麼說話的
我相信人類的那種本能,那種使我們儘管禁錮在當代有條不紊的日常生活中、也時時想做一點出格的事的本能,使我們雖知其無味而仍百折不撓地上路,進行儀式性的旅行,在這種意義上,某些當代旅行,在其最深處,為旅行者自己未必意識得到的,是延續傳統,即使精神特徵已經完全不同,這一儀式的留存,乃是意味深長的。
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的航海,在當時便為許多人敘述了(包括他自己)。我手邊恰有一種船員普瑞提的敘寫,他記錄船隊來到一陌生的小島:
「當地人相貌優雅,彬彬有禮,對我們相當熱忱,並以禮物相待。男人除了腰和頭部,都不穿衣物,女人則著下裳,手臂上套著多隻鐲子,大約有八隻之多,有骨制,角制,也有黃銅製的。」
十分平常的記錄,這類講述,我們在古書里見過太多了。對我來說,惟一值得留意的是敘述的口吻,當來到已知與未知的邊界地帶時,我們都是這麼說話的。當然,現在我們幾乎不這麼描寫事物了。
將來會的。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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