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 當星空不在
《稻香園隨筆》封面
作者 田 松(本號主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責編 許小編 劉小編
田松教授
(本文發表於《中華讀書報》2004年11月3日,為專欄「稻香園隨筆」第15篇。收入田松《稻香園隨筆》,上海科技文獻出版社,2016)
上個月,同曉原兄做節目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星空已經不再是所有人共有的日常經驗了。那是一個對話節目,我們談的是七月流火。火即大火,一顆恆星的名字,中名心宿二,洋名天蠍座α。我問曉原兄:「你是否能在天上找到大火?」
曉原江兄,中國第一個天文學史博士,他的代表作便是我曾大力吹捧,慕之為如偵探小說一般好讀的《天學真原》。問他這個問題,就相當於問一位生物學家是否認識稻子和麥子。曉原兄作了大致如下的回答:「我不能一眼就在天上把它指認出來,當然如果對照星圖那是肯定可以做到的。事實上,對於我的研究而言,我並不一定要在天上把它找出來,如果我想知道每顆星在天上的位置,實際的觀天有很多限制,比如陰天啊,煙塵啊,輝光啊,也不一定總能看到,其實我們可以打開一個軟體,這樣的軟體很多啊,我們可以在計算機屏幕上,清楚地看到此刻任何一個天區的恆星和行星,即使是白天。」
的確,對於曉原兄的研究而言,是否見到頭頂的星空已不重要,一個虛擬的星空便已足夠。何況,這個虛擬的星空更清晰,更沒有誤差,甚至更——真實!
我談到了年少時在農村生活的經驗。我最早認識的幾顆星星都是在農村學的,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是最普通的農民,沒上過學,我的二舅大概也只有小學畢業。認識一些星星,是每個農民最普通的日常知識的一部分,並不需要專門去學。我曾在四川木里做田野調查,連公路都不通的地方也有納西農民說得出納西二十八星宿的名字。此所謂「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吧!「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也;三星在天,婦人之語也。」簡直是對極了,「三星」正是我的姥姥指著星空告訴過我的。寫到這裡,我的腦海里已經浮現了我曾夜夜沐浴的星空,以及星空之下的往事。有一年春節,我在農村過年,我們在黑白分明的雪夜裡放鞭炮,風寒天冷,星光燦爛!還有一次雪後,是上大學的時候,不小心早起,見到銀白的操場上面漆黑的夜空,漆黑的夜空里鑲嵌著耀眼的星光,眼看著東方逐漸泛白、泛紅,群星隱退,直到紅日從理化樓的後面露出來,依然有一枚星星頑強地閃爍著。這樣的事情可以順手寫出不知多少,而當時卻完全不能想到,如今,星空竟然已經是值得回憶的特殊事件了!
在節目中,用曉原兄的話說,我們談到了星空「之用」。比如北斗星可作判斷方向之用,斗柄的指向可作判斷季節之用。這些之用,農民多少也是知道的,不過在我的記憶里,卻搜索不出實際應用的案例。我忽然意識到,對於農民來說,也許星空的意義首先並不在於用。
當我們頂著繁星趕路的時候,我們也會抬頭看天,我們會說:「看,北斗星!」但是,我們看星的目的並不是要判斷方向,因為我們並沒有迷路。大路只有兩個方向,一個是前,一個是後,是不需要判斷的。我們之所以仰望星空,只是因為它在那兒。我們尋找北斗星,是因為我們認識它。就像我們經過一個村莊,路過一戶戶人家,對於叫得出名字的,也會不由自主地說,這是誰誰家,多看幾眼。人類和星空之間也曾是這樣的關係吧!這是一種遙遠而親切的關係,這是一種穩定而神秘的關係。
星空(圖片來源於搜狐網)
星空漫漫,夜夜如期。它遙遠,可望而不可及;它穩定,從不失約,即使陰雨,即使霧霾,我們也堅信它在那兒——這個信念牢不可摧,量子力學也不能改變;它沉著、堅定,無論大地豐饒貧瘠,無論人間干戈平和,它都踏著自己的步伐運行。即使人間最有權勢的帝王,也不能干擾它、阻止它、命令它。它年復一年周而復始的降臨讓我們感到有冥冥中的天意存在,它是超越性的,非凡俗的,是人與天的中介。曾幾何時,星空是人類最平凡最頻繁的視覺經驗,就如糧垛,就如炊煙。這種視覺經驗銘刻在我們的心靈深處,讓我們時刻處在星空的照耀之下。在星空的照耀下,我們內心的道德律燦燦生輝,放射著人性和神性的光芒。
偉大的人性必是神性;神性就是偉大的人性。
當星空成為遙遠的回憶,當星空不再是人們的夜常經驗,而是周末郊遊的特殊事件,我想,這是一個象徵。
生活在城市之中,所聽所見所嗅所觸都是人造人控的世界,順從人願的世界。樓群、花草、馬路、地鐵、路燈、隔離帶、綠化木、過街橋、廣告牌、洒水車、自動扶梯、健身中心、背景音樂、開路的警車、小區的健身器材……無一不是為了人的需要而設計。整個世界就如單元樓里的聲控燈,拍一下巴掌,就有燈光應聲而亮。如果不亮,那是因為出了故障——而故障是可以排除的。當我們失去了星空,我們便失去了對自然的神秘最直接最平常的視覺經驗。即使一場大雪或者一場大雨讓這個世界癱瘓了一段時間,人們議論的、關注的也不是冥冥中的自然,而是人造世界的故障。
然而,故障真的是必然可以排除的嗎?
我經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你反對現代化,自己卻使用電腦,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我只能反問:我有選擇嗎?比如我對現在的教育制度的感覺可以用痛恨來描述,但是,我仍然要把女兒送到這個制度中的學校讀書,我本人仍然要在這個制度中的學校教書。我有選擇嗎?現代化不是我們的個體選擇,而是我們的生存背景。作為個人,我們能夠選擇的是有限的。就如徐星在重新出名的小說里說的:《剩下的全歸你》,可是剩下的實在不多。
在我看來,現代化從兩個方面改變了我們所生存的世界和我們的生存本身。在形而上的層面,現代化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理想,從對精神性目標的追求變成了對物質性目標的追逐;在形而下的層面,現代化改變了物質和能量轉化的方式,把准閉環變成了開鏈條。前者使我們攫取越來越多的物質,從而使鏈條兩端的問題——資源危機和垃圾危機——更加嚴重。
我們正處在一個浮華的年代,一個急功近利的年代,一個寡廉鮮恥的年代,一個不擇手段的年代,一個顧頭不顧尾的年代。官員腐敗,學術造假,連從前最質樸的,作為一個民族道德草根的農民階層,現在已經可以心安理得地賣的菜不吃,吃的菜不賣。最令人髮指的還是政府官員,瘋狂的破壞以建設、發展的名義不斷施行。祖先殘留不多的自然遺產和文化遺產,一律成了發展之車的燒柴。在這種瘋狂、貪婪、無知和無恥的發展的名義下,定海古城、北京胡同、濟南高都司巷、樂山大佛、都江堰、楚河漢界、神農架……一處處銘刻著歷史文化印跡、保留著原始自然神秘的地方,要麼煙消雲散,要麼所剩無幾、要麼頭懸利劍。現在又輪到虎跳峽了。虎跳峽竟然要建電站,這該是怎樣的瘋狂啊!
現代化的全球化和全球化的現代化如一輛隆隆的戰車,一往無前,所向披靡!作為個人,我們沒有多少選擇的能力,但是作為一個民族,作為一個國家,我們能夠選擇嗎?我們努力選擇了嗎?
我們是否擁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民族的理想?
又下雨了。在校園裡走了一圈,見到金黃的葉子,感到濕濕的寒氣,即使在人造的世界裡,只須稍稍停下來,不需要唱歌,也會感受到自然本身。然而,我卻不能久留。想到尚未完成的工作,想到一部部書稿的合同,只能儘快回到電腦前面。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無趣的人,一個乏味的人。讀書和寫作不再是樂趣,而是不得不為的苦役。按照李零先生的比喻,我現在正是大學養雞場里一隻勤勞的母雞。回想起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隨手讀幾本閑書,信手寫幾篇閑文了。一切都在規劃之中,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
當我們把星空轉移到電腦屏幕上,星空也便成了聲控燈。
《稻香園隨筆》封面和封底
《稻香園隨筆》封面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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