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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板歸:「弱道」之美

難得休息,一早起床就幹了件很愣的事兒,走了很遠的路,為了去個心儀已久的店吃頓早餐。穿過污水橫潑的馬路菜市時,抬頭見還有零星的木芙蓉開著,心形的葉子特別精神。路旁的雜草叢裡,杠板歸的果實,快要落盡,它正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想起它盛年時的模樣,就覺得像鄭鈞歌里唱的,「你不美麗,但你可愛至極」。

杠板歸:「弱道」之美


杠板歸


寫杠板歸之前,先來說說它為什麼叫「杠板歸」。據說一開始,它其實是叫「扛板歸」。


古時,有個樵夫上山打柴,被毒蛇咬了一口,頓時手背腫起,一陣劇痛像亂箭穿心。他心慌腳亂,捂著傷口拚命往家跑,不料劇烈運動後血液循環加快,蛇毒攻心,剛到家就一頭栽進門檻,倒地不起。家人悲愴欲絕,因家貧,買不起棺材,便用一塊門板抬著,一路引幡,向墳山而去。途中與一個郎中迎面相逢,郎中定神一看,死者臉色煞白,但脈搏尚存,便立即從隨身攜帶的囊中取出一株藥草,找來熱水給樵夫灌下。不久,樵夫死而復生。人們既感激這位『活神仙』,也好奇那草藥的名字,郎中一時語塞,因為他也叫不出名來,可他一想,「樵夫不是扛板而去復活而歸嗎?那就叫『扛板歸』吧,可以扛著棺材板回家了。」


這當然只是一個傳說,後來「扛」字變成「杠」,「杠板歸」也就成了一個真正的植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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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板歸


這種蓼科屬的藤本植物,不結果的時候,你幾乎注意不到它,但是只要一到秋天結果時,頓時就容光煥發、艷麗無比了,絢爛的聚生小果,其實是肉質宿存花被。小時候忍不住嘗過,像「果肉」一樣,有淡淡的甜味兒,但也不算好吃。蓼科植物多數是這樣,其他方面都乏善可陳,就是漂亮而已,也算是得了這個科「顏值高」的真傳。


關於蓼科的顏值,我正在付印的植物集《萬物贈我濃情蜜意》一書里,有寫到過這個科的代表性物種紅蓼。要說,「蓼」字本身就很美,名字裡帶它的植物,也大多嬌柔艷麗,跟色彩有關,譬如蓼科的珊瑚藤,珊紅色的花,穠麗、細弱;還有蓼科的馬賽克草,金燦燦的黃;再如蓼科的杠板歸,葉子是倒三角形,吃進嘴裡酸酸的,莖上有倒刺,雖貌不驚人,也能開亭亭玉立的小花,看上去就像含苞待放的蓮,而最有特色的,當屬它的藍紫色果實,非常漂亮,南方人叫「蛇不過」,顧名思義,是有它生長的地方,蛇都過不去,或者蛇見了都會卻步。許多民間的老中醫,大多能隨口背出一段口訣:「識得千里光,全家能治瘡。家有地榆皮,不怕燒脫皮;家有地榆炭,不怕皮燒爛。有人識得半邊蓮,夜半可以伴蛇眠。屋有七葉一枝花,毒蛇繞著不進家。知母貝母款冬花,止咳化痰一把抓。識得八角蓮,可與蛇共眠。身藏杠板歸,嚇得蛇倒退。」在中醫里,杠板歸雖是種清熱解毒的良藥;但它更著名的功效,應該還是治蛇傷吧。不過老實說,個人並不很相信,它的藥效會跟它名字一樣,神乎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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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板歸


不過比起花被,杠板歸葉的三角形葉片和圓形葉狀托葉鞘,就要別緻得多。尤其是托葉鞘,莖直接從中間穿出,因為這個特徵,它有個別名叫「貫葉蓼」。至於葉子的口感,和酢漿草的葉子很像,酸酸的,談不上好吃,但不討厭,如果不被它的倒刺扎到,杠板歸也勉強算是一種很有親和力的草木,而且南北方都很常見,四川人管它叫「蛇牙草」,浙江人則叫「酸咪子」。


我娘最懷念它了,杠板歸是她的童年草木,小時候,她經常一大捧一大捧地採回家,然後偷偷去外婆的針線盒裡取出針和細棉線,再小心翼翼地將果子串起來,做成小手鐲、小項鏈或者小耳環,一串一串,藍盈盈紫漾漾的,很漂亮,卻又從來不敢戴出去,因為怕外公看見了要罵她;或者讓同學瞅著了,會說她是「資產階級臭小姐」。她的少女時代,正是「文革」時期,但即便如此,女孩兒天性里的愛美,卻常常有著無法幽禁的濃烈,如今數十年過去,當年的小小少女,早已人到中年,從少艾到美人遲暮,她在歲月長河裡,以一種清亮的姿態越陌度阡著。常使我覺得,那個能夠把一串杠板歸採回家,明知不能示人,卻仍要穿針引線做成首飾的少女,許多年後,她就成了我。咿呀學語時,我曾數年嬉耍在她精心打理的花圃里,一如許多年前那個疲憊又嘹亮的清晨,空氣里有薄明的日光,打在嬌弱的杠板歸上,一個審美深植於天性的人,她所愛慕的,往往是最為日常又最為尋常的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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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板歸


也許是因為杠板歸跟我娘的這點淵源,每每見到它,總是心頭酥軟,恨不能湊上去跟它賴賴唧唧一番。今天傍晚,在小區的雜草叢裡偶然發現它時,整個人都是吱吱叫出聲的,在紅楓銀杏即將落盡的寂寥冬天,晚風還能撩開刺楤和苦苣那松綠的面頰,很多時候,植物除了提供時空季候的信息,也可以使人類沉酣於當下的生活。

雖然,我們都會不斷地幻想要去遠方,因為熟悉的地方從來沒有風景。而遠方,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縣城,哪怕是暗戀了十年的女孩子經常去到的那個菜市場,因為遙不可及,也都是可以被期待的。雖然最終的結果,往往不如意,因為遠方真實的樣子,很多時候令人失望。但其實,能夠安穩地沉淪於現實,有細小瑣碎的煩惱微微激蕩著,就像風吹過楊樹,也是另一種世道分明呢。


以前看阿乙的小說,他說,很多年前自己住在縣城的時候,鄉下堂兄來家裡,晚上跟他抵足而眠。堂兄跟他說,特別喜歡楊鈺瑩,每當她的歌聲飄到,自己就會像中邪一樣手足無措,全身過電,「就差出眼淚了」。為此阿乙特別羨慕,試想,堂兄在勞動一天後,赤腳走在草路上,蹭著泥漿,聽到天空傳來一首楊鈺瑩的歌,他或許都會恐懼於接受那首歌曲結束時的空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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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於接受一莖草木也難尋的現代化大都市,那個人是我。當然,月冷籠沙,星垂大荒,每一個人在具體的生活里,寄託和支柱都不一樣。有位讀者曾經跟我說:「你每寫一種植物,我就多認識了一種,這樣,我的世界又大了一點兒。」每次一想到這句話,就覺得用茨維塔耶娃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那句情話回復他,最合適了,「發現了嗎?我其實是要把自己一點一點地給你呀。」


物候志系列寫到杠板歸,時節也由夏入了冬,感謝緣分,我們還會有更長的歲月彼此記取。所以,如果有一天,現實疲沓落寞,遠方也遙不可及,你我都不得不成為了生活的受力者,而非強力者,只能安靜地承受命運之力。請一定要記得,還有像杠板歸這樣的腳邊野草,它們沉默且溫柔,能夠守持自己,也能夠完成自己,寂靜得帶著一種「弱道」之美。那麼,如同久旱的土地掠過了風,生活也就還有可以期待下去的理由。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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