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野科幻小說作品《黑色黎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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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提示:《黑色黎明》(上)請前往2016年12月26日《不存在日報》推送頁閱讀。
黑色黎明
作者|滕野
三天後,鏡幕上的六萬個白體鏡關閉了,陽光像泄閘的洪水噴涌而出,照亮了非洲大陸的一角。在這個小國的邊境線上,光明與黑暗涇渭分明,藍天和夜空的分界線正好是國境線在雲端的投影。一位非洲詩人看到後說,那藍色清澈得讓人流淚。
參謀站在一間裝飾樸素的辦公室里,這裡長久以來一直是一片遼闊土地上的權力中心。元首坐在參謀對面,此刻,他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蒼老。窗外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但參謀知道,地球上已有許多地方重新得到陽光的恩澤,那些國家選擇了放棄先人們流血換來的獨立與自由。
「情況有多糟?」元首平靜地問,即使危機當前,他仍不失領袖的風範。「生態正在不可逆轉地崩潰,戰略儲備糧消耗迅速,疾病發病率急劇上升,人們的憤怒即將達到頂點,社會正在暴亂的邊緣搖搖欲墜。」參謀如實報告,「再這樣下去,恐怕會發生內戰。」
元首沉默了一會,背著手走到窗前,凝望外面燈火通明的首都。「我愛這個國家。」他把額頭貼在堅硬冰冷的玻璃上,喃喃自語道,彷彿在禱告。
「我們……該怎麼辦?」參謀不知所措地望著元首的背影,問。「讓人民自己選擇吧。」元首沉重地說,「就放棄獨立一事進行全民公投,如果支持率超過80%,則國家停止存在,一切權力移交給黑色黎明公司。」
西爾斯大廈。
會議室里,葉茂望著屏幕上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出神。這張地圖大部分區域都是灰暗的,但其間夾雜著不少小塊亮斑,仔細看去,可以發現這些亮斑主要集中在非洲、中亞、南亞等貧窮地區。
圖上亮起的土地,都已經成為黑色黎明公司的資產。
但這還遠遠無法讓他們滿足。
忽然,葉茂的眉毛挑了起來,地圖上有一大片區域被點亮了——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向公司俯首稱臣了。葉茂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默默告訴自己: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轉身走到窗前,眺望著夜色里燈火通明的芝加哥。
他的目光越過無邊的黑暗,越過地平線和大氣層,直抵遙遠的L1拉格朗日點。龐大的鏡幕正靜靜漂浮在那裡,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放棄獨立,組成鏡幕的白體鏡也開始逐步關閉,讓陽光重新照亮這些國家的天空。
假如這面鏡子做得更大一些,會怎麼樣?
假如它變成一條環,將地球軌道囊括在內,是一幅怎樣的場景?
假如更進一步,把它變成一個球體……一個半徑等於地球軌道的巨大球體,又會發生什麼?
葉茂閉上了眼,僅僅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就令他心馳神往。
那就是戴森球啊!一個足以將太陽輻射的所有能量全部截留的巨大裝置!
又過了兩個月,那張地圖終於全部亮起,鏡幕徹底關閉,陽光像億萬年來一樣毫無遮攔地穿過無邊虛空,擁抱它最寵愛的孩子——地球。
黑色黎明公司接管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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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爾斯大廈的會議室里,公司的全體董事到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窗前的葉茂身上,此刻,他正俯瞰著芝加哥冉冉升起的清晨,陽光燦爛,一如往日。
「先生們,這是新時代的雅爾塔會議。」葉茂終於轉過身來,躊躇滿志地說道。「是的,我們將在此制定世界的新秩序。」馮揚說。「不,」葉茂糾正他,「不是『我們』,而是『我』。」
「什麼?」馮揚愣了一下,以為自己沒聽清楚,「葉先生,請你再說一遍?」
葉茂沒有重複剛才的話,而是慢慢抬起手,摘掉了那副似乎要永遠黏在他鼻樑上的墨鏡。「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是決定誰站在頂點。」他平靜道,「感謝你們所做的一切,我不再需要你們了。」
法國人丹尼斯站了起來。「把話說清楚些,葉茂。世界屬於公司,每位股東都有一份。」
「不,它屬於我。」葉茂說,「權力的金字塔頂,永遠狹窄得只能站下一個人,這一點,各位應該都十分清楚。我之前說過,資本主義發展到頂峰,是最多的財富集中在最少的人手裡——我現在要更正一下:資本主義發展到頂峰,是整個世界掌握在一個人手裡。」
會議室里陷入了沉默,富豪們面面相覷。
「你覺得那個人,是你?」丹尼斯第一個打破寂靜,他輕蔑地笑了一聲。
「為什麼不可以是我?」葉茂的語氣依舊平淡,彷彿是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很遺憾,葉先生。」丹尼斯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我原本以為我們的合作能持續得更久。」「已經夠久了。」葉茂回答。
「假如你控制了世界,你要做什麼?」馮揚好奇地問,他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忘恩負義的年輕人怎麼會覺得自己能對抗這間會議室里的所有人。
「我將完成一項前無古人的壯舉。」葉茂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要把人類歷史再大大向前推進一步。」
「說詳細點。」丹尼斯皺了皺眉。
「石油、煤炭,我們在這些低級的能源形式上已經浪費了太多光陰。幾個世紀以來,不,幾千年以來,我們的每一次能源革命,都只不過是在尋找更高級的木柴。」葉茂攤開雙手,「現代文明的基礎仍然建立在化合物的燃燒之上,從這一點來說,我們與那些鑽木取火的老祖先相比,並沒進步多少。你們想過這是何等的浪費嗎?」他忽然伸手指向天空,「就在那兒,每個人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有一台核聚變反應爐,你們不想著開發它,卻只顧計算成本、收益、供應、需求,把整個社會不斷拖入低效率的循環之中——」
「葉先生,你多半是瘋了。」馮揚終於開口道,「我原以為你會說出些更有見地的話,但現在看來,你和那些叫囂著要優先開發太陽能的環保主義者一樣,根本不懂什麼叫做現實。」「董事會在此免去你的職務。」丹尼斯介面說。他拍了拍手,會議室的門開了,幾名持槍的士兵魚貫而入,槍口對準了葉茂。
「我拒絕。」葉茂笑著搖搖頭。那幾名士兵忽然調轉槍口,對準了公司的董事們。
丹尼斯一時驚怒交加,咆哮道:「你們做什麼?!」「抱歉,老闆,但葉先生開出了高得多的價錢。」一個看著像是隊長的人說道,「自始至終,我們沒看到你們這幫廢物在征服世界的過程中做了什麼,所以,我們決定跟隨一個真正有決定權的老大。」
「丹尼斯先生,一路走好。」葉茂忽然沖他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他話音剛落,一束耀眼的陽光突然從窗外射入,直接打在丹尼斯臉上。
丹尼斯爆發出一聲哀嚎,馮揚眼睜睜看著他的頭顱上在聚焦光束中燃燒起來,法國人在地上掙扎、打滾、爬行,用手捂住面龐想要躲開光束,但光束追蹤著他的運動,甚至直接燒穿了他的手掌。僅僅七八秒鐘,丹尼斯翻騰的軀體就停止了顫動,他的腦袋變成了一顆焦黑的骷髏,空氣里滿是烤肉奇異的香氣和毛髮燒糊的臭味。
光束消失了,會議室的玻璃窗上多了一個邊緣被燒熔的紅色小洞,馮揚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驚恐的表情。
「天眼系統所用的軟體是我親自開發,它就像我自己的孩子,所以,很可惜它不會聽從你們的指令,而只會服從於我。」葉茂笑得很安詳,「但我並非沒有良心,我保證,各位都會是蟻后階層的成員。至於丹尼斯先生——」他瞥了一眼地上仍在冒煙的屍首,厭惡地揮了揮手,那幾名士兵將丹尼斯的遺體拖了出去。「萬分抱歉,權力總是伴隨著流血,你們都是聰明人,想必知道以後該怎樣行事。」
一個人,擁有整個世界。
那次會議後的很多天里,馮揚都在思考這究竟意味著什麼。數十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落伍了,變成了一個來自舊日的幽靈,時代變化的節奏快得讓他無法理解了。
葉茂暫時保留了各國的行政機構,仍讓各國原本的領導人治理國家,畢竟,他再狂妄也不會認為自己能處理大大小小二百多個國家的事務。
然後,葉茂向領導人們下達了一道命令——建造一座能夠包圍整條地球公轉軌道的巨大鏡幕。根據他的規劃,這項工程意味著世界上八分之一的人口必須從事苦役,以保證白體鏡的生產、製造和部署。
這道命令就像一粒落進彈藥庫的火星,整個世界瞬間炸開了鍋。四處都有人反抗,宣布起義,一場新的政治風暴已然成型。每天都有新消息傳到西爾斯大廈,報告某個地區又脫離了黑色黎明公司的管轄,但葉茂卻似乎毫不擔心。
大廈頂層那間會議室儼然已經成為世界的心臟。葉茂吃住都在這裡,他彷彿一個皇帝,從芝加哥的天際線俯瞰著腳下的整個地球。
會議室牆上,電子地圖上不停地有紅色斑點亮起,每個斑點都代表一座失控的城市。起初,斑點出現的速度很慢,每個人都在等待,等著看第一批膽敢越過雷池的傢伙會落得什麼下場。出乎意料,葉茂似乎採取了放任自流的態度,第一個獨立的城市——巴黎,竟然在整整一個月內都沒有受到任何武裝打擊,甚至連日照都沒有被剝奪。於是反叛者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葉茂的地圖上紅色斑點出現的速度越來越快,彷彿一場在地球表面瘋狂傳播的瘟疫,當半個世界變成刺目的猩紅色時,葉茂終於行動了。
馮揚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天氣陰鬱,幾公里外便是巴黎,數百年來歐洲藝術的聖域。如今,它是第一個站出來帶頭反抗黑色黎明公司的城市,法國人民發揚了爭取自由的優良傳統,在推翻暴君方面,他們的經驗比世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更豐富。
槍打出頭鳥,殺雞給猴看。很簡單的道理。馮揚並不同情巴黎人,也並不期待巴黎人能夠成功,但是他真切地希望這些聲勢浩大的反叛軍能做出點出人意料的舉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封鎖城市,擺出一副要打巷戰的樣子。
那可是從大革命時代起就已經過時的伎倆啊。
「先生,我們的部隊不能再前進了,傷亡實在太大。」馮揚身旁,一名將軍向葉茂報告道。迄今為止,葉茂所指揮的部隊已經動用了除戰略核導彈以外的一切武器。「你們做得很好,接下來就交給我,天黑之前,我會擊潰這座城市。」葉茂說道。
那位將軍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但他最後還是開口問道:「有沒有人告訴過您,您很像某個人?」「誰?」「阿道夫·希特勒。」
葉茂盯著將軍看了一會兒,眼神沒有任何變化。
「你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卻他媽的有一股驚人的魄力。這種鎮靜、自信、傲慢以及狂妄,正是我和我的部隊所缺少的。」將軍繼續道,「我以不得不聽從你的號令為恥,也堅定不移地相信你正在帶領我們走向滅亡,總有一天歷史會把我們都送上紐倫堡法庭,而我將要像納粹戰犯一樣和你一起站在被告席上。但我卻發自內心地相信,今天你能碾平面前的一切阻礙。」
「我就當這是讚揚吧。」葉茂面無表情,「叫你的部隊馬上放棄陣地,後撤三十公里。」
戰場上,硝煙的氣味刺激著馮揚的鼻腔。黑色黎明公司的所有股東都被葉茂「請」來觀看這場決戰。「先生們,你們有沒有聽過索多瑪的故事?」葉茂回頭望著他們,笑道。
「那是聖經里的一座城市,因為罪行累累而被天火焚成了灰燼。」有人回答。「沒錯。」葉茂點點頭,「我將再現上帝毀滅索多瑪的神跡。」
他話音剛落,一道光柱穿透厚厚的雲層,籠罩了巴黎。光柱帶來的熱量導致了強大的冷熱空氣對流,一股狂風驅散了陰霾,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巴黎上空出現了一塊明澈的藍天。
「這是整個南半球的陽光。」葉茂指向那條光柱。他招招手,旁邊的士兵遞給他一台電腦。「各位,這是衛星拍攝到的圖像,有興趣看看嗎?」
馮揚等人圍了過去。屏幕以俯瞰的角度呈現了城市全景,數百平方千米的土地被超過四千度的高溫持續加熱,城市邊緣,反抗軍陣線上的坦克開始全力向外突圍,試圖越出光柱籠罩的範圍。但在陽光照射下,它們的外殼逐漸變得紅熾,然後開始熔化,就像火爐上的奶油布丁。城內的馬路上升起裊裊青煙,柏油吱吱作響,車輛的輪胎慢慢融化成黏糊糊的黑色流體。
在陽光的炙烤下,塞納河面上瀰漫起大團蒸汽,洶湧澎湃的巨浪無情地把兩岸的船隻捲入水底,加油站一個接一個地發生爆炸,大火幾乎在城市各處同時騰起,狂風推波助瀾,很快,地平線上的半邊天空被火舌燎成了血一般的鮮紅,彷彿蒼穹上撕開了一條巨大的傷疤。
「我們來仔細瞧瞧這座驕傲的城市。」葉茂說著放大圖像,屏幕中央出現了一個暗紅色的針狀物體,馮揚看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那是埃菲爾鐵塔。
兩個世紀前,建築師居斯塔夫·埃菲爾在巴黎市中心豎起了這座鐵塔。從那時起,尼羅河畔的法老金字塔終於不再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築物,埃菲爾鐵塔成了人類紀念鐵器文明的豐碑。它自落成之日起便歷經風雨,莫泊桑和福樓拜的詆毀都沒能摧毀它,但在熾熱陽光的照耀下,鐵塔黯淡、堅不可摧的外殼逐漸變紅,顯現出了一種柔軟的美感,彷彿一根插在大地上的巨型蠟燭。
在自然的偉力面前,一切人工建築都像玩具般脆弱、不堪一擊。七千噸鋼鐵被無情加溫,埃菲爾鐵塔開始熔化了,像被春風拂過的細長冰凌。灼熱的火流從離地三百米的高空滾滾傾瀉而下,彷彿天堂的鍛爐對著人間打開了閘門。隨著時間推移,鐵塔熔化得越來越快,塔底基座的周圍形成了一片沸騰的金屬湖泊——終於,鐵塔尖端猛然從半空跌落了下去,就像雲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伸出,將它狠狠拍向大地。
塞納河枯竭了。昔日靜謐地蕩漾的綠波已經化作霧氣蒸發殆盡,只余焦枯的河床。「看看這些,多麼美妙啊。」葉茂驚嘆著,同時手指在屏幕上不斷點擊,衛星的視角隨之在巴黎各處不斷跳躍:盧浮宮、凱旋門、聖母院、香榭麗舍大街……所有這些象徵法蘭西詩意與浪漫之地都陷入了火海,雨果、巴爾扎克、莫奈、塞尚、路易十四、拿破崙,那些作家的故事與傳奇,那些藝術家的心血與傑作,那些皇帝的榮耀與偉業,連同巴黎城沉澱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與文化,都在燦爛的陽光中熊熊燃燒、灰飛煙滅。
巴黎西郊的拉德芳斯新區是現代摩天大樓的集中地,雖然遠離古建築密集的內城二十區,但這裡同樣沒能逃過浩劫。整座城市燃燒的嗶嗶剝剝爆響中,一幢超過一百二十米高的大樓轟然垮塌。彷彿第一張多米諾骨牌被推倒,拉德芳斯新區各處,過去驕傲地撐起了現代巴黎天際線的建築接連倒下,樓宇坍塌的聲音在地平線上回蕩不絕,連遠在城外的馮揚都能聽到那恐怖、連綿不斷的巨響。
葉茂閉上了眼。「啊,真是動聽!這才是《馬賽曲》應有的調子!」他讚歎道。
如果地獄確實存在,那麼它已經來到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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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茂的電腦上突然跳出一個窗口,有人正請求與他通話。葉茂點了一下,一張表情充滿絕望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葉先生,我們願意即刻放下武器投降,請您停止對我們的攻擊。」那人似乎正身處一座地下掩體之中,他的語氣幾近哀求。
「你們已經沒有武器可以放下了,自然也談不上什麼投降的問題。」葉茂平靜地回答,「我不會仁慈,不會寬恕,不會原諒。你們不必祈禱,也不必哭泣,這是你們自己選擇的道路。」
反抗軍的首領還在做著徒勞的努力,但馮揚已經從屏幕上移開了目光。他知道,不將這座城市徹底變成焦土,葉茂不會罷手。
這是現代的索多瑪,與聖經中記載的一樣,它唯有毀滅一途可走。
可馮揚還是低估了葉茂的手段。接下來的一天一夜裡,整個南半球的陽光持續不斷地灑落在這座城市上,以昔日的巴黎為中心,大地上出現了一片沸騰的熔岩湖泊。等葉茂終於下令停止照射,熔岩湖泊迅速冷凝,形成了一片光滑、遼闊的玻璃平原。此後每當夜幕降臨,玻璃平原便會毫不走樣地映出群星與銀河,彷彿一隻眺望著蒼穹、永不瞑目的眼睛,又像一塊極具簡潔美感的墓碑,警示著世人反抗黑色黎明公司的下場。
太平洋某處。
馮揚站在落地窗前,欣賞著外面海水中遊動的美麗魚類。「馮先生,這裡還不錯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馮揚轉過身,肥胖得簡直就像一頭海象的湯普森·摩根正穿過房間向他走來。
「很漂亮。」馮揚簡潔地評論道。這間巨大的水下溫室是他的馮氏量子與摩根財團共同投資的成果,馮揚舉目遠眺,周圍平坦的水底沙地上,還坐落著幾十個相似的溫室。
湯普森走到窗前。「看看,您找來的那個瘋子給世界帶來了多大的麻煩。」馮揚輕聲道。「葉茂會把事情搞成今天這個樣子……我也是始料不及。」湯普森苦笑,「他已經掌握了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
「可這武器並非沒有弱點。」馮揚抬頭望著頭頂清清亮亮的海水,「白體鏡聚焦的陽光也許能蒸發陸地上的一切目標,但要對付海洋……它就無能為力了。大海會成為我們最可靠的屏障。」
「我不太明白,馮先生,您是為了什麼才加入我的計劃?」湯普森問。「那麼您呢,又是為了什麼才作出建造這個基地的決定?您也是蟻后階層的一員。」馮揚反問道。
「不是什麼高尚的理由。」湯普森揮揮手,「我只是不想有一天步丹尼斯的後塵而已。葉茂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巴黎那場戰爭之後,他讓我感覺不到絲毫的生命安全保障。」
馮揚沉默地點點頭,表示自己也是一樣。
隔著海水,依稀可見透明溫室之間由走廊彼此連通,這座坐落於太平洋水底的基地將成為繼巴黎之後,第二個反抗葉茂的根據地。而頗有諷刺意味的是,它的締造者,是黑色黎明公司的兩位大股東。
「作為政客,我們犯了大忌諱,兩邊下注。」馮揚忽然笑了,「但作為商人,這並沒有什麼錯,規避風險而已。巴黎那幫倒霉蛋辜負了我們的期望,虧得我還花了好大一筆錢武裝他們。」
「把那當成正常的虧損吧,馮先生。」湯普森拍了拍他的肩膀,「商人是最不怕冒險的人,只要風險與回報成正比,就有投資的價值。從前沒幾個人相信黑色黎明公司能真的走到最後,但它成功了。至於現在……你準備好再成功一次了嗎,馮先生?」
「親手摧毀我們上一次的成功?」馮揚又笑了出來。
「比起在葉茂的獨裁下生活,我更願意麵對過去政府的遊戲規則,政府是一幫混蛋,但至少不會像君主那樣要求你變成一條狗,而你能否吃飽,都要看主人的心情。」湯普森皺了皺眉。
一陣敲門聲響起。「進來。」湯普森轉身喊道。一個穿著白袍的研究人員推開門:「摩根先生,馮先生。」他向兩人點點頭,「按你們的要求,我把它帶來了。」他舉起手中一個灰色的立方體。
「這麼說已經完成了,伊格諾夫博士?」馮揚眉毛一挑,毫不掩飾驚喜的神色。
「是的。」伊格諾夫說著,把那個灰色立方體放在了桌上。「給我們看看,博士。」湯普森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開始。
伊格諾夫打開隨身帶來的電腦,在鍵盤上敲擊了一陣。
立方體周圍的空間出現了熟悉的異樣變化。但這次,從立方體中部滲出的不再是白體鏡的鏡面,而是一片圓形的黑暗區域。它漸漸擴張開來,覆蓋了整個桌面。
馮揚伸出手,碰了碰那塊若有實質的,懸浮在桌面上方的黑暗。
與那次試圖觸摸白體鏡一樣,他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既然存在反射一切電磁波的白體場,那麼與之對應,理當有能夠吸收一切電磁波的黑體場。這是很自然的聯想。」伊格諾夫說道,「在白體鏡的基礎上進行反向開發,理論上並不難,而實際……也是如此。」他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從白體場轉變為黑體場,甚至不須改動發生器的物理結構,只要修正它的部分軟體參數,就能將吸收率從零變為無窮……我必須承認,葉茂是個天才。他才是真正的巨人,而我們不過是站在他肩膀上的侏儒。」
湯普森欣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你的團隊已經做得很好,辛苦了。如果說白體鏡是世界上最銳利的矛,那麼多虧你們,我們現在擁有了世界上最堅固的盾。」「不,先生,這麼說還為時尚早。」伊格諾夫抬起頭,「黑體能夠吸收一切電磁波,但不等於它不會向外發射電磁波。」
「什麼?」湯普森明顯愣了一下,顯然沒太明白。
「黑體場在吸收電磁波的同時,本身會被電磁波的能量不斷加溫。」伊格諾夫解釋道,「進入黑體的能量不可能憑空消失,這是質能守恆定律所不允許的。它們要麼被儲存起來,要麼重新以光和熱的形式向外發散。」
湯普森看起來像是迎面重重挨了一拳,他不自覺地扶住了桌子:「這麼說,我們用黑體屏障對抗白體鏡聚焦陽光的法子——」「不太行得通,還不如靠海水來得穩妥,畢竟葉茂不可能蒸干海洋。」伊格諾夫承認道,「如果只憑黑體場來對付聚焦光束,它遲早會被加溫成一片紅熾,最後吸收多少能量就釋放多少能量,變成一種沒有意義的防禦措施。」「那豈不是說……我們的部隊只能龜縮在海洋里,無法重返陸地?」湯普森有些喪氣地垂下了頭。
馮揚沉默了一會兒。「但從黑體屏障開啟,到被加溫至無法再發揮作用,這中間是有時間差的吧?」他終於問道。「您的目光很敏銳,的確是這樣。」伊格諾夫點點頭,「因此,我倒是有個新的主意。」
「說吧,博士。」馮揚道。
「如果我們有辦法修改太空中鏡幕的參數,令它由白體轉為黑體,暫時吸收一切射向地球的陽光——」伊格諾夫邊說邊比劃著,「那麼,這段時間內大氣層中的白體鏡將毫無用武之地,在鏡幕被加溫到失效之前,我們可以用常規軍事手段拿下葉茂。」
「這段時間大概有多久?」湯普森問。
「不好說,我沒有精確計算過,但想來不會超過三十分鐘吧。」伊格諾夫有些無力地一笑,「您知道太陽的能量輸出功率是多少嗎?每秒三點八乘以十的二十六次方焦耳!就算只考慮地球接收到的部分,那也高達一點七乘以十的十七次方瓦特。」
「先不說三十分鐘夠用來幹什麼,如果我們有能力修改白體鏡參數,還不如直接命令它們全部關閉呢。」湯普森苦笑。「我們對天眼系統可以做的手腳實在有限,但也不是束手無策。」馮揚忽然說道,「雖然天眼系統採用的是葉茂編寫的軟體,不過別忘了,白體鏡內置的晶元,幾乎全是馮氏量子的產品。」
湯普森扭頭望向他:「這麼說,傳言是真的了?」他露出一個有些玩味的笑容,「馮氏量子,真的在自己的產品里裝有後門?」「不是後門,我們不會這麼砸自己的招牌。」馮揚面無表情,「我們有晶元的藍圖和一切調試數據,給我的工程師一點時間,讓他們看看能否找出辦法,試著從外部攻破這些白體鏡……」
一年以後。
約翰·施密特將軍站在風暴號的中央控制室內,這艘龐大的俄亥俄級潛艇曾在美國海軍服役,後來它被摩根財團買下,並成為了太平洋反叛軍的主力戰艦之一。
「將軍,您準備好了嗎?」馮揚走到他身後,輕聲問道。「我不知道。」施密特實話實說,「我服役已經有整整三十年,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指揮這樣一場戰爭。」「那麼,就信任您的直覺吧。」馮揚說,「如果您的直覺認為可以,我們就開始。」
施密特深吸一口氣。「只有一次機會。這個責任未免太大了點。」他儘力讓自己笑了笑,但那笑容實在有些僵硬。「艾森豪威爾下令發動諾曼底登陸之前,誰也不知道登陸當天天氣究竟會轉好還是會惡化,他賭了一把,很幸運賭贏了。」湯普森也走到將軍身後,「與那時相同,我們現在也一樣面臨著人類歷史的拐點——理智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但永遠無法解決全部問題。」
施密特再次深吸一口氣。「很好,博士,啟動吧。」他轉向控制室另一頭的伊格諾夫,伊格諾夫點點頭:「三十分鐘,將軍。一定要快。」他按下控制台上的一個按鈕。
太平洋上空,晴朗的白晝剎那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所代替。
馮揚的工程師們找到了侵入天眼系統的方法,但他們無法令白體鏡直接停止工作,而只能短暫地改變它的反射參數。
L1拉格朗日點上的鏡幕變成了一面黑體屏障。
風暴號浮上水面,一同浮出的還有太平洋叛軍的整個潛艇艦隊。
接下來的事情,就與商人完全無關了。馮揚看了一眼施密特將軍的背影,走出控制室。「你去哪兒,馮先生?」湯普森在他身後喊道。「我要透透氣。」馮揚頭也不回地答道。
馮揚不顧水兵的阻攔,爬出指揮塔,走上風暴號的甲板。遠處的水面上不斷有火光亮起,艦隊正在朝美國大陸發射導彈,沒有了聚焦光束的攔截,這是他們癱瘓葉茂所指揮的軍事力量的唯一機會。
與此同時,陸地上蟄伏已久的叛軍部隊也開始行動了。
導彈升空的聲音震耳欲聾,蓋過了太平洋洶湧澎湃的濤聲。馮揚頭頂,天空已經開始慢慢亮起,從黑色變成暗淡、不祥的血紅色。
一點七乘以十的十七次方焦耳。馮揚默念著這個數字,這是太陽每秒鐘傾瀉在地球上的能量。在如此強大的能量的持續加熱下,黑體屏障會逐漸升溫,先是變成紅色,然後再變成橘色、黃色,沿著光譜上的普朗克軌跡不斷前進,最後變成白色——到那時,它釋放出的光與熱就足以再度重新為天眼系統所用,形成毀滅巴黎的那種高能聚焦光束。
三十分鐘。
人類歷史上可曾有任何一場戰爭會在這麼短時間內決定勝負?
第一輪猛攻過後,潛艇艦隊的發射頻率漸漸稀疏了下來。但馮揚已經沒心思去想戰況究竟發展到了什麼地步——那是施密特要操心的事情。馮揚獃獃保持著抬頭仰望的姿勢,天空正逐漸從血紅色過渡為溫暖的橘黃色,那柔和的光芒灑落在海面上,讓太平洋的波濤看起來就像熔化了的黃金。
時間仍在流逝,蒼穹越來越亮,一天之中的第二次黎明正從海平線上緩緩升起。
馮揚沒來由地想起了一位詩人對「自由」的評論。
這位詩人說,談到自由,它首先是血紅的,然後,它也是五彩繽紛的。
來源:Roger Wolfe
同一時間,西爾斯大廈內。
葉茂站在窗前,他的身影看起來從未如此孤單。周圍的城市已經陷入火海,反叛軍正集結一切力量試圖攻陷芝加哥。
「葉先生,這裡不安全,請您立即離開。」他身後的參謀催促道。
「你覺得我會贏,還是會輸?」葉茂問道,他仍舊站在原地,絲毫沒有移動的意思。
參謀閉上了嘴,這種問題,不回答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他們幹得不錯。」葉茂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抬頭看了一眼逐漸亮起的天空,語氣中甚至有幾分讚歎的意味。「我們的工程師已經找到了他們入侵天眼系統的方法,」參謀說道,「系統修復即將完成,再過不久,我們就可以重新使用陽光對他們進行毀滅性的打擊——」
「沒必要。」葉茂忽然笑了,「他們做得比我更好。」
「什麼?」參謀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你走吧。」葉茂揮了揮手,似乎是喪失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趣。
參謀不敢違抗葉茂的意思,低低鞠了一躬,轉身走出房間。
葉茂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
白體鏡只能單純反射陽光,但黑體屏障可以直接吸收陽光的能量,相比之下,黑體才是建造戴森球的最理想材料。
做到這個地步,黑色黎明公司的使命已經完成。
人類的歷史不會再回頭了。
西爾斯大廈突然騰起明亮的火光,從頂層開始,火焰不斷向下層擴張,吞沒沿途的一切。
來源:wallpaperbetter.com
太平洋東部,風暴號甲板上。
天空終於重新變得蔚藍。馮揚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湯普森的聲音響起:「結束了。」
多年以後
第九碎片正在就位。如果只憑肉眼,即便從子午號空間站這麼近的位置,也很難發現它。只有當第九碎片與子午號運行到相對夾角合適的時候,才能從黑暗的星空背景中察覺它的存在。
「我來接班了,孫昭。」霍夫曼走進控制室,朝孫昭打了個招呼。孫昭點點頭,離開操縱台給霍夫曼讓開位置:「快好了,剩下的都是微調工作,再觀察一兩天,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挺難以置信的,是不是?」霍夫曼坐了下來,把臉湊近觀測窗,「過去那麼多年裡,我們都認為這是人力不可能完成的『上帝工程』。」
「我一直在想,我們究竟該感謝誰。」孫昭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肩膀,「是三十分鐘戰爭里的那些英雄嗎?馮揚?湯普森?還是施密特或者伊格諾夫?」
霍夫曼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
「咱們看法一致。」孫昭會心一笑。
因為黑體技術而感謝葉茂,就像因為原子彈的誕生而感謝希特勒。三十分鐘戰爭以它的持續時間命名,這場短暫的戰爭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至今為止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曾擁有全世界的人——葉茂,在那場戰爭中走向了滅亡,與古今其他不得善終的暴君落得同樣下場。
「葉茂在三十分鐘戰爭結束前引爆了西爾斯大廈,自焚而死,沒給軍事法庭留下審判他的機會。」孫昭說,「有關他生平的記載寥寥無幾,他在世時也幾乎不談論過自己的過去。這個人就像突然從歷史的長河裡冒了出來,然後又突然沉了下去,除了攪起一大片水花和激流之外,了無痕迹。」
「但他的影響至今猶存。」霍夫曼說,「圍繞葉茂產生的各種猜想足夠編出幾套大部頭專著,有一種說法甚至認為他是為了強力推動人類文明進程,才建立黑色黎明公司……」「這些說法多半都是無稽之談。」孫昭揮了揮手,「不過有一點不可否認,相比黑色黎明公司建立之前,我們確實有了長足的進步。」
陽光掃過控制室,「照出」了空間站外的一大片黑暗區域——來自宇宙各個方向的星光理應是均勻的,但在子午號附近,一片邊長約兩百千米的區域內沒有任何光線存在,彷彿從鑲滿星辰的「牆壁」上摳出的一個正方形孔洞。
這就是夜幕工程的第九塊碎片。不過,與它的名字相反,這個工程預示著一個光明的未來。
夜幕工程的前八塊碎片都已經均勻分布在地球軌道上,它們是全球聯合政府製造的巨型黑體場,用以吸收陽光。如今的傳輸技術已經可以保證它們接收的能量及時送回地球,而不致讓黑體場被加溫到紅熾狀態。
古老的戴森球設想實現之日,也許不那麼遙遙無期了。至少,夜幕工程結束後,地球軌道上將出現一條寬大、斷續的類戴森環裝置,截留太陽輻射到黃道面上的大部分能量。人類將開始從卡達謝夫標度中的I型文明向II型文明跨越。
子午號從第九碎片前緩緩移過,孫昭睜大眼睛努力想從它裡面看到些什麼,哪怕是一絲漣漪也好——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是夜幕的碎片,一片純凈、毫無雜質的黑暗。
來源:《2001:太空漫遊》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黑色黎明』。」他聽見身邊的霍夫曼喃喃說道。
編輯後記:
這篇小說是滕野高中時課餘寫的,那時他還沒有自己的電腦,這次參加比賽,花了很長時間把手寫稿打出來。在滕野身上可以看到劉慈欣對他的影響:宏大的技術想像和地球工程,對人類社會形態和發展道路的思考,以及個人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不過,他正在不斷成長,在描寫的領域和意象中力圖形成自己的特色,其潛力不可限量。
關鍵詞:#小說# #科幻#
責編:宇鐳、Raeka
作者:滕野,仰望星空的礦工,左手地質錘右手鍵盤的音樂絕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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