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乾隆在越南吃下敗仗之後

文 |張明揚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年初，也就是法國大革命爆發那一年，一場軍事大潰敗讓素來以天下第一自居的乾隆帝找不著北了。

這場大潰敗發生在安南（越南）。在此之前一年（1788年），安南唯一得到大清朝正式認證的合法王朝——黎朝，被南部新近崛起的西山「阮氏三兄弟」打得幾近山窮水盡，黎朝為此緊急向名義上的宗主國大清求援。

乾隆

是否出兵援黎抗阮？就乾隆一開始的態度而言，這位以「十全武功」聞名的皇帝並無半點好大喜功，反而表現得非常謹慎和保守。很可能，多年前征伐緬甸的不利給了他足夠的教訓，東南亞並不是大清軍隊可以縱橫捭闔之地。

但是，黎朝可是經過大清冊封的政權，如果乾隆對黎朝的淪亡坐視不理的話，這對於大清朝主導的東亞國際秩序——宗藩體系，簡直就是一次當眾打臉，這不僅有損乾隆個人天朝皇帝的面子，更有損於大清朝在東亞世界乃至國內的統治基礎。

打個比方，伊拉克在佔領科威特之後，如果美國坐視不理，美國在中東還有何國際信用可言，還有誰會去相信你的安全保證，美國的「世界警察」還做得下去么？

對於大國而言，處理外交事務時除了國家利益之外，大多還有理想主義的那一面，奧巴馬默克爾如此，作為天朝皇帝的乾隆也不例外。在儒家理想的「國際秩序」中，大國本就應承擔著一些世界警察式的國際義務，《論語》中就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的說法。

所謂的「興滅繼絕」，不僅是一個春秋大義式的政治理想。在古代不僅有齊桓公的垂範，也還有申包胥哭秦廷，秦哀公出兵復楚的榜樣，對於一向以聖君自居的乾隆而言，他又怎會真的任黎朝自生自滅。

因此，左右為難的乾隆一開始的籌謀是，儘可能地不出兵，一面扶植黎朝在安南的殘餘勢力收復失地，一面營造天朝準備出兵的輿論壓力，逼迫阮氏政權讓步。

但兩廣總督孫士毅卻是一個主戰派。在乾隆時代，戰爭對封疆大吏可能真的是一個有利可圖的事業，以至於乾隆屢屢被臣下拖入戰爭。這一次，乾隆也中了孫士毅下的套，在各種不情不願中於當年十月下旬宣布出兵安南。

戰爭伊始的形勢對清軍非常有利，僅月余便已長驅直入，收復了黎朝的都城黎城。

但黎朝國王黎維祁實在是一個政治低能兒，復國後迅速就將國內各大派勢力得罪了個精光。阮氏兄弟為首的阮文惠在此時抓住機會，迅速組織反攻，在乾隆五十四年正月初一向黎城發動突然襲擊，而後清軍就遭遇了本文一開始所說的那次慘敗。

阮惠，又名阮文惠，後改名阮光平

乾隆此時的處境十分尷尬。本來不想出兵，卻被封疆大吏綁上戰車；一開始打贏了也就罷了，誰料還遭遇了慘敗。按照乾隆的性格，無論這場仗多麼代價高昂，為了帝王的面子與天朝的威望，也必須打下去。

但剛剛給了乾隆一次大敗的阮文惠此時卻送上了一份大禮。大勝僅數日之後，阮文惠就奉上降表，懇求得到乾隆的諒解，希望取代黎朝得到正式冊封。

由於事出突然，乾隆一開始還故作姿態，讓孫士毅觀察阮文惠的「悔罪」態度是否誠懇，如果「情詞恭順」，再「相機而行」。

由於阮文惠此時在安南國內的政治處境也有點四面楚歌的意思，急於和清朝「復交」，因此對乾隆與孫士毅的各種要求都表現得有求必應，又是放還被俘清軍，又是為陣亡清軍修建祠堂祭祀。阮文惠的底線很簡單，你只要承認我的王位和對安南的實際控制權，讓我喊爹都行。

乾隆五十四年三月，阮文惠甚至派侄兒和孫士毅一起搞了個十分氣派的「受降儀式」，剛剛遭遇新敗的大清朝一下子成為了武功赫赫的「戰勝國」。

當然，乾隆一點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他也堂而皇之的將征安南之役列入了他的「十全武功」之列。

雖然被給足了面子，但此時一個挺敏感的問題卻拋給了乾隆。如果冊封阮文惠，那麼黎朝國王黎維祁怎麼辦，說好的「興滅繼絕」呢？

此時，你必須得佩服中國傳統政治理論的手段柔和與富有彈性。的確，「興滅繼絕」的確是天朝上國對藩屬國的政治義務，這也的確符合儒家經典所載。但是，儒家政治理念中還有「天命」這一條，如果一個王朝喪失了天命，其他道理也就都別講了。

按照乾隆的說法，黎維祁如此受到大清朝扶持，還無法復國成功，不僅足以說明他的孱弱無能，更證明了「天心竟有厭棄黎氏之意」。

那這麼一來，乾隆就構建了一個完美自洽的「東亞警察」邏輯閉環。大清出兵是為了興滅繼絕，這是春秋大義；出兵後發現天心厭棄黎氏，那大清也就「順天而行」，轉而支持天命新的所屬——阮氏。總之，怎麼著都是他乾隆真理在手，出兵和休戰都是替天行道。

對於黎維祁與黎朝餘眾的處置，乾隆還真的體現出了老一輩的政治智慧。他下旨讓黎維祁一眾剃髮，全員「歸化大清」，將國籍從越南人改成中國人。這麼一來，不僅黎維祁等人的人身安全得到了乾隆的親自背書，不再會擔心「引渡」回安南而斬草除根；另一方面，也讓阮文惠鬆了一口氣，不用過多擔心黎朝復辟，你黎維祁都是中國人了，還有什麼合法性反攻安南？

安南國王至避暑山莊改易服色圖

這個故事的結尾可能有些黑色幽默。作為冊封的一個條件，阮文惠在1790年乾隆八旬壽典時入華賀壽，這也是自宋代以來第一位來華朝覲的安南國王，據說乾隆對這樣一件千古盛事表現得龍顏大悅，在所有的公開活動中兩人都形影不離，在所有的慶典官樣文章中都不忘提及安南國王，在八旬壽典上更是讓阮文惠出盡了風頭。

可是，據一些很權威的越南國內史料所載，阮文惠很可能並沒有來參加這個曠世慶典，來的只是他的替身。

乾隆和一個越南替身每天掏心掏肺，交流對各種國際問題的看法，這真心是一個影視劇的好IP。

原標題——乾隆：東亞警察在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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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揚|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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