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二:頂馬十五年,哪年要過臉
「頂樓的馬戲團」樂隊口述簡史。「現在的搖滾可能都太要臉,應該再有一些不要臉的樂隊出來,世界才能更美好。」
梅二:頂馬十五年,哪年要過臉
口述 梅二
採訪、文 黃昕宇
1
1995年,我考進上海大學文學院廣告系,同班同學裡有個人叫陸晨,我看他特別眼熟,一對,果然是小學同學,他是一班,我是二班,我們失散了整個初中高中後,竟然在大學又碰到了。
陸晨是他高中歷年卡拉OK大賽的第二名。第一名永遠是一個民族唱法的小姑娘。他唱的張國榮可以以假亂真,粵語,張國榮在演唱會中說的話他都能一模一樣地說出來。那時陸晨聽張國榮,至多到羅大佑。我高中就開始聽搖滾了,聽唐朝、黑豹、魔岩三傑,國外的涅槃、Radiohead等等,有一抽屜的磁帶。有一天陸晨在我宿舍里打開了這個抽屜,就走上了一條通向搖滾的不歸路。
在學校,我們老跟幾個搞樂隊的師兄玩,他們翻唱「槍花」、「涅槃」的歌,好像挺牛逼的。其中有個吉他手,綽號叫驢,現在是製作人,給「街道殺死奇怪動物」、「五條人」錄音混音。驢是第二軍醫大學的軍隊子弟,吉他彈得很好,留著中分長發,看起來特別酷。我們那時候中了《燦爛涅槃》的毒,無比熱愛涅槃樂隊,都穿格子襯衫,褲子上都剪一個洞。那幫師兄畢業後,驢一個人閑著,我們就和他一起做樂隊,分配樂器,吉他手有了,我就去學貝斯,還有個同學,叫豬頭,去學鼓。
當時上海有個美聲樂器廠,它的附屬藝校叫美聲藝校,每周末在外灘的小學那兒辦班,我們就去那兒學。鼓班有七八個人,吉他班有二十幾個人,貝斯班在學校放體育器材的儲藏室上課,只有一個老師和兩個學生。
我買了一把三四百塊的美聲牌電貝斯,音質極差,巨重無比,背在身上站著彈會腦缺血。老師說,你不能用這把琴學,手會彈壞掉。我就跟父母要了一千九百塊,買了把雅馬哈250練習琴。老師送我們一人一盤磁帶,有「小紅莓」、「槍花」、崔健之類的歌,沒有貝司音軌,我們就回去扒歌照著練。課上大部分時間,老師都在跟我們吹牛逼。
學校實在太爛,學了大概三個月,在一個教室里搞了一個畢業典禮,有人唱了鄭鈞,有樂隊唱了METALLICA,然後大家就解散了。
1997年,我們組了樂隊,叫七,Seven。起這個名字是因為看了《七宗罪》,覺得太牛逼了。正好有個蒙古族同學說,在他們民族,7這個數字很古怪。我們說,太好了,就叫七。
上海東北面是大學區,那兒有個叫「部落人」的酒吧,很多大學生和部隊子弟在那兒混,我們也經常去玩。酒吧星期三晚上沒什麼生意,老闆看我們是搞樂隊的,每星期三下午給我們鑰匙,讓我們自己開門進去排練,排完吃了晚飯就在那兒演出,報酬是一人一大瓶青島啤酒。我們每周三演完,就喝一瓶啤酒,騎自行車回去睡覺。
因為一開始排練就在舞台上,台下有觀眾,導致後來我們上舞台一點都不怵。
1997年12月31號,樂評人孫孟晉在上海在市青年活動中心搞了第一次搖滾大趴,把能上台的十幾支樂隊全都聚齊了。大家就知道有個Seven樂隊了,開始叫我們去各種很怪的地方演出,有時在部落人,有時在華師大後面的啤酒吧,還有在上海影城的地下室,基本都是大學生樂隊的群趴。
後來,在寶山區混的一個新疆哥們兒回到了烏魯木齊,跟驢說他在烏魯木齊能安排演出,讓我們趕緊去。因為豬頭沒時間,我們三個就借了錢從上海坐了4天3夜的火車到了烏魯木齊,跟著那個哥們兒住進了他工作的鋁廠,還找了當地的一個鼓手合作。晚上他帶著我們去烏魯木齊各種夜總會、音樂西餐廳,進去就找經理,說上海來了個樂隊,想演出,經理就說你們試試吧,我們上去演涅槃,台下有陪酒的小姐跳快四步,我們才知道這哥們兒根本沒安排演出,就帶我們到處混而已。
1999年我們畢業了,都找了工作。陸晨一畢業就當了公務員,一直干到現在沒換過。我進了廣告公司,後來換了好幾份工作。當時我們有一個搞樂隊的朋友,在火車機務段工作,那兒有個地下室,他弄了一堆音箱和鼓,我們就每周末去排練,繼續演出。
這時樂隊就遇到瓶頸了,原來搞的是英式,後來越來越神經質,一首歌能寫十幾分鐘長,和聲特別奇怪。而且大家上了班,也沒什麼勁兒了。2000年,鼓手去英國留學,Seven樂隊散了。
大學時期的梅二和陸晨。
1998年,在烏魯木齊。
2
2001年10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陸晨的簡訊,說他和毛豆想做樂隊,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說,可以啊。他馬上回復:我們已經在你家樓下了。
我們就在樓下的小酒館點了三個菜,喝了點啤酒,商量樂隊的事。那時上海樂隊挺多了,驢不在的話,我們三個的技術完全不能做出一個像樣的搖滾樂隊,於是我們決定不做原始的吉他、貝斯、鼓三大件樂隊,要做就做很奇怪的東西。怎麼怪呢?要麼只有鼓,要麼只有貝斯,要麼只有吉他,總之要規避三大件。
毛豆是我們的詩人朋友,也彈琴,但彈得很爛,我們就讓他當主唱。陸晨主要彈吉他,當然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彈貝斯。不過,還是視歌的情況而定,有的歌只有貝斯,就所有人都打鼓。後來我們又找了個會吹黑管的女孩。
我們的排練室在地下室。上海有很多地下室,都是文革備戰備荒時響應「深挖洞,廣積糧」號召挖的。好多人租地下室,牆上掛棉被,改成排練室。我們每周固定排練一個小時,然後去天山電影院旁的一個火鍋店吃四個小時火鍋,喝酒閑聊。大部分歌的想法是在火鍋店裡形成的,到排練室只是去實現而已。
有一天,我們覺得樂隊得有個名字,就各自回家翻字典。最後在兩個名字中選,一個是我提的「簡明心理學詞典」,我在家剛好看見這本書;陸晨提的是把卡夫卡的小說《馬戲團的頂層樓座上》倒過來——頂樓的馬戲團。我們三個人投票,二對一,頂樓的馬戲團勝出。
如果叫簡明心理學詞典,可能我們一輩子都是個實驗樂隊,結果我們叫了「馬戲團」。好像冥冥之中,這個樂隊的氣質一早就定了。
2002年有一天,我們在一個叫ARK的音樂演藝酒吧第一次演出。那天我們穿著對襟的唐裝上台。有一首歌只有吉他,三把吉他在台上「吭吭吭」掃,我們還買了各種奇怪的民族打擊樂器,在台上又撥又敲,跟做法事似的。演了幾首歌,台下就一片「啊?」很錯愕,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樂隊。
樂評人老大哥孫孟晉那天也來看,他對我們印象深刻。第二年迷笛音樂節時,張帆找老孫帶幾支上海樂隊來,他就推薦了「戈多」、「Junkyard」和頂馬。當時迷笛音樂節還在香山迷迪學校的大草坪上。我們三支樂隊坐1461次綠皮火車,硬卧睡了一夜,一到北京就坐了幾輛黑車去了迷笛,晚上住在迷笛學校學生宿舍。當時的樂隊都不想壓軸,想先演——那會兒大家趕著回家,越晚觀眾越少。在張帆那兒,我們跟一個樹村的樂隊吵了半天先後次序,張帆說,讓上海樂隊先上。
那時北京的樂隊除了「美好藥店」,大部分都是樹村的新金屬樂隊,上海卻去了三支特別前衛的。戈多2001年就開始做後搖,第一天他們演的時候,台下觀眾也就聽了;到了Junkyard,數學搖滾加實驗噪音,觀眾覺得怎麼這麼奇怪,實在受不了,開始扔東西。Junkyard演著演著,「啪」一塊磚頭落在腳邊。到我們演已經是晚上,我們的演出就顯得更奇怪了。新金屬的歌迷在台下瞎鬧,大喊:「下去!下去!」
我們唱到最後一首《向橘紅色的天空叫喊》,主唱毛豆在台上喊:「我們永遠年輕,我們永遠倔強,沒有人能消滅我們!」
台下立刻哭成一片。
在迷笛音樂節這樣一個很烏托邦的環境里,台下都是熱血質樸的搖滾青年,那種感同身受特彆強烈。張帆也很激動,拿著話筒上台說:「上海的哥們兒,牛逼!」
這次演出給我們帶來了第一批樂迷。那次音樂節之後,顏峻寫了一篇很長的紀實樂評《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其中單獨提到上海樂隊。那是樂評人的時代,樂評人說什麼都是最權威的,大家一看就記住了頂樓的馬戲團。
那段時間寫的歌收錄在我們第一張EP里。那張唱片是用我的MD機接了個話筒在天山路的排練室一下午錄出來的,音質奇差無比,我手繪了一個大象做封面,結果延續下來成了我們樂隊的LOGO。
「頂樓的馬戲團」首張EP專輯封面。
3
不久,我們發現了一個問題:頂馬被從搖滾樂隊的範疇里划出去了。
那時我們每個人都寫詞,因為主唱是詩人,歌詞也比較詩意。樂隊常在周末到各個朋友的辦公室排練,漸漸就不用電聲樂器了,想了很多很奇怪很實驗的東西。人家會說,這不是個樂隊,是個聲音實驗團體,很多演出也在美術館或者藝術區。毛豆當時也有點疲倦,他還是喜歡詩意的東西,但我們漸漸覺得老熱淚盈眶沒什麼意思,不喜歡了。毛豆就走了。
毛豆離開之前來了一個彈吉他的畫家,叫顧磊。
上海有那種工廠修的老式新工房,一大片都是一模一樣的六層樓房,按片區命名為XX一村、XX二村、XX三村,裡面跟迷宮一樣。那些新村都在比較偏的郊區,環境比較亂。顧磊就在上海西北角一個新村長大。他比我們大八九歲,身上有那種跟大學生不一樣的、土土的流氓氣息。顧磊是個一輩子都沒工作的人,一直在畫畫,但好像一張都沒賣出去過,他的吉他和弦摁法都是自己琢磨出來的,沒人能模仿。
當時,我們的排練室已經轉移到陸晨家他的卧室,不能搞出太大動靜,最後我們的第二張專輯《最低級的小市民趣味》就全是民謠。
當時我們已經很不好意思再唱《向橘紅色的天空叫喊》了,覺得太矯情。第二張專輯完全是對詩意和藝術的反叛。那時候陸晨欣賞藝術家杜尚,他覺得把一個小便池放美術館的做法特別牛逼,於是就把約翰列儂的《Imagine》填上特別低俗的中文詞。另外一首歌《速食麵》是這麼來的:有一天我們在陸晨家排練,他跟他弟弟打電話,問他吃了啥,他弟弟說:「速食麵。」我們就念叨,「速食麵,挺方便的噢」,開始一路胡逼,「吃下去也方便,拉出來也方便,真呀真方便」,發展出整首歌詞。
還有一首歌根本就是上海本土方言髒話教科書。當時顧磊教我們罵了好多特別土的髒話,我們一聽就覺得,我操!太牛逼了!就把髒話壘在一起形成一首歌。實在想不出這麼髒的歌要叫什麼名字,就叫《陸晨》吧。
這張專輯基本就是這麼胡來的。我們是業餘樂隊,自己出唱片沒有審查一說,大家都有工作,也不擔心被禁了不能演出、不能上音樂節什麼的。我們完全無所謂,就到驢家裡錄了專輯。
第一張專輯是自己一張一張刻盤的,太累了。這張專輯陸晨在江蘇找了個工廠,是免檢單位,廠長說只要盤上印三個小字「非賣品」,不用版號也可以給我們壓盤。我們壓了1000張,連賣帶送出了兩百張。接著有關部門就把碟拿去審查了,先是一個小女孩聽,聽一半說,「科長你來聽一下,這個光碟里怎麼有驢叫?」其實那是我們從AV里錄的採樣。科長一聽趕緊又找了個懂上海話的人來聽整張專輯,那個人一聽就說,這張唱片一定要禁掉。於是他們找廠長要求追回一千張唱片,否則吊銷執照。
廠長開著車從江蘇來上海請陸晨吃飯,說,「小陸啊,有個事很不好意思,你們唱片被禁掉了。我懂啊,你們這是藝術!我很支持你們!但是,不追回來我廠子要被吊銷執照的,我請你們吃飯,請你們幫幫忙吧。」
我們趕緊把剩下800張還給他,然後一個個翻通訊錄聯繫買家。第二天我跟陸晨打著車滿上海收唱片,拿了就走,「不吃飯了不喝酒了,再見再見」。最後要回來100張左右。所以現在還有100張不知在哪兒的原版唱片存世,其他都被收回去銷毀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被管束。作為一支搖滾樂隊,被禁是最大的宣傳。「頂馬被禁」的消息一下子傳遍大江南北,特別火。
這張唱片的第一次演出又在ARK。當時我朋友從北京帶「AK47」樂隊來上海演出,喊我們當嘉賓。我們唱了那首《陸晨》,台下一片嘩然。有些觀眾怒不可遏,扭頭就走,另一些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捶地大笑。ARK主辦演出的女士跟我哥們兒說,你趕緊讓他們下來。我哥們兒是北京人,聽不懂,問發生什麼了?她說:「我永遠不要再在我的場地看到這支樂隊。」
後來的演出就是各種鬧劇。我們跑到大學裡唱《速食麵》,大學女生就往台上狂扔粉筆頭和垃圾,大喊:「下去!」
我們胡搞,想幹嘛幹嘛,極盡搞怪,在台上跳大神,手舞足蹈。有一場演出,陸晨用鞭子抽顧磊,還有一回大家演著演著就從台上跳下去。我們覺得很爽,反藝術。沒想到越反藝術,人家越覺得藝術。我們到北京,問「去哪兒演出啊」?——「798」。
《最低級的小市民趣味》專輯封面。
頂馬參加藝術家許坦的項目。左一為顧磊,中間坐著的是毛豆。
4
《最低級的小市民趣味》之後,我說,你們發現了嗎,現在我們的歌又粗俗又難聽,對觀眾意識形態衝擊非常大,但是他們的身體沒有反應。我提議做朋克,朋克是讓人身體反應最大的一種音樂形式。那時候想做朋克先是受了台灣「濁水溪公社」的影響。一個台灣朋友給我們看了他們演出的視頻,他們經常在台上把東西全部砸光,我們覺得這個好,就搞這個。
做朋克就要恢復三大件形式,我們把Junkyard的吉他手猩猩找來,又問另一個樂隊的吉他手中科,你會不會打鼓?他說會一點。我們一看,很猛!可以!後來發現他打鼓也就猛一首歌,第二首就不太行,到第三首都要打不動了,但是他的打法很特別,一般的鼓手扒不下來。
2005年7月我們第一次演朋克,在上海的哈雷酒吧,連空調都沒有,巨熱無比,牆都在流眼淚。陸晨把頭髮弄成前後都是尖的,穿了條游泳褲COS阿童木,其他人每人穿一條內褲,屁股上挖兩個洞,一邊屁股一個字,依次寫「阿拉頂頂朋克」(上海話,我們最朋克),鼓手戴了個紅色的胸罩,打算COS林志玲。我們翻唱了幾首歌,包括S.H.E.的《SUPER STAR》,把自己的歌也改成了朋克,還專門寫了一首新歌叫《我們很憤怒》,因為朋克必須憤怒!
人家一看,啊?頂馬又變成這樣了!
後來我們排練時覺得,顧磊老師,吉他彈得真不行啊……我們剛開口,顧磊就說,「知道了知道了,我走了。」頂馬就變成了四人編製。
2006年夏天,我們到杭州參加夏音樂節。天氣實在太熱了,陸晨演著演著突然脫光。主辦方很快上來說,警察來了,趕緊走。我們就拿著包從後面溜走了,杭州警察出警真是不夠快。
那是陸晨第一次脫光。當時他還想在台上拉屎,我問他為什麼沒拉。他說,這麼多人拉不出來啊,別說拉屎了,尿尿都尿不出。他試了一下,沒成功。
後來就成習慣了,除了冬天室外的演出,每次演朋克他都脫。觀眾也知道,看頂馬演出就等陸晨脫光,不脫就開始喊,「脫!脫!脫!」——陸晨這是在向GG Allin致敬。
我們每天想怎麼朋克起來。有一天吉他手說,要不要弄雞冠頭?大家一想,算了,沒法上班。然後繼續想,誰最朋克?吉他手猩猩就說,我知道一個人最朋克——GG Allin。一看他的演出視頻,我們完全震驚了。吉他「哐」一響,一個全裸的主唱,渾身都是屎一樣的東西,「嘭」地一拳打翻一個觀眾,然後薅女觀眾頭髮。警察直接把他帶走了——太牛逼了!這才是朋克啊!
我們看了大量GG Allin的視頻,研究他的歌詞。根據他那種意識形態寫歌,有向他致敬的《GG主義好》,也有用上海話翻唱他的《Bite It You Scum》,還有一首歌就叫《GG Allin》。
當時育音堂老闆老張在萬體館那裡的輕紡市場二樓開了一個排練室,我們在那裡揮汗如雨地排了兩個月,排出二十多首歌,其中19首做成一張專輯:《蒂米重訪零陵路93號》。這張專輯從封面到製作都在惡搞鮑勃迪倫的《重訪61號公路》。93號是我們後來排練的地下室的門牌號,蒂米是《南方公園》里的腦癱小孩,不會說話,只會說「Timmy」,開心喊「Timmy」,生氣也喊「Timmy」,通過語氣變化來表達。《南方公園》里,他也做了個樂隊,他是主唱,所有歌詞都是「Timmy Timmy」。我們很喜歡蒂米。
在上海演了幾場後,大家就知道我們現在是朋克了。喜歡pogo的人會特地去看頂馬演出。那時候有個叫老楊的哥們兒在北京辦演出,邀請我們去北京的老「豪運」辦專場,我們就買了四套喇嘛服去了北京。為了更熱鬧,我們還特地叫了一個哥們兒故意上台跟我們打架,那時候已經不做樂評改做實驗音樂的顏峻上來用電鋸鋸鋼條,火花四射,但是那場演出的大部分觀眾都不是朋克。
那張專輯我們還寫了首歌叫《朋克都是娘娘腔》,引起了雷駿等北京朋克的不滿。後來一個叫馮然的北京人在上海搞了一次朋克音樂節,請來很多北京朋克,我們一起演出後又成了好朋友。
朋克音樂節的演出,我化裝成白無常,陸晨化妝成殭屍,穿清朝官服,上海京劇院的一個哥們兒給他畫了大白臉。吉他手猩猩走了,原本就是吉他手的中科又成了吉他手,他穿了一身喇嘛服,新鼓手曉零穿了一套睡衣,帶著《驚聲尖叫》的面具。後來,這種每次大專場或音樂節都定製演出服的習慣一直保留著。
當時我們已經有巡演了,也跑北京、廣東做演出。在廣東跨年我印象很深。30塊錢一瓶啤酒,觀眾一下要了一打,往台上狂噴。舞台是玻璃的,我們在台上跳起來,一落地所有人就「嘩」一下翻出去,陸晨又脫光了衝到人堆里,觀眾都很high。
第三張專輯《蒂米重訪零陵路93號》封面
2005年,上海哈雷酒吧首演朋克。
2006年,1234海灘音樂節。
2007年,北京新豪運酒吧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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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年底,草莓音樂節的After Party邀請我們到北京演出。我有事沒法去,樂隊就找了另一個哥們兒蘇勇去彈貝斯,後來他就加入進來。
那場演出,陸晨說,既然是party,一定要好好熱鬧一下。演出費頂馬就不掙了,他用那五千塊錢在北京請了個真的馬戲團來表演雜技。馬戲團帶了個女主持,陸晨就穿著粉紅色的西裝在台上跟她一起主持串場。觀眾又瘋了,來看頂馬演出怎麼一會兒頂缸,一會兒變魔術,還有翻跟頭轉碗?!一直到最後陸晨才唱了一首歌,翻唱《北京歡迎你》,改成了《上海歡迎你》。
不久,我們的地下排練室被拆了,我們就合計,把《上海歡迎你》改成《上海不歡迎你》,並且很快就在一場演出中唱了這首歌。現場有人用手機拍下來,放到網上。沒想到第二天點擊率就有幾十萬,引發了各種地圖炮對罵,還有境外媒體跑來採訪。我心想,操,事大了。果真沒過多久,這些視頻都被刪掉,並要求我們把自己網站上的歌也撤下來。我們很配合,要保住工作嘛。
2009年底出了這事,沒想到整個2010年頂馬都不能在上海演出。
原先定在2009年12月24號MAO Livehouse辦的新專輯首發演出,同時也是聖誕節演出,就這麼黃了。當時好多媒體批評上海市民穿睡衣上街的現象,說這是不文明行為,引發很大的爭論。我們辦這場演出時特地註明:歡迎全體觀眾穿睡衣前來。主管部門跟場地方說,這個演出要報批,報上去後杳無音訊。到23號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演,只能緊急通知演出取消。好多歌迷還特地買了睡衣。
不止MAO,我們在上海所有場地都沒法演,真是憋死了。於是我們跑去隔壁杭州演了一場。有三百多人從上海跑到杭州看我們演出。一個上海樂隊在杭州演出,台下全是上海人。
還有個朋友在上海開了家小live house,看我們特別想演,就找了唱民謠的哥們兒,做一場民謠專場,括弧:特別神秘嘉賓。大家私下就傳開了:「你猜特別神秘嘉賓是誰?頂馬。不要告訴別人!」然後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的Livehouse只有一個小客廳大,那天擠進來兩百多人,站得密不透風。後面一百多人什麼都看不到,就開始看世界盃直播。那場是德國隊四比零血洗阿根廷,陸晨穿了件梅西的球衣。我們演著演著,還沒到高潮,後面「嘩」一陣喧嘩,我們就停下來問,「怎麼樣怎麼樣,幾比幾了?」後來他們說,想讓哪個隊輸頂馬就穿哪隊球衣。
2010年聖誕專場海報。
2011年樂隊十周年演出海報。
2010年世界盃期間,在上海696 livehouse演出。
6
《蒂米重訪零陵路93號》錄了兩天,陸晨兩天唱了十九首朋克,把嗓子唱壞了。兩根聲帶中有一根徹底廢掉。
他說,哎呀,怎麼辦,再也不能唱朋克了。
我們最後一次演朋克是給二手玫瑰暖場。結束後陸晨跟我說:「我覺得我們現在有點像搖滾明星了,一上台,大家就喊『脫脫脫』,很套路,感覺不好。」我說,反正你嗓子也不行了,要不我們做後搖吧。他就去買了個鍵盤,又找了一位美國吉他手。
陸晨不唱歌很難受,提出申請:「能不能把鍵盤音量開大一點」。我們演了一次,做了個很大的即時貼,寫著「後搖」兩個字,往台上一貼,開始演。所有來看朋克的人都傻眼了,「他們怎麼又開始搞後搖了?」,而且那麼難聽,鍵盤彈都彈不準還「嗡嗡嗡」聲音巨大。
這不行。我問陸晨,你還能唱歌吧?他說,能,還有一根聲帶。
從2007到2009年,我們不知道做什麼風格好,每次排練都很痛苦。其中有一年的「五一」我們去北京的迷笛after party 演出,索性翻唱了一堆《站台》、《我不做大哥許多年》這樣的大俗歌,我們赤膊穿著劣質西裝,陸晨戴著十個假金戒指,全場群魔亂舞,演出主辦氣得想拉電。當天我們還找了一個夜總會跳舞的姑娘來伴舞,唱《外來妹》的時候陸晨說這首歌送給五一長假還在髮廊、夜總會、KTV堅持工作的外來妹,演出結束後那個伴舞的姑娘拉著陸晨,說「大哥你人真好」。
我大學時有個哥們兒讓我聽《流浪到淡水》,說「這是台灣的布魯斯」,我當時一聽,把磁帶直接扔了,「去你媽的,什麼布魯斯」。台灣金門王和李炳輝是兩個盲人,金門王的手燒傷了,套一個鐵片當撥片彈吉他,李炳輝拉手風琴。他們都是在台灣音樂茶室里唱歌要飯的,唱特別土的台語歌,後來被伍佰發掘,出了兩張專輯。2009年有一天,我在家又聽《流浪到淡水》,覺得太好聽了。幾年間人的性格轉變真是特別好玩。我和陸晨去卡拉OK點他們的歌,看MV,覺得好極了,決定就搞這種。
確定方向後,寫歌其實很簡單。頂馬每次換風格都是如此,找風格需要一到兩年,一旦找到,可能兩個月就寫好一張專輯。
《上海市經典流行搖滾金曲十三首》這張專輯很平面地展示了十三種上海人生,都是快遞員、白領之類的小市民,全是特別土的土搖。《是男人》那首歌,是我們走在上海泰康路上,看到有個人在那兒喊,「是男人,是上海男人,就喝!」 回來根據這個場景寫了的。《上海童年》完全是上海七零後八零後的回憶。《蘇州河戀曲》在中老年人中的傳唱度比在年輕人那兒還廣,甚至有歌迷找我要伴奏帶,說他爸想在公司年會上唱。
這張專輯的封面我們懶得自己設計了,就搞了個封面設計大賽讓歌迷來設計,結果有100多個設計發過來,基本都不堪入目,但我們覺得特別好,然後決定這張專輯不發實體,反正也賣不出去,所有的歌和這100多張封面打包免費下載,你覺得哪個封面好,就用哪張做專輯封面好了。
《上海市經典流行搖滾金曲十三首》有濃烈的地域色彩,描寫的是市民生活,又都用方言唱,很容易讓上海人有感觸,我們的歌迷從原來的搖滾青年和朋克,一下擴展到整個上海市民階層。
那時候我們的演出已經不脫衣服了,但是還是會專門準備服裝,有的是向金門王李炳輝的《來去夏威夷》致敬,穿熱帶風格的汗衫短褲,還有一次草莓是支持同性戀,就穿了浴袍致敬張國榮。還有一年愚人節,我們舉辦了向自己致敬的頂馬翻唱大賽,找了樂評人孫孟晉、張曉舟和電台的DJ來做評委。陸晨穿了女裝晚禮服在台上扮演李湘,然後特別安排上海的「蘑菇團樂隊」先被淘汰,再復活最後奪冠,特別複製了選秀大賽里勵志正能量的橋段。
原來我們的演出也就來個一兩百人,這張專輯出了之後,演出門票一下子賣出五六百張。2011年聖誕節,我們在MAO辦十周年專場,警察都出馬來攔人了,還是擠進一千多人。我們沒想到歌迷規模已經到了這個程度。現場演出的感覺不一樣了,有點明星的狀態,還沒上台大家就開始喊,一上台底下「哇」地叫成一片。比較無奈的是,我們都過了朋克時期了,觀眾還在喊「脫」。
以前,我們根本沒指望掙錢。最早參加迷迪音樂節是沒報酬的,只能報銷路費。《金曲十三首》之後,草莓音樂節進入上海,頂馬在愛舞台壓軸,這才知道一個音樂節居然能給幾萬塊錢。慢慢跑了一些全國的音樂節後,我們發現,原來搞樂隊帶來的收入比想的多多了。大家就開始考慮,是否做個PPT放歌詞,讓更多人聽懂。
其實我們唱上海話,就是覺得好玩。沒想到上海話讓我們從全中國幾萬支樂隊,全上海幾百支樂隊中脫穎而出,尤其是出了有地域特色的專輯後,頂馬變成一支有代表性的樂隊。如果唱英文或普通話,知名度肯定不會這麼高。但另一方面,我們確實做不到火遍全國,頂馬在上海演出能來幾百人,可能在天津就只有十個人。
後來,好多宣揚上海地方文化保護的人把頂樓的馬戲團掛出來做典型。其實我們的歌里有很多嘲諷上海人的內容,很多人聽了反感。有人在微博上一通罵,說我們是「滬奸」樂隊,由一群「三校生」(中專,職高,技校)組成,文化素質極低。我們轉了那條微博,就又來了一批「三校生」,質問道:「三校生」怎麼了?
2011年,上海迷笛音樂節。
《上海市流行搖滾金曲十三首》封面之一。
《上海市流行搖滾金曲十三首》封面之一,區區五百元先生設計。
7
很快又到了換風格的時候。我和陸晨商量,現在蘇打綠、小飛機場很火,不如我們搞小清新。於是按照小清新的標配,找了會彈鍵盤的女主唱范范,一共湊了六個人。大家在陸晨家吃飯時民主投票——「搞小清新行不行?」立刻全票通過。緊接著所有人一起創作。上一張專輯是給老年人寫的,這張小清新嘛,我們決定往年輕人的生活偏一偏,比如,寫寫年輕人開房。最後一共寫了30首,都挺好的,所有歌都能大合唱,於是出了張雙唱片。專輯有個特別長的名字:《談鈔票傷感情,談感情又傷鈔票又傷感情》。
2013年,這張唱片給我們帶來一大批九零後歌迷。
這個樂隊漸漸從幾個好朋友胡鬧,進入了真正搖滾樂隊的狀態:演出,排練,參加音樂節,比較高的演出費出現了。大家見錢眼開,覺得挺好。我們找了職業經紀人幫我們接演出,談價錢和演出條件。
排練越來越像上班,大部分都是工作上的對話,「這個和弦要怎麼打」、「排練不能遲到」之類的,排完就散了。大家覺得喝酒沒什麼意思,就很少一起吃四五個小時飯了。三十五歲之後,每個人的生活狀態固定下來,各自有各自的朋友圈,慢慢就玩不到一塊了。樂隊變成一種合作關係,不再對彼此生活產生那麼大影響。
2014年底,我們接了一趟某飲料品牌的巡演,跑了五六個城市,掙了點錢,但不是很開心。贊助商去現場看了第一場,很有意見,覺得這個樂隊怎麼滿口髒話。經紀人就希望我們注意點兒。
我們真是憋得慌。以前演出時,我們跟觀眾的互動就是相互調戲,沒那種狀態,就沒勁了。
從2014到2015年,我們幾乎每周都有演出,音樂節和巡演接了不少,特別忙。原本大家還想嘗試Ska,但陸晨說,他覺得很累,想休息一下。我們都理解。演出多起來之後,又上班又做樂隊是很辛苦的。他在台上的表演又是很身體化、很激動的,比我們累多了。
陸晨已經不像二十幾歲那樣,台上台下一樣瘋了。以前所有北京樂隊都知道,千萬不要跟頂馬一塊喝酒。年輕時,我們每次來北京都跟小河、萬曉利他們喝酒,喝的都是低等劣質白酒,猛喝,然後發酒瘋,鬧得特別厲害。年齡漸長,生活環境狀況都變了,身體和精神狀態也都往下走。以前喝個大酒恢復一天,現在可能三天都緩不過來。小河他們一個個都是戒酒協會會員了。
到後來,陸晨在台上台下完全是兩個人,私底下其實很平靜,只是他習慣了演員的身份,在台上會演出大家心目中的陸晨。他休息了一陣,大概覺得比演出舒服多了,就決定退出。我們確實也能體會到這個樂隊慢慢發生的變化,那就散了吧。
其實,最早頂馬組起來就不是要成為什麼職業樂隊,純粹就是好玩。我們都有工作,能保障生活。單位的同事都知道我們是搞樂隊的。這很痛苦!我以前在電視台,每年年會領導就說,你得唱個歌。我說,我是貝斯手呀。領導說,不行,你會彈吉他嘛,得唱一個。我很想跟他說,那我是法醫呢?是不是表演一下解剖屍體。
陸晨的工作很清閑,也穩定,旱澇保收,他很清楚保障生活之後才能幹想乾的事。
原來在樂隊,我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但當這樣一個九十年代組起來的業餘樂隊漸漸職業化,想在市場里分一杯羹的時候,原來的玩法已經沒辦法適應現在中國的音樂市場了。
陸晨退出後,我們剩下的人組了個後搖樂隊,起名「反狗」。
全國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樂隊,之前和我們類似的樂隊有雲母逼、耳光、駁倒、板磚等等,我們還湊在一起搞過一個小清新音樂節,這些樂隊大部分漸漸都散了。我覺得特別可惜,這世界上除了蝴蝶蜜蜂蜻蜓,還應該有蒼蠅蚊子,否則就不豐富了,影響了物種多樣性。現在的搖滾可能都太要臉,應該再有一些不要臉的樂隊出來,世界才能更美好。
題圖:2014年,梅二、陸晨和勇哥。來源:世界中國。
所有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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