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勇 化石的意義

費 勇

浙江人，現居廣州，昊達文化創始人，唐寧書店聯合創始人，著有《金剛經修心課》、《心經修心課》，譯著有《時尚的哲學》（西美爾）等。

面前是一塊狼鰭魚化石，一位東北的朋友送的。朋友在包裹它的信封上寫著：1億5千萬年前，產於中國北方，晚期侏羅紀。另有一塊化石靜靜地躺在抽屜里，是巴西的朋友送的。沒有任何說明，只有一尾小魚的印跡清晰可見。在我的手上，似乎沒有什麼分量的這麼一塊石頭，難道真的凝聚了1億5千萬年的時光？我拿著的，難道是1億5千萬年的歲月？漫長的、無形的、永不停留的時間，現在變得如此平靜，如此安詳，如此易於把握。顯然，因為化石，因為一切的遺迹，時間成為一種空間的形構。

化石並非我們通常所說的石頭。化石的拉丁文是fossil,意為「被挖掘出的」，指埋藏在地下的東西，例如石化動物或植物殘體、岩石、礦石和人工製品如鑄幣、鐵器、銅器等等。這個詞現在專指史前生存的但被自然埋藏和保存的有機體殘體。韋爾斯在《世界史綱》里描述了化石的歷史：「公元前六世紀愛奧尼亞的希臘人已經知道化石。公元前三世紀埃臘托斯特納和其他人曾在亞歷山大城討論過化石，這次討論被總結在斯特拉本所著的《地理學》（？公元前20-10年）一書里。拉丁詩人奧維德也知道化石，但是他不明白它的性質。他認為這些是造物者最初試製的粗糙成品。阿拉伯作家在十世紀也注意到化石。列奧納多·達芬奇，活到十六世紀初期（1452-1519），是最先領會化石真實意義的歐洲人之一。」（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吳文藻、冰心、費孝通等譯，人民出版社，1982年）

化石這個詞對於我而言，與星空這個詞一樣，意味著一個無限廣大的秘密存在。一個在我們腳下，一個在我們頭頂。一個屬於大地，一個屬於天空。大地如同母體，天空如同方向。大地集合起一系列的概念：開始、源流、傳統、孕育、連貫等等。由天空召喚在一起的概念則有：結局、未來、可能、未知、斷裂等等。由此，考古學與天文學的意義昭然若揭：編織一部統一的人類歷史。就後者而言，一個核心的問題縈繞在無數的望遠鏡里：人類或地球何時終結？或：我們還能夠走多遠？我們經常看到科學家關於結局的描述，例如，最近的一則報道說，太空專家警告一顆巨型的小行星可能在17年後，即2019年2月1日正面撞擊地球。當然，立即會有另外的科學家出來說這是不太可能的。就考古學而言，同樣有一個核心的問題縈繞在無數前仆後繼的挖掘的身影里：人類或地球何時開始？或：我們已經有過多久？考古學家不斷地在世界各地挖掘，不斷地把最早的開端提前。

化石或者星空，承擔了文明史所無法承擔的敘事功能。化石，以及像周口店、馬壩諸如此類的遺迹，在文字的歷史之外，構建了另外一種無聲的掩埋著的歷史，用考古學的術語說，即史前史。然而，開端或結局，真的可以追溯或展望嗎？真的存在著一個開端或結局嗎？是否只是人類的心理需求驅使著我們孜孜不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敘述著開端與結局？抑或所有的化石以及遺迹，都只是一種虛構？我們虛構了完整的過去、現在、將來，獲得一種心理的統一性，而正是籍此統一性，我們的生存變得合乎目的合乎理性。重要的似乎不是是否真的有一個開端與結局，或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而是我們需要開始需要結局。

我們每個個體對於自己的身世充滿好奇，也對於自己的未來充滿好奇。「我要尋找我父母初戀的地方。」這好象是美國電影《得克薩斯洲的巴黎》中那位主人公的一句台詞。16年前我在北方一家冷清的電影院里獨自看這部電影，像一個烙印，這句台詞一直刻在我的腦海。我們渴望著我們的一生有一個完整的過程，從誕生到死亡。所以，孤兒意識成為川端康成寫作中揮之不去的隱痛。有什麼比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更悲哀呢？然而，即使不是孤兒，又有誰能夠記憶自己最初的那一刻？就如同有誰能夠講述自己最後的那一刻？

最初的與最後的，其實都是永恆的秘密，是無法證實的存在，是可以不斷地去填充的虛空。唯其如此，我們才願意，或者說，才可能一遍一遍地去追尋、去敘述、去虛構。結果並不關鍵，關鍵是我們在追尋、敘述、虛構的過程里所得到的自我確定感。所有的史前遺迹，作為景點，都是寂寞的，不會有很多遊客涌到那裡去。然而，它們又是必須的，必須標本般地屹立在那裡，單調，卻流溢著無限的空隙，冷清，卻沉默著深厚的暖流。考古學家依然執著地在挖掘，在尋找；也會有一些人喜歡在那些史前遺址的前面駐足，在靜默里向我們未知的祖先表示敬畏，同時，享受著極度的時間體驗。那穿越時間界限的，是眼前的化石或別的什麼殘留物，還是我們的想像力？

這是第193篇頭條文章

值班編輯 小窗

-END-

文章皆為作家原創作品

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回復作家名字查看歷史回顧：

蔣方舟 費勇 李海鵬 慕容雪村

冉雲飛 土家野夫 王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