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聰明點，沒人能替你活

1

正午，您好，

並不能見信如唔。

最近兩年我一直過得很不好，問題的根源是自己不努力，只是，我也不想努力了。尤其是不想看書，不想學習。連續兩年考試的失敗也許不算什麼，但是對於一個法學畢業生來說，司法考試沒過確實挺憋屈的。雖然說也有在準備考研， 但其實如前所述，不想再讀一點點書了。更糟糕的是，以前還能看別的書，現在不僅是看書，越發覺得就算找到工作也不想努力了，不想了，什麼都不想了。

剛剛知道今年又沒過司考的時候我沒有多想，當時還覺得，讀書實在不想努力的話，工作努力一些吧，以後慢慢考就是了。但是和父母的交流並不順利，就算他們現在已經從「怒其不爭」轉變為心疼我，原諒我，覺得沒關係可以再考一年的狀態，我的情緒也由此已經發酵得不可收拾了。

「我不想讀書了，我也不會努力讀書的」，說得好像工作就會努力一樣。雖然現在還沒有去找工作，但心理上其實也沒有努力工作的念頭了，連混日子的念頭都沒有了。「沒什麼能讓我留戀這個世界」，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一個不努力的人，完全不想努力的人，不想在任何事情上努力的人，是不是應該去死了啊？因為活著已經沒有奔頭了啊，活著就是受罪和絕望。曾經還有想練成的曲子，想參加的比賽，想讀的書，至少這些還能成為我混日子的理由，成為我之所以想要經濟獨立的一個動機。但現在都已經毫無吸引力了。難道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我看的還太少嗎？我該去看看什麼來感動一下自己嗎？最近我記得的一次被感動到流淚，是在寺廟的凌晨。站在籠罩於冬日清晨未見陽光的，悄無聲息的，南方濕冷空氣里的小路上，看見正殿通透光亮，聽見一輪又一輪的佛經聲聲。難道說我該去信個什麼信仰？親情和友情都無法挽留我的時候，愛情可以嗎？還是說，我讀書讀得太少了？

然而如果我死了，我的父母誰來養？我是計劃生育下的獨生子女，和父母的關係也如大部分家庭一樣也許會吵架但最終還是互相關愛。不討論什麼獨立自由平等，他們把我養到這麼大，就算我不能盡一份孝心，甚至時不時內心冒出冷漠無情的念頭，至少我應該有所償還。

如果情上不能兩清，錢上可以不可以稍微算一算。我知道挺傻的，講邏輯的話，大概有一個很好的挽留我的理由——去掙錢掙到能還清為止，想不想死那個時候再說吧。隱藏的含義，無非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其實也是需要努力的，不論多麼短暫，只要還需要多活一秒，多出來一個心愿，也必須動動腦筋努努力，然後劇情老套地發展成發現了生活中值得珍惜的美好，甚至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別開玩笑了。

還是說，如果真的毫無留戀，那麼上面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我這樣只是在給自己找一個留下來的借口？贍養父母方面，如果只是還錢的話，其實是一件非常矯情而毫無意義的事情？

去年我曾經在收到擔心之後盡量順其自然而又信誓旦旦地告訴朋友：「我肯定不會自殺的 hhhhh」。一場自導自演的戲。就是找個人發誓，告誡自己，也稍微得到一些監督。雖然，即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忙活自己都來不及怎麼會注意到別人，以及我相當討厭這種類型的誓言和承諾。但這一次總算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約束住了我自己。

當然，死亡這件事情並不那麼容易，尤其是自殺，人都怕痛的啊。感覺也很容易後悔。今年清明前後去爬山，山裡水汽充足，山路濕滑。爬到一處窄路，只有左手邊的山坡上有一條很松的繩子作為通過的工具。負重 50kg 的我抓住繩子上半身是盪出去的，而下面的山坡……摔下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那個時候我心裡突然只剩下一個念頭：我不能死，好想活下去。我又得救了一段時間。這也讓我發現了一個新世界，不如多干點危險的事情，好找一下生存最簡單的依據：不想死。

那麼這一次呢？

人生那麼長，挫折和失敗不應該算什麼，混日子的人多了去了，絕望的人生中仍然活著的人也多了去了，這個世界上活得蠅營狗苟的人也多了去了，為人所不齒的人也多了去了，為什麼不能多我一個無恥敗類？對不起，我拒絕，我很脆弱，很沒用。

順便由此引發另外一個問題。一個覺得活著很痛苦的人死了，為什麼活著的人反而痛苦起來？換句話說，為什麼本該由死去的人承受的痛苦，不隨著死亡被帶走，反而因為死亡的發生轉移到了其他人的身上？難道這個世界上痛苦是守恆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帶去不說還會自動尋找活人加倍？那我又沒法死了。我只是想用最簡單也最傻逼的方式來解決自己的苦惱，並不成想讓它演變成別的模樣禍害人間。所以怪不得，很多人自殺還拖家帶口？感覺想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己有點可怕了。

所有的念頭在我腦海里盤旋了一天一夜，我突然間發現可能有一件事情讓我能夠為之努力，我想掙錢掙到能自己生活並且有一個優秀的健身私教。人生本來就是可悲的，處處都絕望而無聊，什麼都不會好，只會不斷的變壞。但我忍不住多問一句，你說如果有那個時候，我的生活會好嗎？

正午的編輯我都很喜歡，但我還是要做出很無恥的傷害感情的事情了……尤其喜歡謝丁老師、葉三老師、淡豹老師和郭玉潔老師，希望是這四個老師其中一個來回信……答案是什麼也許不重要吧，也許沒有答案，也許因為問題本身沒有被回答的資格因為太扯淡。但是回信也拜託了，我很期待。

順致冬安。

我愛死秋天了

NOON回復：

秋天你好，

我被輪值主編葉三選中，回復你的這封信。

我讀完後的直覺反應是，你應該剛剛查詢了司法考試的成績，不太理想，心情陰霾，不知道如何是好，無法面對父母，更無法面對自己，只想一死了之。我也考過司法考試，寢室三個人考，一個差1分，一個差2分，我差12分。我只覺得自己賺了，大吃了一頓。

考過那一次，我再也沒碰過司法考試，法律也沒碰過了。就跟考研一樣，我常想，如果第一次沒考上，我還會再考嗎？現在來看，應該是不會了。同樣的事情做兩遍，容易讓人心生厭倦，覺得虛度光陰，尤其是這種折磨人的資格考試。我知道很多人有毅力，考研奮戰好幾年，即便最後沒考上，好歹也成了個秀才。我是不行，沒耐力也沒耐心，年輕時更輕浮，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打准哪裡是哪裡。

我也常想到自殺，即便現在，偶爾也會想。情緒低落的時候，死亡很有誘惑力。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過自殺的念頭，但只要熬過那個時刻就好。寫信、聊天、打電話、和任何人哪怕陌生人溝通，都有幫助。性也是可以的。等你再長大一些，也許就明白了。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希望你也能知道，活著或死去，都是對自己負責，並不一定要對父母。或者換句話說，死活，都要為那些你認為有價值的人和事。否則，如果你覺得人生無意義，自殺不就是以死相抗，強求意義嗎？用不著。

對於考試、工作、感情、乃至生活的一切，我有個阿Q般的想法。在我看來，這一切都是經歷。我這兒沒什麼挫折失敗或成功的概念，重點是，得不停地去嘗試，嘗試未曾經歷的人和事。喏，這樣一來，我就精神勝利了。但在這個想法的下面，有個更重要的東西，就是對人要真誠，對事要認真。通俗點說，就是交幾個真心的朋友，認真做那些值得做的事。

你最後問，如果你有錢了還請了個健身私教，生活會好嗎？好難回答，我只能說，應該能減肥。

正午 謝丁

2

你們好。

我出生在2001年，今年十六七歲吧，剛上高一。我想問，在你們眼裡，這個年齡應該做些什麼，雖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看法，但總有一個答案吧。

我感覺我每天都陷在無邊的作業里，數學、物理難得要死，政史地學了都沒時間溫習，周末回家都在玩。我感覺自己很懶，每天處在不切實際的幻想和無止盡的走神當中。

我真的慶幸我現在還是未成年，不用為吃穿住行擔心，也不會有那些複雜的事。總是有意無意地聽到有些人說後悔當初沒有好好學習，你說會不會每個人都這樣想啊。但仔細想想也不是啊，只是當初所謂不好好學習的人多了，悔意表達的多了，被聽到的就多了。所以啊，我是多麼慶幸啊。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是被作業束縛的太緊了、太討厭它了，還是就是自己心實在是太懶惰了，我一點也沒有要學習的慾望，因虛度光陰而埋怨自己都習以為常、麻木了。我覺得自己說得太有道理了。我覺得我以後肯定會後悔吧。請告訴我，我該怎樣會喜歡學習，不會走神、想一些什麼都不是的東西？天哪，我在問些什麼。

我就是覺得我心靜不下來。

講這些我覺得很煩。

依依

NOON回復：

依依你好，

十六七歲應該幹什麼？我想，應該不是「總有一個答案」，而是每個人得出一個答案吧。畢竟沒人能替你活。

好嫉妒噢，你太年輕了。我剛上高一時，你才五歲。

那年德國世界盃剛剛結束，我開始讀寄宿制高中。我有個很壞的毛病，每節課大概聽10分鐘開始走神，一刻鐘左右睡著。這毛病從初三開始有苗頭，到高一，睡得實在是太多了，嚴重時幾乎每節課如此。周一、周三或周四凌晨，我在宿舍床上蒙著被子，用一台諾基亞非智能直板手機刷流量看西甲、德甲或歐冠的文字直播，腦補完2小時比賽畫面——第二天更困了。有時候真不是故意睡課，努力掙扎了，失敗。

作業我也做不完，晚自習我會走神或睡掉一半。我懂得你說的沒完沒了地走神：在一張空白卷上從上課鈴響趴到下課鈴響，筆尖還抵在同一道題的空地。這情形對我來說實在太尋常。在所謂重點班，老師默認我們都是自覺的學生，不太收作業，通常隔幾天統一對答案講評錯題。這縱容了我的懶惰。

我也常常責怪自己缺乏意志力。我在大考前一兩天會突然慌亂緊迫起來，要補的真的太多。我還記得我因為沒做的物理卷子多得沒法補，就把同桌做錯的題做了一遍。政治歷史考前我得熬夜背到三四點，因為已經熄燈，我只能悶在被窩裡打小手電筒照明，看著一頁頁平整空白的教科書真是絕望透了，恨自己。

整個高中我一直用臨陣磨槍的辦法維持著重點班中等偏上的成績。現在回想起來，除了臨陣磨槍時真的太痛苦，不堪回首，我沒有任何後悔之處。

這事很容易想明白，我所在的環境太單純了，除了考學這條路，好像也不知道別的選擇，我不喜歡作業和考試，但明白它們重要。這就是我的十六七歲給出的無聊的答案。

很抱歉給不出如何喜歡學習少走神的建議，其實我到現在也老走神。不過我想，如果實在喜歡不起來，就別勉強了，有些事情只是不得不做而已。另外你走神時都想啥？天馬行空和不切實際不一定就什麼都不是。我的經驗是，它們可能以某種方式擴展你的可能性，讓你在未來多點選擇，少點不得不做的事。只是現在，你必須在不得不之間做出權衡。

回信前正好翻到臟手指臟老師新更的演出預告（已結束）文案，借這段送給你，祝你學習輕鬆：「其實重點不是你選擇什麼，而是你知不知道其他的選擇。不是『活得愚蠢？活得辛苦？活得沒有自我？沒關係，沒人能替你活』，而是『放聰明點，一路珍重，祝你好運，沒人能替你活』。」

正午 黃昕宇

3

正午君，您好：

我想向你傾訴最近以來一直悶在我心頭的一些東西，我沒法向別人開口，或者說就算可以，也不知道向誰開口。在正午信箱里，我讀到了許多人的信，都和感情有關，而我想說的也是關於這一方面，希望你還願意往下讀。

今年九月，我和戀愛三年的女友分手了。接下來在上兩個月里，我幾乎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到她，醒時總是覺得心口沉甸甸的。如果有人知道我們之間發生的事大概只會覺得噁心或者虛偽，因為我就只是個渣男，對她造成過許多傷害——就像在演狗血的國產青春劇一樣。

我們大二開始就租住在一間卧室里。14年冬天，她懷孕了，1個月的時候差點暈倒在公交上，而那時我在老家，等到快三個月的時候我從家回到學校才發現有了孩子；緊接著是墮胎，我陪她住院，她出院後僅僅休息了一周就回到了學校。哪怕是發生了這些以後她都沒離開我，有時會怪我，但我一直覺得她還喜歡我，我也想好好彌補她。但是慢慢，我感到她對我逐漸冷淡，我們又開始爭吵，而從她的眼神和話語間，我突然什麼光彩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對路人般的冷漠。終於我也喪失了理智，我會暴怒，在她要奪門而出的時候將她重重摔到床上。

我變成了我自己最看不起也不想成為的人，卻偏偏對她屢次傷害。

我們今年四、五月分手了一段時間。但是我又找到她，表明了我對她的心意。我們和好了，但是她一直不承認她是我的女朋友，也不准我叫她女朋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就像原先一樣，但在外她卻不許我牽著她的手。儘管如此，幾個月來我們沒有產生矛盾。就在分手前的幾天，她開心地跟我說——至少在我看來確實是真的——她買了一盒筆芯，給我們兩個一起用。突然她又變了，不回復我的信息，不出現在自習室，直到我打電話問她，她才告訴我，其實我在躲你，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她還說，她對我喜歡誰，無論是不是她都完全不關心，而她遇見了喜歡的人也一定會到那人的身邊去。至此，她徹底將我劃為了路人，哪怕每天都會見到，也無動於衷，視而不見。她的冷漠讓我懷疑我們是否真的相愛過。

也許你會想，對於我這種人，她這麼做才是對的，就應該遠離我這樣的人渣，不是嗎？我也這麼想過。但我想對她說，其實我一直都很愛你，雖然我做得很不好。她不會再聽了……

寫到這裡我已經沒有辦法繼續了，如果有許多錯誤還請原諒，我實在沒法重新再讀一次。最後我想問問正午君您，對於我這樣的渣男，你會有什麼想說的嗎？我值得安慰嗎？

希望能得到您的回信。

無名的渣男敬上

NOON回復：

你好，

1、她現在對你像路人，你難過。但她也可以對你像仇人。所以你別難過了。

2、確實挺像狗血青春劇的。你的這種壯烈感也挺像狗血青春劇的男主角。這些電影電視有個壞影響，就是美化狗血的事，不僅把墮胎、爭吵、暴力呈現成關係里常見甚至必要的部分，而且把它們當成主角光環的一部分。就好像你所做的無非是「和男主角一樣」，平常，還有點燦爛，大家都這樣，隨處是渣男。我從你的信里也沒看到自省，反而看到一點自稱渣男時沾沾自喜的味道。如果我沒讀錯的話，你信的主題不是負疚，而是她如何令你不快樂。我覺得挺無聊的。

3、當然每個人都值得安慰。但有些人值得在監獄裡得到安慰，有些人是在精神病院中。你可能值得在分手後得到安慰。

4、至於這是不是段值得惋惜的愛情…… 我不知道。也許不一定是愛情，是十幾歲時犯的一段錯誤。都說要珍惜初心，可很多初心不值得珍惜的，多數輕浮，半數雞賊。

5、而愛情…… 好人生不包括愛情的，完美人生才包括。愛情很少發生，你也不必太難過。很多人談到愛情時會講對方如何包容自己，講雙方的缺點和帶給彼此的傷害，把這些作為在一起的原因，都以為自己是夢露，「你得忍受我最差的樣子」。我們普通人相愛還是要靠彼此認可和欣賞吧，曾傷害對方和共同度過了傷害後的康復期的日子不是應該在一起的理由。

6、讀起來，她不錯，提了分手，沒有受青春劇的「此生摯愛」「非君不嫁」情節挾持。青春劇的另一個缺點是太戲劇化，它總等著矛盾激化，好拍戲劇場面，等著問題長大長胖，再靠大吵、暴力、分手來解決問題。但人還得學會在日常生活里處理和說出自己的憤懣和不滿，儘早處理劣質資產，然後向前走（我但願有人教過我如何表達憤怒）。你現在覺得分手後她冷漠，但此前她也許已經忍了很久，也許她酸甜夾雜，只有等碰到新的人時才知道自己可以離開你，也許她早就不快樂，但不知道怎樣處理，不知道可以分手，只是待在不幸的關係中痛苦、冷漠，並因此遭到你的暴力——所以你也不必太驚奇於她現在的變臉。

7、當然這事也和性安全教育有關。少女墮胎率數字一直很刺激我，我也一直想為性安全教育做點什麼，不知道能怎麼做。

希望你們都好起來吧。

正午 淡豹

4

正午，

你好！

我懷著一種不被回信的心情寫這封信給你，因為是同行，所以有點害怕被回復到公眾號上被認識的人看見，但我發現我更害怕的可能是這封信根本不能引起你們回信的興趣。我知道自己應該不是一個無趣的人，但或許我的痛苦有些無趣。又是寫稿日了，臨近年終，我所在的媒體又開始了一年對名利場的集中總結和描寫，我在其中，覺得尷尬又無力。無力在於，我總覺得，我二十齣頭，生活經驗匱乏，成長模式固化，理解人性對我來說太難了，我要去描寫一個人，寫出他所謂的「立體」，在幾個小時簡單的採訪之後，這一切讓我焦躁。尷尬的是，即便我最終寫出來了，我卻再也不敢面對我寫出來的那些文字，我覺得自己就是在寫稿的那幾十個小時要把自己扔進一個不喜歡的環境，然後強裝自己懂一些道理。雖然它們最終被編輯認可了，達到了被印刷的要求。

今天北京下雪了，我坐在我的飄窗上寫信給你們。當我每次寫完稿坐在這裡看書或者發獃時，我覺得這個飄窗就已經足夠大了，這裡面我就可以擁抱世界，可是寫稿的時候，我覺得這個飄窗就是一個牢籠。中午的時候下樓走路，看見快遞，我就想我多想當一個快遞啊，他們可以永遠在路上，可是我想對快遞來說，路也是他們的牢籠。我想起《小森林》里的橋本愛，我覺得她那個農村裡的房子多好啊，走出去就擁有整個大自然，但有一段時間她也覺得那裡是牢籠。當然城市裡的人們也處在牢籠中，這已經是一個陳詞濫調了。

不過，寫作當然也是有快感的。我好多好多次為自己的職業讚歎，它幫助我擴展我的生命，在我固化的成長之外為了提供了太多刺激的可感知的經歷，大多數記者都有這個感受吧，像撿了便宜一樣，可以在一段時間進入另一種生命體驗。我很喜歡讀王琛和郭玉潔的文章，我覺得他們很自由。有時候看到王琛在朋友圈罵那些喜歡高舉flag的「非虛構寫作作者」，我就很羨慕，覺得他很自由，我在心裡也想罵，可是轉念一想，罵他們和罵自己是一樣的，我們都是要強裝自己懂一些道理來寫作，不同的可能是我為此難過，他們沒我這麼難過。郭玉潔也很自由，我把她的文章全部都存檔下來放進一個文件夾，那些題目我也好想寫啊，我也好想有那些對談啊，而不像現在，我只能追著我的採訪對象問「你為什麼這麼成功」。但我想，他們的自由，要依靠自己的思考和勇氣。這兩者，我都還需要再積累。

沒有什麼題目是真正大眾或小眾的，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活在自己世界的中心。而我有點迷失自己的中心了。

大人！

NOON回復：

這位同行：

你好。我以為流行的事物大部分都是噁心的，因此有些噁心討論「非虛構」什麼的，咋呼的人太多，本來或許是好事情，也變得噁心了。除了踢球，我不想跟其他一群人混在一起，也不想被什麼行業標準左右，但是沒生活費暫時又不會幹別的，就只好勉強繼續寫稿。這樣當然不開心，於是偶爾就罵幾句，其實等於罵自己。活該。罵自己我一點都不自由，千萬別上當。我那是裝X而已。由於自視太高，我只尊敬一些確實寫得好的人，不多，寥寥幾個，比如我的學生謝朝威（以後你們會認識他）。至於什麼各種新興的非虛構媒體啦協會啦海岸線啦什麼的，我覺得就是一個原因：屎坑大了蒼蠅多。至於寫作，我連鼠輩都算不上，我熱愛它，但是這事情沒必要老是說，可在這行業我就經常看到有人說——昨天讀了什麼書，達到了什麼認識，今天準備寫什麼，明天又準備怎麼弄，後天呢，後天就得打敗同題。上個班而已，上得跟傳銷似的，圖什麼呢，別找題了，就開個車出去越野半個月，就沿著通惠河開，一直開，元旦以前一定要交稿：2016，生死漂流。

以上只代表本人看法。和正午無關。

5

正午好：

最近又鬧心了。

正午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呢？我總被這個問題困擾。不定期地，我就會覺得活著是沒有意義的，不論是之於別人還是之於自己。一切都沒有意義。二十幾歲似乎不應該考慮這個問題，不是我想，是它總悄么聲兒地爬進我腦袋裡，拒之不走啊。我覺著每個閑周末都是對時間不負責任的消磨，當然，工作著的周一到五也是。我想賦予時間意義，但我不知道它的意義是什麼。

朋友說我就是閑的。真心羨慕她，每個周末的時間都被芒果台的綜藝、超長劇集的懷舊電視劇佔據，而且是她心甘情願高高興興地。我總是高興不起來，能讓我高興的事太少了，而且每一次，我的高興開心，都是不完滿的。高興程度60%，剛及格就已經很不錯了。我討厭這樣。永遠覺著無聊，很無聊。最近撿起了戒了近兩個月的煙，其實我不喜歡煙霧的味道，但就是享受那種可以隨便禍害自己的自由感。

書讀得也少了。中文系畢業，總愛讀經典，曾經迷戀福克納和卡爾維諾，（這句太長，正午可以跳過不看）現在覺得他們跟我的關聯僅僅是每天睜眼能看見的牆邊一摞書里的那幾條固定顏色。書曾經帶給我很大的意義，它們從裡到外改變了我，但現在那種每天都在從心兒里改變的喜悅也沒有了。

我覺著自己正在被時間壓死。或壓成廢人。

有時我會在兩種想法之間搖擺。要麼努努力變成老老師眼中的人生贏家，有名有利有前途，或老老實實地結婚生娃做女人。要麼辭了別人眼中價值20萬的在編工作，去做最低下的那種人，混跡在某個小城的骯髒地段，昏苦度日，然後悄無聲息死去。我似乎更傾向於後者。是，有時我總想把自己毀了。

天吶，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我爸現住在家鄉縣城裡的康寧醫院，隔著好幾百公里，他的精神病基因還在遠遠遙控著我。這我得認，還得服。

最後，祝正午好。我是夠嗆能好了。

謝聆聽。

一個不咋想變好的女人

NOON回復：

一個不咋想變好的女人：

你好。

前段時間有一則新聞，是精神科主治醫師徐凱文在一次演講中提到，他曾經做過一次統計，發現北大一年級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其中有30.4%的學生厭惡學習，或者認為學習沒有意義，還有40.4%的學生認為活著人生沒有意義。於是媒體、讀者，都友邦驚詫了，四成！還是北大！於是覺得國之將亡，地球之將完蛋了。

很快，有一位北大同學寫文章《不好意思，我就是那四成認為人生沒有意義的新生之一》。TA首先指出了調查問卷的不合理、不準確，然後，在TA談論了很多問題的長文里，我約略讀出，應該坦然接受，人生就是沒有意義的。

這整個事件，對我觸動很大，又實在難以置評。首先，我也不相信這樣的調查，也不在乎這樣的驚詫。試問成人世界有人生的意義嗎？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被灌輸了多少虛偽的價值，何曾支持過年輕人尋找人生的意義？這種驚詫，就像大學時父母不許你戀愛，但是畢業後就立刻要有結婚對象一樣荒謬。

但是，真的要接受人生沒有意義嗎？沒有意義的人生，看似輕鬆，實則很辛苦，總有一天，總有很多天，你會追問自己的付出、奔波所為何來？甚至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力量。而人心空了，就會有別的東西佔領，人們會為了房子、孩子、名牌、舒適的生活而活著，這就是今天大多數人的現狀。

詢問人生的意義，或許是人們求助宗教的重要原因。除了宗教，有兩種我喜愛的態度，推薦給你。一種是中國文人所擅長的，中國的文人對於時間有一種悲哀情緒，如蘇軾在《赤壁賦》中所「客」所說，曹操周郎，這些一世之雄，如今安在？「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看透之後，難免心灰。但是蘇軾，這個中國傳統里超級瀟洒的人物，他回答道，以變化的觀點來看，天地的確轉瞬即逝，但是凝定來看，物與我皆無盡也。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活在當下了。在他看來，重要的是，此刻可以享受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在悲觀的底子下，可以積極作為，修養身性，最不濟，能夠欣賞生活的細節，這是中國文人傳統里極有生命力的部分。

另外一種，是我讀魯迅著作時感受到的。他在《過客》中，寫了一個人物，他自從記事起，就在走路，好像有聲音在前面催促他，停不下來。在一個荒原上，一座小土屋前，他見到一個老翁和一個女孩，他問他們，前面有什麼？老翁說，是墳。女孩說，不是，那裡有很多野百合，野薔薇。過客又問，那墳地之後呢？老翁和女孩都說，不知道。在這出短劇的最後，過客說，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舞台說明是（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在一些學者的闡釋里，過客就解釋了，生命的意義不在於目的，墳，或是鮮花，而在於行走。在人的行動中，就誕生了意義。這是我所信服的一種觀念。

以上是我的一些想法，希望對你有些微的幫助。

正午 郭玉潔

題圖：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