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建松：共濟會前傳——一個工科男改變世界的故事

這不科學

宗教與科學的相愛相殺

文|聶建松

陰謀論是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話題。從宋鴻兵的《貨幣戰爭》至丹·布朗的《達芬奇的密碼》，全世界人們總是樂此不疲。那麼，共濟會到底有沒有掌控這個世界？

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有個難點：那些頭腦中已經充滿了陰謀論的人是無法被說服的——無論你給出什麼樣的歷史證據，他們都不會相信——要麼覺得你是那個神秘組織派來的姦細，要麼覺得你太傻對世界一無所知。

跟很多人的想像不同，有學者就此做過嚴肅認真的專門研究，這段歷史並非什麼秘密。然而，若想了解這段歷史，門檻有點兒高——至少要對中東、希臘等地的神秘主義思潮和運動有個基本了解。

不過，我會試著向讀者慢慢展示這一段頗為曲折的歷史。

▍一、作為「宇宙建築師」的神和他的「第一聖殿」

共濟會的英文單詞是Freemasonry，翻譯過來就是「自由的工匠」，主要是建造房屋的工匠。那麼，工匠這樣的職業怎麼會變成一種充滿了神秘性的身份呢？這就必須要從頭講起。

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有一篇名叫《蒂邁歐篇》。在這篇作品中，柏拉圖提到了世界的由來，這個世界乃是一位神靈（Demi-urge）仿照著某些「理念」所「製作」出來的，這個過程就好像是建築師按照藍圖蓋起一間房子。

柏拉圖說，這位神靈是一位非常好的「幾何學家」和「數學家」，他所構建的宇宙中充滿了各種「數學規律」。

當然，柏拉圖並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在他之前，還有一位哲學家主張這樣的思路，這就是畢達哥拉斯。在畢達哥拉斯所屬的團體，便有著一群精於數學的人。不過，他們並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數學家團隊，而是某個宗教團體，他們有著各種奇怪的戒律，比如不許吃豆子。

這些古代數學家也並不是象牙塔中的學者，他們還可能是一群土地測繪師、天文觀測師乃至建築設計師。這是因為數學最早正是從這些工作中而來，而埃及人則最早精於此道的——每年尼羅河洪水退去後，人們要重新測量土地；為了安排農業生產，人們需要知曉天文運動；金字塔本身就具有精密而且純粹的幾何結構，等等。

在以上這些活動中，測量土地也好，觀測天文也好，唯獨「建築」可以說是「自由」的，是人自己進行的創造性活動。因此，將世界的結構總結為一種建築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當然，不止是希臘文明提及過埃及人；另外一群人也在自己的經典中提及了埃及人，這便是猶太人。

《聖經》中的「舊約」部分，有一卷叫做《出埃及記》，提到了猶太人的祖先在摩西的帶領下逃出了埃及。我們暫且不去追究史實如何，但是這段記錄對後人產生了實實在在的影響，人們認為猶太人在逃出埃及的時候，繼承了或者偷師了埃及人的「神聖數學」。更有意思的是這樣一段經文：

「於是埃及人派督工的轄制他們（猶太人），加重擔苦害他們。他們為法老建造兩座積貨城（treasure city），就是比東和蘭塞。」

我們看到，猶太人在埃及從事的正是「建築行業」。

當然，猶太人的建築活動沒有停止。他們從埃及逃出後，越過紅海，進入了迦南的曠野之中。在這裡，他們造了一樣意義非凡的東西——柜子和帳篷。準確地說，是上帝下凡時暫且停留所用的約櫃（Ark）和帳幕（Tabernacle），而這個帳幕的用處就是在猶太人停下的時候，擺放約櫃所用。

「當為我（上帝）造聖所，使我可以住在他們中間。」

在建造帳幕的過程中，上帝還提點了一個重要的人。

「看哪，猶大支派中，戶珥的孫子、烏利的兒子比撒列（Bezaleel），我已經提他的名召他。」

可以說，傳說中的猶太人的第一位工匠大師出現了。他的名字在日後會在共濟會的傳說中不斷出現。

比撒列像，詹姆斯·迪索繪

這就結束了么？沒有。

在以色列建國之後，一位著名的國王為神準備了一座建築，一個升級版的帳幕。這便是所羅門王為上帝所建造的聖殿（Temple），也被稱為「第一聖殿」（First Temple）。

我們需要注意，這個情節在之後可能會反覆出現，一代又一代的西方古代建築師都把重建「所羅門的聖殿」（The Solomonic Temple）當作自己的終極理想。

在所羅門王建造聖殿的過程中，出現了一位標誌性的人物：戶蘭（Hiram），他是推羅王希蘭（Huram，the king of Tyre）推薦給所羅門王的工匠。以下是所羅門王的懇求：

現在求你（推羅王希蘭）差一個巧匠來，就是善用金、銀、銅、鐵，和紫色、硃紅色、藍色線，並精於雕刻之工的巧匠，與我父大衛在猶大和耶路撒冷所預備的巧匠一同做工。

當然，任何建築的修建都需要一個完整的組織過程，而戶蘭就成為了這支「工程隊」的領軍人物——這支「工程隊」也經常被共濟會當作是自己組織的歷史開端，戶蘭則被尊為共濟會的第一任大師（Master Mason）。

在這個建造過程中，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傳說，這便是所羅門王與惡魔的交鋒——為了阻撓聖殿的建造，一個惡魔前來騷擾戶蘭的兒子，然而卻被所羅門王降服。隨後，所羅門王命令他領來其餘的惡魔（包括了「新約」中提到的「別西卜」），命令他們一同修建聖殿。這個故事載於一本叫做《所羅門之約》（Testament of Solomon）的偽經之中。

▍二、重建「第二聖殿」和「天國」的工程隊

新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兩度征服了猶太人。他不但摧毀了所羅門的聖殿，還將猶太人的貴族和工匠也擄掠到了巴比倫，這段經歷被稱為「巴比倫之囚」。在這批人中就包括了一位先知，名叫以西結（Ezekiel）——《聖經》中有一卷以他命名的作品《以西結書》。據說，他曾經幾次看到「異像」。其中一次便是這樣：

「我們被擄掠第二十五年，耶路撒冷城攻破後十四年，正在年初，月初十日，耶和華的靈（原文是手）降在我身上，他把我帶到以色列地。在神的異象中帶我到以色列地，安置在至高的山上；在山上的南邊有彷彿一座城建立……」，再之後是一番詳細的聖殿建築細則。

這是一個關於重建的預言，但其中還有一個一般人意識不到的因素——上帝分明是個建築規劃者啊，而且他是在異像中顯示的這一切——上帝所要規劃的既是一座現實的宮殿，也是一座靈性的宮殿。

之後，新巴比倫果然被波斯國王居魯士擊敗，他釋放了猶太人返鄉，而猶太人開始重建耶路撒冷的聖殿。這一過程被先知以斯拉（Ezra）所見。

波斯王居魯士如此說：「耶和華天上的神已將天下萬國賜給我，又囑咐我在猶大的耶路撒冷為他建造殿宇。在你們中間凡作他子民的，可以上猶大的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重建耶和華以色列神的殿……」

這便是「第二聖殿」（Second Temple）。

此後波斯被亞歷山大大帝擊敗，而他的部將塞琉古則佔據了這片土地。他禁止猶太人信奉猶太教，並且褻瀆他們的聖殿，這招致猶太人的起義。隨著塞琉古王國的崩潰，猶太人獲得獨立。不過，羅馬人很快就替代了塞琉古王朝，經過一番掙扎後，以色列地區再次成了羅馬帝國的猶太行省。

此後，這個地區的統治者換成了《新約》中的希律王。他試圖擴建耶路撒冷的聖殿，並且開始從羅馬各地召回那些散落各處的猶太工匠。這項工程一直持續到耶穌誕生之時，也沒有結束。

希律王擴建的第二聖殿的模型

這項工程帶來了意義深遠的影響，與基督教的產生和共濟會的傳說皆有著頗為密切的聯繫。

如果熟悉《新約》的話，我們會發現耶穌的身份具有非常有趣的特點：父親是一個木匠；母親則是祭司後代。

這不是木匠的兒子嗎？他母親不是叫馬利亞嗎？——《馬太福音》

當猶太王希律的時候，亞比雅班裡有一個祭司，名叫撒迦利亞；他妻子是亞倫的後人，名叫伊利莎白……況且你（馬利亞）的親戚伊利莎白，在年老的時候也懷了男胎，就是那素來稱為不生育的，現在有孕六個月了。——《路加福音》

▍三、亞歷山大建築工程隊與耶穌的誕生

上文提到的耶穌家庭成分，究竟有何奇妙之處呢？首先，讓我們再回到《以西結書》中的上帝的聖殿建築手冊——

「直到門以上，就是內殿和外殿內外四圍牆壁，都按尺寸用木板遮蔽……」，而且這些木板上面都要有雕工，有天使和棕樹的圖案。不僅如此，祭壇也是「木頭做的，高三肘，長二肘。壇角和壇面，並四旁，都是木頭做的」。在異象之中，上帝對以西結說：

「這是耶和華面前的桌子。」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上帝其實是一個木傢具愛好者……當然，其實這還意味著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上帝並不會自己親手打造這些傢具，負責打造這些的只能是人類的木匠。

不過，隨便一個木匠就可以接下這個工程么？明顯不行！

對《舊約》有一定了解的讀者，定然知道這樣一條規定：除了祭司（利未）一族以外，上帝不輕易見「外人」。

「只要派利未人管法櫃和帳幕和其中的器具，並屬乎帳幕的……帳幕將前行的時候，利未人要拆卸；將支搭的時候，利未人要豎起。近前來的外人必被治死。」

即便所羅門王建成了聖殿，這條規則也沒有改變。故而，真正建造聖殿核心部分的人必須是具有雙重身份的，即懂木匠活的祭司。這樣來看，耶穌的家庭組成就變得十分耐人尋味了——約瑟能夠娶馬麗亞，很可能由於約瑟和馬麗亞同屬於一個社會群體。

另外，在《新約》中有一卷書叫《馬太福音》，其中有一個十分有意思的情節：

在耶穌誕生的時候，幾位博士（Magi）從東方而來，來尋訪耶穌的誕生。然而，我們前文提到的希律王，卻因為害怕博士的預言——耶穌要做猶太人的王，而將伯利恆周圍兩歲以下的小男孩全部殺死。不過，由於天使在夢中警告約瑟，約瑟就帶著耶穌和馬麗亞逃到了埃及。

那麼，為何要逃亡埃及呢？這又牽出來另外一條線索——埃及的亞歷山大城當時是一座國際化大都市。

這座大城市聚集了來自世界各處的、各種各樣的人群，在此生活的猶太人數量甚至超過了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在這群人當中，自然也包括了猶太人以及猶太人的工匠。在這群工匠之中，自然也包括了石匠、木匠等建築行業人員。

然而，建築行業是頗有些特殊的——來自不同地區、不同種族、不同宗教的工匠們往往需要聚集在一起工作，而且他們也會彼此學習相互的技術。甚至於說，他們可能經常需要為別的宗教服務建造他們的聖殿。因此，在他們之中，很可能會產生一些與自己正統宗教不同的「共識」。有證據表明，當時亞歷山大城內的猶太建築工程大隊有自己單獨的生活區（Politeuma）。

那麼，約瑟帶著馬麗亞和耶穌逃回埃及，很可能意味著他在這邊有親戚，因為，當初為了擴建耶路撒冷的聖殿，由羅馬人任命的希律王（他非常仰慕希臘文化），就曾大規模從埃及亞歷山大城招收猶太人的工匠！

龐貝柱，埃及亞歷山大城為數不多的羅馬時代遺迹

▍四、隱修士建築大隊與保羅的書信

很多人大概聽說過《死海文書》（Dead Sea Scroll），然而很多人未必知道這部作品從何而來。

這些經書很可能屬於一個猶太人的隱修團體，艾塞尼派（Essenes）。他們的主張與一般的猶太人不同，頗為有些獨特的是，他們對耶路撒冷的聖殿並不熱心——他們認為那裡已經敗壞了。於是，他們自己在曠野之中建立了自己的社區，這其中就包括了某些宗教用途的建築，比如「洗禮」用的水道。

發現《死海文書》的洞穴

因此，有學者認為，他們之中肯定有一些工匠，或者說，他們也許就是一群工匠？那麼，這群工匠又是從何而來呢？

我們前文提到了，在羅馬人之前，統治耶路撒冷的是塞琉古王朝。在這個王朝期間，發生了著名的「馬卡比起義」（Maccabees，猶太祭司家族）。然而最後起義失敗，耶路撒冷被再度征服，聖殿也被佔領。

很可能就在這一時期，一批祭司（兼工匠）就跑到了曠野之中。之後，肯定也有人不斷地加入其中。因此，我們可以想見，他們為什麼會對聖殿評價不高了，因為那裡曾經已經被褻瀆過了。在他們看來，可能羅馬人的統治與希臘人（塞琉古王朝）沒有什麼不同，聖殿已經不再聖潔，聖殿獻祭的效力不再，因為上帝也已經不在聖殿之中了。

他們發展出了一種觀念，那就是「靈性聖殿」（spiritual temple）的觀念，人自身就上帝的居所，不需要跑到聖殿之中。

這種觀念與耶穌的主張有著驚人的相似。我們看到在「福音書」中看到，耶穌宣稱上帝對於聖殿的獻祭並不熱心，上帝最看重的是人心，而且他還進入到聖殿，將各種不相干的人都驅逐了出去。在「福音書」中，還有一些很奇妙的對應關係——耶穌受難之時，天空漆黑，耶路撒冷聖殿遮蓋用的帷幕撕裂了；耶穌說過，聖殿被毀之後，上帝會在三日之內重建，而他死後的三天，就復活了。

這些都說明，人的身體和上帝的聖殿之間有著直接的關係。

除卻耶穌之外，我們還不得不提另外一個人，那就是保羅（Paul）。

保羅本名「掃羅」，他年輕之時本來站在基督教的反對方。在第一位殉道者司提反（Stephan）被眾人用石頭打死之時，保羅就曾在一旁給眾人看衣服。他還奉命去大馬士革抓那裡的基督徒，結果在半路上，被上帝（耶穌·基督）迎麵糊了一記閃光彈……之後就致盲了。瞎了眼的他反而為城中的基督徒所救，恢復了視力。事後，保羅皈依了基督教。在成為基督徒之後，他很快進入了領導層（成為了一名使徒），最終他也死於羅馬政府對基督教的迫害。

成為基督徒之後，他曾給各地的信眾們寫了很多書信。有意思的是，他在信中也用到了一些建築大隊式的比喻：

信眾們是「被建造在使徒和先知的根基上，有耶穌·基督自己為房角石，各房屋靠他聯絡得合式，漸漸成為主的聖殿」。

不過，保羅使用這些比喻又意味著什麼呢？難道他也是建築大隊出身么？

保羅在他被捕之時，曾經說過自己是羅馬公民——這意味著他有權力將自己的案件直接送到帝國的首都，還這意味著他的家庭出身地位不低，而且「羅馬-希臘化」的程度不低。他必然會受到良好的教育，日後很可能會成為一名拉比（Rabbi，猶太人中的經學老師）。那麼，他受的教育中包括什麼呢？

沒錯……包括了一門修造帳篷的手藝！

拉比為什麼要學習這門手藝呢？有人說，這是為了保證謀生，但是大家有沒有想起前面提到的一個「帳篷」？——在《出埃及記》中，猶太人在曠野中就為上帝搭建了一個帳篷。

因此，保羅學著修帳篷，並非是簡單地為了將來謀生考慮，而是在學習修帳篷的同時，還會學到一些宗教建築知識，以及其中所蘊含的「宗教象徵」。別忘了，他們絕不是單純的手藝人，而相當於神學院中的神學生。

可是事情仍舊沒這麼簡單。

在宗教常識中，基督教與猶太教一個很大的差異就是，基督教主張上帝並不主要為猶太人考慮，這是一位有著國際主義精神的上帝——猶太人和希臘人都是為全世界的拯救而做的鋪路石。

其實在猶太教中，也相似的看法，而主張這種看法的拉比們，恰恰就生活在埃及的亞歷山大城。保羅很可能就曾跟這樣的一位拉比，學習猶太人的神學以及修帳篷的手藝。

驀然之間，某些線索似乎瞬間就被聯繫在了一起。

由是觀之，耶穌和保羅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排除掉神話因素，僅僅從觀念上來看，雙方也頗有可能達成一致。他們之間的分歧似乎只是，耶穌到底是不是上帝？在耶穌顯聖糊了保羅一臉之後，保羅成為基督徒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不過這個事件意味著什麼呢？或者說，這與共濟會到底有什麼關係呢？難道只是工科男要改變整個世界么？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題圖：刻在石頭上的共濟會標誌，方矩和圓規

（本文原標題：《共濟會的傳說與歷史（一）——從開端至早期基督教》）

【作者簡介】

聶建松|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宗教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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