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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篇任仁发鉴定文,画事君差点被拉黑……

为了这篇任仁发鉴定文,画事君差点被拉黑……



画事君说

事情是这样的,今年秋拍,北京保利古画夜场中的夜场「百代标程」要上拍一件重量级拍品,元代任仁发的《五王醉归图》


这件东西并不是第一次露面,2009年在香港佳士得以4600多万港币成交时,就曾吸引圈内很多注意力。元代著名画家任仁发的手卷,在全世界也不过十数卷,而在佳士得以这样「比较便宜」(没错,四千多万是比较便宜)的价格落槌,实在不能不让人产生很多遐想:到底是漏,还是雷?


是漏还是雷,并不是随便说说,就能下定论的。把事情说清楚,需要专业的书画鉴定过程。7年过去,多方查阅资料,小心求证,谜团似乎已经不再重重。


就像傅申老先生说的,鉴定就像破案,只是在破几百年前的老案,只要用心,都可以学会鉴定。然而,把真伪说的明白清楚,还是一件很难的事。

画事君不是鉴定家,但愿意用最诚恳的方式来学习这门学问。今日请来保利拍卖的副总李雪松先生,细细剖析这件任仁发的作品——《五王醉归图》,我们也来学点儿古画鉴定的干货。


重点是,我冒着被拉黑的风险,问了好多尖锐的问题,我容易吗我。


元代任仁发的《五王醉归图》,描绘的是登基之前的唐明皇李隆基和他的四个兄弟出游饮酒,喝醉后骑马回家的情景,画中共有五个王爷,四个侍从,九骑九乘。


在元甚至更早,五王醉归已经作为一个重要的历史题材被文学上,绘画上广泛的使用了。


在剖析这件东西之前,我们先看看作品长啥样。

元代 任仁发 《五王醉归图》

为了这篇任仁发鉴定文,画事君差点被拉黑……


为了这篇任仁发鉴定文,画事君差点被拉黑……


鉴定第一步:对比是一切的基础


画事君:首先给我们这些吃瓜群众介绍一下任仁发吧。


李雪松:任仁发可是元代一流的鞍马画大师,他不光是画家,还是个水利家,也做官。他画马学北宋李公麟,在元代和赵孟頫一样厉害。


画事君:好像画马画的好,就很厉害哦?

李雪松:这是因为对古人来讲,马太重要了。又是交通工具,又是战马,保卫疆土,与将士一样重要。古代帝王名将特别珍爱名马,就跟现在人们爱好车一个道理。特别厉害的,立过战功的马匹,甚至会被画下来、塑成像传世。比如昭陵六骏、韩幹《照夜白图》,都是非常顶级的艺术品。


画事君:任仁发是元代画家,可元代文人画是主流啊。


李雪松:对,但是别忘了,元代是蒙古人政权,他们可是很爱马的,因此画马在元代是盛极一时。任仁发画马继承唐宋技法,是当时的画马大师。


画事君:他有哪些作品传世?


李雪松:传为任仁发的作品现在存世的只有十几件,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私人手中,我现在给你看的是其中几件公认的真迹精品。


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三件,都是难得一见的。


第一件:《张果老见明皇图》,画的是唐明皇李隆基面见张果老的故事。张果老现场表演变驴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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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二马图》,画了一胖一瘦两匹马,肥的暗指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瘦马暗指清正廉洁的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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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件:《出圉图》,圉(yǔ)的意思是马厩,意思是这些马刚从马圈里放出来。


美国还有两件精品。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九马图》。


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有《三骏图》。


其他博物馆藏的任仁发没有精彩的鞍马人物,台北故宫也没有重要作品。


画事君:那拍卖的这件《五王醉归图》和前面几件作品比较起来如何?


李雪松:对比要有效,还要看细节。咱把《五王醉归图》的细节和上面这些作品中类似的部分比较一下就能看出来。咱先看人物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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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排为《五王醉归图》人物开脸


下排为《张果老见明皇图》、《出圉图》


很明显,任仁发笔下的人物脸盘子都比较圆比较大,这是古代标准美男子的脸型。这几个人物开脸和五官处理都具有非常明显的一致性。


画事君:还真都是大圆脸双下巴,原来这叫美男子,感觉还是这画里的马脸比较符合我的审美。


李雪松:对,马都很俊美。你看《五王醉归图》中马脸的结构概括,用笔特征,渲染技法和《二马图》几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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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五王醉归图》,右《二马图》


画事君:他这马画的真好,是跟唐人学的?


李雪松:画马技术,从传说中的曹霸、到韩幹、李公麟到任仁发,都是用勾勒线条,再施以淡色,这种染色是有层次的,古代叫「吴家样」,意思是吴道子所创。


这一路技法到了明清应该说是失传了,明清没有一人鞍马的造型线条水平达到元人以及之前的水平,被视乎神技的仇英也不行。


任仁发不仅线条功夫了得,染色功夫也是了得,你看那匹乌骓马,不是一片死黑,而是油光发亮的黑。


画事君:我发现任仁发画的挺仔细的,马的结构也很精准,连丁丁也画出来了呢!


李雪松:不错,古人画马,从没有漏过这个细节。我们看《五王醉归图》中马的丁丁,和故宫博物院的《二马图》也高度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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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五王醉归图》,右《二马图》


画事君:据说日本另有一卷《五王醉归图》,跟这卷长得一样吗?


李雪松:日本的确藏有一卷《五王醉归图》,图片并不清晰。日本人说这卷作者是元代的赵雍,就是赵孟頫的儿子,也是个画鞍马人物的好手。但从图片看,这风格和赵雍并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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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黑田家族藏《五王醉归图》未能认定作者


顺便提一句,赵雍的真迹应该是下面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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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赵雍 《挟弹游骑图》局部


画事君:然而,我发现日本的这套《五王醉归图》很多构图造型和任仁发的《五王醉归图》很相似啊!你看这个喝醉了的玄宗需要两个仆人搀扶,这些人的动作几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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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黑田家族藏《五王醉归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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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仁发《五王醉归图》临淄王


李雪松:日本卷与任仁发《五王醉归图》有部分人物形态构图相似,又有些不同的人马形态,说明二者可能源于相同的祖本。


因为北宋的《宣和画谱》记载说,李公麟画过这个题目,所以我们也可以猜测,日本这套作品和任仁发的《五王醉归图》或许都是照着李公麟的那个祖本画的。


两年前我曾经看过日本这件作品原件,水平与任仁发相差甚远。再说日本那卷是白描,石渠宝笈里面说任仁发的《五王醉归图》是设色的啊。


画事君:说到颜色,我有个疑问,为什么这个任仁发看起来要色彩比故宫那个《张果老见明皇图》鲜亮许多?


李雪松:因为这件《五王醉归图》是我们发现的唯一的纸本,其他都是绢本。绢本容易氧化发暗,纸本手卷不太容易氧化,其实绢本原来的色彩也是靓丽的。另外东西的保存条件不同,也是原因。


鉴定第二步:查著录查文献


画事君:这件《五王醉归图》若是元代的作品,应该在古人的书籍中出现过吧。


李雪松:有啊。明中期有个人叫程敏政,他是唐寅科场作弊案的主考官。程敏政的《篁墩文集》里有一首诗,叫做「任月山五王醉归图」,根据诗中描述的场景,应该就是这件作品。这应该是最早出现任仁发作者名的《五王醉归图》文献记载。


画事君:那首诗是怎么描写这幅画的?


李雪松:程敏政诗是这样描述的:「缓策乌骓衣拓黄,颜赪不奈流霞浆」。 拓黄是淡黄,颜赪是醉红色,诗人描述的正是这位身着淡黄衣,骑乌骓马、面部醉红的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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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王形象


诗中另一句「二郎旧是临淄王,大醉不醒危欲醉,双拥官奴却鞍座」,描述的正是这位未来做了皇帝的唐玄宗,画上被两位侍从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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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王李隆基形象


「申王伏马思吐茵,丝缰侧控劳奚人」,是下面这位需要侍从侧骑服侍、伏鞍欲吐的申王,注意马的缰绳,果然是由侍从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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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鞍的申王形象与日本卷比较


「岐王、薛王年尚少,酒力禁持美风调,前趋后拥奉诸兄,临风仿佛闻呼召」,描写的是这两位顾盼前后的年轻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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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王、薛王形象


画事君:诗词说起来还是有点勉强,也许是画照着诗画的呢?有没有专门的著录类书籍记载过这件作品,有详细描述尺寸印章的?


李雪松:有,古代的收藏家会专门编写著录书,其中工程最为浩大的就是乾隆皇帝的《石渠宝笈》、《石渠宝笈续编》和嘉庆皇帝的《石渠宝笈三编》,这三本书几乎记载了他所有的重要书画收藏,其中就有任仁发的《五王醉归图》。石渠宝笈一共著录了九件任仁发的作品,《五王醉归图》只是其中之一。


画事君:是不是得看看《石渠宝笈续编》究竟是怎么著录这件东西的?我们得将文字和实物对一下吧。


李雪松:当然了。我给你看看《石渠宝笈续编》是怎么说的。


「宋笺本,踪一尺一寸横六尺六寸三分,画五王伏鞍攲侧而挟,且从者四人。」这个尺寸,换算下来和今天是相符的,内容是五个王爷,四个随从,这个也是相符的。


还有很多的钤印,如清初梁清标、耿昭忠收藏章,还有晚明陈继儒、王永吉题跋的内容,我们也都可以一一核对,我就不多说了。

为了这篇任仁发鉴定文,画事君差点被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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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渠宝笈续编》、《五王醉归图》


画事君:除了乾隆编的这套《石渠宝笈续编》著录过,还有哪些古书里面出现过这件作品?


李雪松:有。阮元在他的《石渠随笔》中,也提到了这件东西,而且花了大量笔墨:


「一红衣伏鞍二人挟之;二淡黄衣黑马;三碧衣骢马;四红衣据鞍点子马;五绿衣枣红马后从骑二。设色鲜明可爱,人物态度规矩入神」。


他的这部书里面还提到了任仁发另一件《出圉图》,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马出栏的那幅。不过阮元只写了一句:「任仁发出圉图卷与五王醉归图法格相同」。可见阮元对于《五王醉归图》比较看重。


画事君:《石渠宝笈续编》中对这件东西记载过,就能说明《五王醉归图》是真迹吗?


李雪松:《石渠宝笈》著录过的东西,都是当时的国家收藏,包括了大量的历史名作。现在全世界博物馆的重要收藏有相当比例是《石渠宝笈》著录过的。今天在市面上,出现一件「石渠宝笈」也是了不得的事情。


当然,经过《石渠》著录也不一定是真迹,事实证明,乾隆也收藏了不少赝品。相比较而言,梁清标、耿昭忠都是眼力超群的大收藏家,他们的鉴赏水准远高于乾隆皇帝。


《石渠宝笈》著录的九件任仁发,有三件是梁清标的收藏——就是故宫的《出圉图》、克利夫兰的《三骏图》、还有这件《五王醉归图》,他们都看好并收藏这件作品,也说明这件东西的价值。


画事君:《五王醉归图》在民国以来的书中出现过吗?拍场好像比较重视民国著录。


李雪松:因为民国开始出现图像著录,比之前的文字著录更靠谱。但这件东西并没有多少出版物提到,这里面有个原因。


大约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这幅画的收藏者变成了美国的侯士泰。侯是徳裔美国人,为人低调。但他和王季迁打过官司,打输了,就不愿意跟中国书画圈往来。


直到他去世之后,这件东西才又出现在拍卖场里面,所以之前连照片都没有流出来。不过后来我们从侯士泰的档案里找到了这件《五王醉归图》的黑白照片。


画事君:侯士泰和王季迁打官司?这是什么八卦?


李雪松:这事情和这件作品没有多少关系,不过说起来也算有趣。


侯士泰最著名的两件藏品是《武宗元朝元仙仗图》,还有这件《任仁发五王醉归图》,一直深藏不露。


后来《朝元仙仗图》、还有一件倪瓒的《虞山林壑轴》,两幅大名画被王季迁用十几张明清画换去。侯士泰后来觉得自己上当了,于是在美国起诉王季迁。


画事君:这古画的真假价值法官哪儿判的清楚啊?


李雪松:所以,法庭上王季迁的律师问侯士泰,你懂不懂中国古代书画?侯回答:懂。律师问王季迁同样的问题,王季迁却回答:不懂。结果是侯士泰败诉。陪审团与法官认为,懂中国书画的侯士泰怎么能被不懂书画的王季迁骗。


画事君:额,还可以这样。


李雪松:所以从此侯士泰愤愤不与书画圈交往,直到他去世,手中的《五王醉归图》再也不给任何人看了,连照片都没有流传出去。美国的高居翰和何惠鉴在他们的文章中都著录了这件《五王醉归图》,但一张照片也没有。据说只有日本的著名裱画师目黑三次重裱此画时见过。


侯士泰于2007年去世,香港佳士得于2009年第一次拍卖了这件名画,当年4658万港元成交,在当时因有人对真伪有疑议,成交价格远低于其应有价值。七年过去,此件国宝重归市场,相信有更多人可以看得懂了。


鉴定第三步:材料是不会说谎的


画事君:石渠宝笈说这卷子是宋纸,你能看出来是不是宋纸吗?


李雪松:石渠宝笈上这卷的材质著录是「宋笺」,宋笺品种很多,很难用文字描述,有经验的鉴定者能看出来。


但这卷的宋笺纸,正巧是最容易说清楚的,因为它有二指宽的帘纹,我们可以从背面打光图片上看到这个细节,帘纹间距达到34毫米。后世造纸的帘纹一般不会这么宽。


画事君:没有帘纹就不是宋笺吗?


李雪松:那不是。宋笺的面目非常多,有的看不到帘纹,也不等于窄的帘纹就都不是宋笺,但达到二指宽的一定是宋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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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事君:这件《五王醉归图》的装裱是什么年代的?


李雪松:至少在明末重新装裱过。看陈继儒的题跋就可以知道,明末以前的题跋当时就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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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儒题跋


梁清标可能重装过,但可以肯定的是乾隆没有大动过这个装裱因为现在这幅画前后隔水还保留了原装的云鹤纹绫子,这是梁清标经常使用的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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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清标经常使用的云鹤纹绫子


画事君:这种古代的装裱材料也很有收藏价值。


李雪松:讲究的古代装裱都是用上好的材料,当然有收藏价值。这件《五王醉归图》上曾经有个乾隆原装玉别子,本来是在卷子上的,但被原藏家拿了下来,在2015年香港佳士得秋拍的时候单独拿出来拍卖。可见这个别子本身就是一个艺术品。可惜玉别子是在古董场出来的,现藏家完全不知道上拍之事,就没有与手卷合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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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王醉归图》原装玉别子


鉴定第四步:题跋印章,不可忽视的辅助依据


画事君:《五王醉归图》上有不少印章,我发现其中有清代乾隆皇帝、嘉庆皇帝的收藏印,印泥的颜色好像不太一样啊?


李雪松:乾隆很喜欢在他收藏过的书画作品上盖印。我们知道,《石渠宝笈重编》应该会有八个印章,号称 「乾隆八玺全」,这些印章盖的位置也有规范。


画事君:我知道,乾隆特别爱盖印,所以拿出来盖一次又一次。


李雪松:他最开始打算编石渠宝笈的时候,整理出作品,就在上面盖收藏印。那时候规制还不严格,所以有钤印宝玺五枚、三枚、二枚、甚至一枚的。根据这些年陆续发现的实物来看,也有作品盖了印,没编入石渠宝笈初编的。


乾隆五十八年,《石渠宝笈重编》书成,这次规矩就多了,要详细标注作品信息,还要加盖收藏宝玺。


画事君:任仁发就是乾隆五十八年又被盖了一次?


李雪松:对。这件《五王醉归图》,乾隆先钤印五枚,为卷前「石渠宝笈」、乾隆御览之宝、卷后「乾隆鉴赏」圆印,「三希堂精鉴玺」和「宜子孙」这一对儿。钤印时间应该在乾隆十年之前,也就是1745年之前。


而「石渠定鉴」,「宝笈重编」及「乾清宫鉴藏宝」这三枚是后来盖的,应该是乾隆五十八年。时间不一样,印色不一样,这很正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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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王醉归》图中乾隆前后期印玺、嘉庆印以及宣统印的颜色比较


画事君:那为什么后盖的印章颜色深,先盖的颜色浅呢?


李雪松: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刁!我们看,较早时期盖的「宜子孙」这枚,印色有颗粒感,而且很明艳,这种颜色的印泥很罕见,这是乾隆宫中专用的印泥,后代其实伪造不出来。


到了乾隆五十八年后,「石渠定鉴」、「宝笈重编」、「乾清宫鉴藏宝」这三方印,用的印泥就有点不一样了,但这也是宫中特有的印泥。


你再看嘉庆帝盖的「嘉庆御览之宝」和溥仪盖的「宣统御览之宝」,颜色差异更大,或许用的是当时流行的印油。


画事君:所以是印泥质量「一代不如一代」咯。这种现象在别的石渠宝笈作品里有没有?


李雪松:经常在清宫旧藏中看到这种现象,正好故宫博物院所藏《元欧阳玄春晖堂记》中有和《五王醉归图》同样的印章,尽管印刷品颜色偏差严重,但还是很容易看出右边「三希堂精鉴玺」和「宜子孙」这两方印颜色浅一点。还有米芾的《行草诗牘册》,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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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藏欧阳玄《春晖堂记》显示续编双玺的印泥与乾隆五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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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藏米芾《行草诗牘册》显示续编双玺的印泥与乾隆五玺不同


画事君:我发现画心前后,有好几方半印,还能认出来是谁吗?


李雪松:这些半方印章其实原本是全的,应该是梁清标之前的收藏章,都是骑缝章。但明末清初的重新装裱,前后隔水换掉了,只剩画心的半枚印章。目前除了「朱尚宾印」这枚,朱尚宾是万历初年举人,与董其昌相熟,其余半印暂时未能考证出是什么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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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心前后的半印


画事君:任仁发自己在作品上盖了两处印?


李雪松:对,两方。一方「任氏子明」对着光看像是有挖补痕迹,另一方「月山道人」,也是任仁发的印章,与周边纸纹相同,未经挖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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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氏子明」、「月山道人」印章背光照显示,其中一方疑是挖补


画事君:为什么名章要挖补?这看起来很奇怪。


李雪松:挖补的可能性有很多,现在判断,从作品中其它位置移来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作伪,那就直接重新刻一方印章直接盖上去不就得了?何必如此麻烦,还会漏出破绽?


所以很可能古人重新装裱的时候把画后题字破损的地方给裁了,但这个地方有任仁发名章,名章对一幅画来说太重要了,重装裱的人不舍得扔,就通过挖补的方法放上去了。


画事君:那为什么任仁发只盖了印章,而没有题款?


李雪松:只盖印章不题跋其实也不是不可能。但我猜任仁发很可能题过。之前我们提过北京故宫的《二马图》,是在画幅后面另起一张纸题款的,所以这件《五王醉归图》也有可能是类似的情况,只是题款部分在后世的装裱中被割掉了。


画事君:说到印章,还有一件事也是疑问比较多的,就是你说这耿信公的收藏,为啥上面他的收藏印,和上博编的那本「印鉴款识」书里的不一样呢?


李雪松:你说是这枚耿信公收藏22字大印对吧?


画事君:恩,「 耿昭忠信公氏一字在良别号长白山长收藏书画印记」。这是他最重要的收藏印吧,都是盖在极重要的作品上的。


李雪松:这个问题也很好说明,只要参考材料多一点就明白了。


上博编的「印鉴款识」收入的印面样式,是从辽博所藏的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上裁下来的。确实不是同一方,最明显你看耿字,任仁发这件上面耳字最上面的一横是一直拉到最右,像个盖子,但上博书里的是正常写法,还有「别」字也明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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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信公22字大印与「印鉴款识」上的不同


画事君:所以呢,哪个是对的?


李雪松:那你多看看耿信公别的收藏嘛,这个章又不是只出现了一次。比如你最喜欢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韩幹照夜白》,上面就有这方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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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事君:嗯,这横是拉到底的。和五王醉归图一样。


李雪松:然后你再看《唐寅垂虹别意》图卷。


《唐寅垂虹别意》图卷上耿昭忠信公收藏印


画事君:虽然图片很糊,但还是可以看出是耿字是拉到最右的横。


李雪松:还有故宫博物院的《马远十二景水图》,也是他的收藏。


画事君:《水图》右上角这方还是和任仁发上面一样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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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远十 二水图》图卷上耿昭忠信公收藏印


李雪松:再看其他作品上的印,我们摘出来搁一块儿对比着看。


这些重要的国宝级藏品上所钤的这方章,与《五王醉归图》上的是同一方,所用印泥都是晚明清初的水油性印泥。你把它们放一起看看,就算有色差,看上去感觉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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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排从左至右:《五王醉归图》、《钱选翠花绿鸟图》、《韩干照夜白》。下排:《马远水图》、《唐寅垂虹别意图》、《王绂陈叔起潇湘秋意图》耿昭忠印


画事君:那难道「印鉴款识」上这个印是假的吗?


李雪松:这个取自《夏景山口待渡图》的印,反而像是个孤例。但是由于耿信公其他印章都是一致的,所以也不是伪印,可能是耿信公曾经使用原来的印石重刻了一次。


鉴定第五步:看看先贤怎么说


画事君:《五王醉归图》曾经被老一辈鉴定家们鉴定过吧?


李雪松:《五王醉归图》曾经被徐邦达先生目鉴。徐先生至少两次著录了这件任仁发。


首先他在1960年代编写的《重订清故宫旧藏书画录》 这部书中对「亲眼看过」的作品作出了鉴定评语。


归纳起来,徐邦达对清宫旧藏几件任仁发评语如下:


《五王醉归图》:(美国)真迹上上,有印无款


《二马图》:故博,真迹上上


《出圉图》:故博,真迹上上


《贡马图》:故博,


《三骏图》:(美国),真迹


《花村春庆图》:故博,伪


《横琴高士图》:故博(台北),伪劣


「真迹、上上」是徐先生对于古画鉴定结论的最高评语。


在最新出版的《徐邦达集第九卷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一书中,任仁发《五王醉归图》条后面按语则写道:


「此画颇精妙。画上明有任仁发印记,而陈继儒竟题为唐人,糊涂可笑已极。一九四八年间经琉璃厂郝葆初售于美人杜博思,想已携去美洲矣」。


画事君:为什么陈继儒会看不见任仁发的章啊?


李雪松:按道理陈继儒博学多识,不会不知道任仁发。我想他可能认为任氏印章是收藏印,画面中的高超技巧让他误以为是唐宋时代的水平。尤其是画马,唐代是典范,这也就能说明他对这件东西很看好,仅此而已。


画事君:有没有可能陈继儒看到这个卷子时,并没有任仁发的章?


李雪松:如果卷后只有陈继儒这段题跋,这种推测也不无可能。但是紧接着有一段王永吉的题跋,他发现了李日华的文章里提到任仁发,才发现这卷有可能是任仁发作品,而不是唐人作品。于是他在题跋中对陈继儒的说法做了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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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吉题跋


画事君:那有没有可能是陈继儒看的时候没有印章,然后王永吉看的时候有人给添上去了?毕竟中间有时间差,又不是同一天题的。


李雪松:如果换个人题跋,有可能,但王永吉不可能。因为王是这个卷子的收藏者,是他爷爷留给他的,等于他拿给陈继儒看这个卷子,意思是让陈继儒来鉴别作者是谁。陈继儒看完,他就收起来了,不会经过其他人的手。


退一万步,如果说,这个卷子是后人托名,那我们也要看看明代的人能不能画到这个水平。现在的美术史上明代鞍马人物画家能到这个水平的,我还找不出来。


画事君:我看这件东西还经过宣统皇帝的手,是不是溥仪将这件东西卖出宫去换钱花了?


李雪松:这个卷子出故宫,是由宣统帝溥仪于宣统十四年(1922年)十一月四日,以赏赐溥杰为名,偷运出宫。后来由天津转长春伪满皇宫,凡是被溥仪带到长春的《石渠宝笈》书画,在市场上都被称为「东北货」。这《五王醉归图》也是典型的「东北货」。


《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赏溥杰书画目》清晰的记载了此卷被赏赐的时间,而在同一日被赏赐名单中,还包含了宋徽宗《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这件国宝级文物。由此可见这一批赏赐作品的珍贵性。


画事君:徐邦达提到的杜博思是谁?


李雪松:杜博思是当时最著名文物商人卢芹斋的女婿。这个卷子从伪满皇宫小白楼卖出来,辗转流入「琉璃厂八仙」博闻簃经理郝葆初之手,通过郝葆初售于卢芹斋及女婿杜博思(即杜伯秋),带往美国,后来归了侯士泰。据徐邦达先生记载,他亲眼看见这件《五王醉归图》,应该是1948年在琉璃厂郝葆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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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皇帝溥仪和溥仪的弟弟溥杰


画事君:《五王醉归图》的命运真是坎坷了,这件东西也经过了很多大藏家的手吧?


李雪松:我们能追溯到最早的收藏者是明代朱尚宾,后来到了王麟郭手里,王麟郭又传给了孙子王永吉。清初归了大收藏家梁清标,又到了耿昭忠父子手里,后来就进宫归了乾隆,一直是清代宫廷收藏。直到宣统,给带出宫去了,带出去后卖给了卢芹斋,卢芹斋的女婿杜博思带到美国去,最终归于侯士泰。


这些人无不是中国文物鉴藏史中的大师级人物。好东西能够一代代传下来不容易,今天我们能够目睹这件佳作,还要感谢老天爷的护佑。


画事君:我们今天聊了这么多,关于古画鉴定,你最想说什么?


李雪松:古画鉴定首先要看时代风格,再看个人水准,前人做的这些仿制赝品,无非是靠各种作伪技巧,蒙骗见识不够广博之人,拍卖市场发展的这二十多年,也是世界各大博物馆不断展览,出版真迹的二十年,市场上有不少高明者的眼光取得了极大的进步。


虽然真伪之辨是个永恒的题目,09年这卷出现的时候,会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但七年过去,一些没有看明白的问题,现在已经明白。时间越久,真相一定会越来越清晰。


能够流传七百多年的艺术珍品,卖多少钱是其次,关键是它的面世可能会引发学术界新的研究,带给世人新的艺术震撼,其中的意义是不能单纯用金钱来衡量的。


画事君:好吧,我目前感觉没什么可问的了,今天问了很多尖锐的问题,你可千万不要在朋友圈拉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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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老太太世间不会再有——张大千传奇女弟子方召麐


邓散木:一个人要多自信,才敢用手纸印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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