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中的高冷男，什麼樣？

電影《魯迅》中魯迅與許廣平劇照

眾多民國名女子里，我最服許廣平。

外貌和家世都算不上出眾的她，在自己所崇拜和敬愛的男神面前，卻能爆發出一種超乎尋常的柔軟與韌性，憑藉勇氣與智慧收割男神……

現代研究魯迅的學者中，曾有人為許廣平鳴不平。理由有三：1.魯迅與原配朱安並未離婚，許廣平的身份始終尷尬；2.倆人的婚後生活，許廣平身兼廚子保姆助教校對，可見艱辛；3.這淡漠寡情、板著臉孔的男人，在人們眼裡是不懂得愛的。

但是，攤開記錄著兩人從相識到相戀的那本《兩地書》，這位億萬人前怒目圓睜、正襟危坐的冷麵先生，他的溫情與憐惜、親昵與隱秘、調皮與性情、瑣碎與彷徨，卻只在這一個女人面前，淋漓展現過。

01.嚴肅正經的回信里，寫著「接納」

1925年的春天，北平女子師範大學。

一枚虔誠的女大學生，一邊每每搶佔著教室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托著腮、側著耳，聆聽著老師的授教；一邊暗暗給這位「面孔暗淡、目光凜冽」的先生，小心翼翼的發出第一封信，訴說著自己內心的苦悶。

她說：煙霧瀰漫的理想啊，灰塵覆蓋的前程啊，黑夜吞食的寂寞和無助啊，暗淡的人生啊，真讓人苦悶，這苦悶比愛人還來得親密，先生，可有什麼法子能在這苦藥中加點糖？

這位老師彼時已憑藉小說《吶喊》、《狂人日記》和周刊《雨絲》等，蜚聲中國文壇。他是數萬新青年的追隨偶像和精神導師，卻也是那個「橫眉冷對千夫指」，讓人不寒而慄、避之不及的冷麵鬥士。

很難說當時的魯迅先生，是早已洞悉了這一寫信小女生軟糯筆下的分明好感？還是只當是無數個迷途中尋求方向的新青年之一？但他終究是認真的回了信，筆調也一如他「博施於眾」般的嚴肅認真。

他說：人生的長路，最大的兩個苦難，一是歧途，一是窮途。若是到岔路口，先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若是遇見老虎，我就爬上去，等他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他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連死屍也絕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麼，沒有法子，只好請他吃了，但也不妨咬他一口。

這段長話總結起來其實不過四個字：沒有法子。這實在算不上多麼好的回答，一來難有醍醐灌頂、指點迷津之效；二來，也並無回應這寫信小女子的滿腹心事。

但好在，卻讓許廣平有了理由、有了勇氣，將一封封信繼續投遞下去。往後的信里，她的筆墨一邊是小心翼翼，一邊卻又奔放大膽；一邊是調皮耍滑，一邊卻又溫軟和煦；一邊是譏諷批評，一邊又暗遞著秋波……

而一個男人，總是不厭其煩的每信必回，大概也說明著他的好感。

02.不苟言笑的面孔里，藏著「幽默」

藏著小心事的許廣平每每甜蜜嬌羞的去信，而金剛怒目的魯老師每每嚴肅深沉的複信……

這樣的信，本是寫不久的，或者即算寫久了，倆人的關係也是難以升華的。但偏偏許廣平又很容易從先生的語句里，品味出一些不尋常來，揣摩他當時的語氣，以此與他玩笑和打趣。

如某次許廣平給魯迅先生主編的雜誌《莽原》投稿，但尚未署名。

魯迅收到後，複信曰：「廣平兄，來信收到了。但第二期已經來不及登，因為不知『小鬼』(前信中許廣平自稱小鬼)何意，竟不署作者名字。所以請你捏造一個，並且通知我，並且必須於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並且不準說『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之類的油滑話。」

且不說許廣平是否故意不署名來試探先生，但她卻在複信里似發現了極大的奧妙，她開心回復:

「魯迅師，因為忙中未及在投稿上寫一個『捏造』的名字，就引出三個『並且』，中還添上『不準』，這真算應著『師嚴然後道尊』那句話了。」接著又繼續玩笑：小鬼與西瓜皮，是我現在最喜歡的兩個名字，魚與熊掌正不知如何取也，不如就請先生隨便寫一個。

魯迅何等智慧，豈能不知是小姑娘有意作弄。卻又一本正經的把話答了回去：

「你那兩個魚與熊掌，雖並為你所喜，但我以為用於論文，卻不相宜。因為用真名而招麻煩，固然不值，但若假名太近於滑稽，則減少了論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妥。」

於是魯先生自主幫她選了「非心」一名，卻也不忘打趣回去：

我就以編輯兼老師之威權，給你寫上這一個吧。假如你不甘心，趕緊發信抗議，但如果到下周二晚也並無痛哭流涕之抗議，即算默認，駟匹馬也追不回了。

一件忘記署名的芝麻小事，卻被兩人當作要緊大事。以此四封信反反覆復，一個自稱「小鬼」，言語中滿是「油滑」；一個端著「嚴師」的架子，語言里卻是不苟言笑的「幽默」。

或者至此，那莊嚴肅穆的面孔正逐漸走下「神壇」，他臉上的僵硬被青春所覆蓋、他身後的暮氣被調皮所洗潔，他內心的漠然被火熱所融化……這位高冷的男人，在一個炙熱的姑娘面前，臉色竟也輕柔、溫和起來。

03.義不容辭的擔當里，說著「憐愛」

看一個男人是假意曖昧還是有心交往，要看一個男人的行動，古往今來、英雄匹夫，概莫如是。

兩人幾乎以兩天一封的速度，維持通信了兩個多月。1925年5月的許廣平，攤上了一件事。

國恥日當天，許廣平等六名女大學生帶頭掀起「反抗楊蔭瑜卑鄙治校的風」，本期望做個英雄，帶領大家抒發愛國情懷；不想卻當成了靶子，先被學校開除、後被同學奚落。

許廣平低落谷底、四面無援，魯先生知曉事情經過後，連夜發動雨絲派同仁，親自手擬了《對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宣言》，糾集周作人、馬幼漁等七位連同簽名，發在《京報》一刊上，聲援許廣平等。

魯先生衝冠一怒為紅顏，許廣平當然是感動、溫暖、欣慰不已。

但那時已影響甚廣的魯先生動輒一舉都會成為熱議焦點，現代評論派陳西瀅立刻在《現代評論》一刊上發表《閑話》一文，暗指此次風波是「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教授暗中鼓動」，直指魯迅本人，魯先生只好執筆應戰。

許廣平為此事頗感愧疚，但先生給她的信里不見責怪之意，只是輕描淡寫的說：「待『鬧潮』略有結束，你這一批『害群之馬』，多來發一點議論罷。」

至此，許廣平除了「小鬼」之外，於先生那兒的第二個綽號：害群之馬。並且，這個綽號被簡稱為「HM」， 一直伴隨著二人之後的漫漫長信里。聽上去，這或者不是什麼「甜心」、「寶貝」之類的甜蜜稱呼，但卻似極「小搗蛋」、「害人精」之類的親密意味。

像一個奈之不何又心甘情願的甜蜜包袱，似一個氣度男人對調皮姑娘的滿心憐愛，不知怎的，讀到此處，我的腦中竟有一種「霸道總裁」的即視感。

04.「緊張」的解釋里，是莫大的「在乎」

「女師大學潮」風波後，兩人的情感雖明顯有所增進，但關係卻還像未捅開的紗窗紙，透著小心翼翼的曖昧與試探。

6月底，農曆端午節。魯先生在家宴請許羨蘇、許廣平等5位小姐吃飯。廣平素來淘氣，事先與另外兩位姑娘串通好，把魯迅灌醉。魯先生果然不勝酒力，醉後竟有打人……

同桌的許羨蘇認為許廣平鬧得實在太過分，吃到一半憤然離席，事後告訴許廣平：1.你這樣灌酒，是會讓先生酒精中毒的；2.先生可喝多少酒，太師母早有戒條，不是你想灌酒灌的。

傳說當時這位許羨蘇很得魯迅母親魯瑞喜歡，又曾在八道灣周氏兄弟的院子里住過一陣，和魯迅頗有些「早期交情」。她的這番話，很難說是否也是透著小女子的隱隱嫉妒與不滿。

但許廣平聽此卻認了真，她大驚，沒想到事態會如此嚴重。於是誠惶誠恐、悔恨不已，連忙去信，向先生慌忙送去一連串的道歉。

魯先生收到此信後，當即回了一封長信，大意是說：

小鬼何以屢次誠惶誠恐的賠罪?大約也是某小姐的什麼謠言。1，酒精中毒是有的，但我並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無關。且我年屆半百，位居講師，豈會連喝酒多少的主見都沒有？至於被小娃所激嗎！？這事決不會的。2，我並不受有何種戒條，我的母親也並不禁止我喝酒。總之，我並沒有醉，也未嘗「打人」。

這番話里，魯先生大包大攬地把所有責任都杠在自己身上。不僅是對廣平說：小姑娘家貪玩，我是不介意的。甚至是告訴她:因為我喜歡你這樣，所以你大可以繼續你的玩鬧。放心。我堂堂男兒，怎會被你一個「小鬼」拿住。所有的前因後果，我自會擔當。

而對於「某小姐」的闢謠，更是告訴許廣平：他與許羨蘇，並無傳聞中的瓜葛。

他的急於辯白和一力擔當的背後，分明藏的是幾個字:我喜歡的是你；我喜歡的是這樣的你。

魯迅、許廣平與兒子海嬰

05.尾

如果說「女師大學潮」是兩人關係的一個重要轉機，那麼「端午節邀約」或成了兩人關係的開端。

此後的倆人，因人居兩地而保持了一年多的異地通信（《兩地書》由來）。熱戀中的魯迅，也會徘徊著步子在郵筒邊翹首以盼；熱戀中的魯迅，也會看到HM這樣的字元，就像被戳中心事般想到他的害馬；熱戀中的魯迅，因為珍視戀人送的一小枚印章，而必須要託人去滬上買印泥；熱戀中的魯迅，在情敵面前，也會毫不留情地宣告「主權」。

戀愛中的高冷男什麼樣？其實不過被還原成一個普通人。那「淡漠寡情、板著臉孔」的硬冷線條漸漸褪去，他們情緒和神態越發生動飽滿，也會有孩子式的天真，也會有戀愛中的猶疑，還有大男人的體貼、呵護與擔當……當然，真愛他的那個女人才會懂。

而許廣平的這一生，我想一定是幸福的。

因為，只此一生，能夠如此用力的愛著一個人，並得到他全部的回應，已是這世間最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