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羅伯茨：為了像中國一樣獨立自主，英國選擇了脫歐

文 |安德魯·羅伯茨

譯 |陸大鵬

歐盟的支持者常常說，中國人無法理解，英國為什麼在6月23日投票脫歐。果真如此嗎？他們說，中國人感到困惑，像英國這樣擁有7000萬人口的國家為什麼會想離開5億人口的貿易集團，因為據說這樣會削弱英國在貿易談判中的議價能力。我對中國讀者的看法很感興趣，但我相信，對於那些促使英國人民選擇脫歐的涉及國家主權和獨立的問題，中國人應該能夠非常輕易地理解。

中國人民非常正確地為自己的國家獨立而自豪。他們絕對不會容忍如下情形：他們再也不能最終決定自己國家的命運，並且外國律師能夠推翻中國法官做出的法律決定。中國人絕對不會容忍，進入中國境內的移民問題不是由中國人自己決定，而是由中國境外的政客與法官決定。中國人一定會為這樣喪失主權與獨立的情形而憤怒，一定會抓住機會奪回自己的主權與獨立。而英國人，就是這樣做的。

我估計，如果歐盟的支持者企圖通過恫嚇來強迫中國留在一個並不符合其利益的組織（並且在過去四十三年里都不符合），中國人不會害怕。在英國的脫歐投票期間，有人告訴英國人民，一旦他們脫歐，英國股市、房市和消費者信心就會立刻崩潰，外國會從英國大規模撤資，會有數百萬人失業，以及會發生各種各樣的金融和商業災難。

儘管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英國財政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rganis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英格蘭銀行、世界貿易組織（WTO）、高盛集團 、摩根大通、英國實業聯盟（Confederation of British Industry）和其他許多機構發出這樣「世界末日」一般的嚴重預言，51.86%英國人還是投票選擇離開歐盟，其原因與歷史有很大關係。（2001年，我寫了一部未來主義的小說，題為《亞琛備忘錄》，我預言在2015年，51.89%英國人會投票選擇離開歐盟。與後來的實際情況相比，我的預言只錯了一年和0.03%！）

英國人投票選擇離開歐盟的原因，中國人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中國人在歷史上，幾百年來也曾遭到俄國人、法國人、葡萄牙人、德國人、英國人、日本人和其他國家的干預支配。儘管英國本土自1066年就不曾受到過成功的入侵，但是英國在最近四十三年的歷史裡，英國的本土政治進程卻不斷遭到外國干擾和干預。在某些方面，英國人對此感到無法容忍，就像中國人在許多個世紀里不堪忍受外國干預一樣。我相信，和英國人一樣，中國人絕對不會為了避免所謂的經濟下行而放棄自己的主權，不管有多少所謂專家或外國金融機構勸他們這麼做。

英國對歐盟一直有很多不滿，部分問題在於，歐盟在拉英國加入的時候，用虛假的計劃書來欺騙英國。20世紀70年代初，英國首相愛德華·希思（Edward Heath）向英國人民保證，加入當時的所謂歐洲經濟共同體（「歐共體」）僅僅意味著一個共同市場，或自由貿易區；加入歐共體並不會對英國政體或主權產生影響。在當時的下議院辯論和政府宣傳中，他聲稱，如果英國加入歐共體，「不會損失實質上的國家主權」。他的主要法律官員，大法官基爾穆爾勛爵（Lord Kilmuir）向他警示稱，事實並非如此，實質上的國家主權將遭到破壞。但希思對基爾穆爾勛爵置之不理。直到2004年，根據管理政府秘密檔案的「三十年解密法」，相關文件解密之後，這一點才被發現。這時已經太晚了。

愛德華·希思

愛德華·希思還告訴英國人民，只有英國人民「全心全意贊同」，英國才會加入歐共體。然而在此問題的若干次議會辯論中，在下議院全部635名議員中，支持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的票數比反對票數有時只多八票。儘管如此，希思還是冷酷地強行通過了讓英國加入歐共體的法律程序。英國於1973年1月1日加入歐共體。幾乎從那一刻起，英國就在為此悔恨，因為英國與情感上和歷史上親近的國家（如澳大利亞、加拿大、紐西蘭等英聯邦國家）之間的貿易衰敗了，而歐洲經濟共同體（也就是後來的歐盟）強加於英國國內法律的干預越來越多。

自中世紀就存在於英國的古老的度量衡（其中一些可以上溯到一千年前的撒克遜時代）逐漸被公製取代。英國度量衡協會等組織的英勇努力遭到政府的粗暴踐踏。與此同時，歐盟越來越像是個單一國家（甚至可以說是個超級國家），擁有自己的旗幟、國歌、議會、根據單一法律體系審案的司法系統、政府（即歐盟委員會）、主席，自1999年還有了自己的統一貨幣。謝天謝地，英國從來沒有採納歐盟的統一貨幣。歐盟甚至企圖建立一支歐洲軍，直接與北約競爭。而正是北約自1949年（八年後的1957年，根據《羅馬條約》，歐洲經濟共同體誕生）以來保護了歐洲大陸。

幾十年里，布魯塞爾越來越像是個國家，歐盟委員會的官僚機構越來越膨脹，其政府某些部門的效率低下和腐敗也越來越嚴重。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英國人，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英國參加歐盟，並不符合英國的利益。一個叫「歐盟懷疑主義」（Euroscepticism）的愛國運動在英國兩黨（保守黨和工黨）中發展壯大。不過，自1916年就沒有獨立執政過的少數派——自由黨當中，還沒有歐盟懷疑主義運動。隨著歐洲經濟共同體演化為歐盟，並將越來越多的權力攫為己有，運用其司法機構去壓迫成員國的國內司法機構，並且花費越來越多金錢，歐盟懷疑主義運動的聲勢也越來越大。到20世紀90年代，它已經在努力要求全英舉行一次全民公投，決定英國是否繼續留在歐盟。

但連續多屆英國政府要麼太謹慎，要麼太怯懦，都沒有允許舉行全民公投。他們害怕全民公投的結果會要求英國離開歐盟，而在1992年和2016年之間，歐洲推翻英國議會的意志達九十多次；到2016年，歐盟每周要花掉英國納稅人的3.5億英鎊；英國法律的60%是歐盟制定的；歐盟仍在企圖破壞北約的地位；歐盟已經幾十年沒有把自己的賬目交出來審計，因為沒有一家體面的會計師事務所願意幫助歐盟掩蓋它的偷竊和腐敗；歐盟委員會裡塞滿了並非選舉產生的官僚；歐盟幾十年來都無法與中國、印度和美國等國家達成貿易協定。

這麼多年來，歐盟懷疑主義運動囊括了大量英國公民，形成了一支強大的公民力量。其中很多人的名字，對中國人來說是陌生的，但這些人理應得到認可，因為他們是了不起的愛國者。（親歐盟的英國人也自稱是愛國者，但既然《簡明牛津詞典》將「愛國」定義為「對自己國家權益與自由的熱情」，那麼那些人根本不愛國，因為歐盟四十三年來一直在損害英國的權益與自由。）

那些多年來為了英國獨立而奮鬥的特別值得一提的功臣包括（無特定順序）：自由協會（The Freedom Association）；瑪格麗特·撒切爾夫人，她發表了精彩絕倫的布魯日演講，警示了歐盟發展的危險方向；詹姆斯·戈德史密斯爵士（Sir James Goldsmith），他將全民公投放到了政治議程上；帕特里克·羅伯遜（Patrick Robertson），布魯日集團（Bruges Group）的創始人；比爾·卡什爵士（Sir Bill Cash），主要的歐盟懷疑主義活動家；2016年公投宣傳活動的領導人，議員邁克爾·戈夫（Michael Gove）、議員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和議員吉塞拉·斯圖爾特（Gisela Stuart）；工黨議員弗拉克·菲爾德（Frank Field）和凱特·霍依（Kate Hoey）；英國獨立黨及其領袖奈傑爾·法拉奇（Nigel Farage）；「選擇離開」（Vote Leave）運動領導人馬修·艾略特（Matthew Elliott）和多米尼克·卡明斯（Dominic Cummings）；60年代和70年代的老戰士伊諾克·鮑威爾（Enoch Powell）、托尼·本恩（Tony Benn）和道格拉斯·傑（Douglas Jay）；公投黨前領導人羅賓·比爾利（Robin Birley）；邁爾科姆·皮爾森勛爵（Lord (Malcolm) Pearson）；前托利黨領導人伊恩·鄧肯史密斯（Iain Duncan Smith）；還有很多人。

瑪格麗特·撒切爾夫人

這些英雄的男女，常常因為自己的信念，在職業生涯受到阻撓挫折，因為總體上親歐盟的英國政府和既得利益集團對他們施加打壓。而正是這些英雄，使得6月23日的歷史性投票成為可能；正是這些英雄，在從1973年到今年公投的四十三年里，保存了英國抵抗歐盟超級國家的火種。至少在政治層面，這些英雄男女可以等同於中國的長征戰士（他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保存了抵抗日本侵略的愛國火種）。

英國目前還沒有正式脫離歐盟，儘管首相特雷莎·梅說，脫歐的進程將持續兩年，於2017年3月底正式啟動。在此之後，英國將與布魯塞爾就退出歐盟的具體條件進行棘手的談判。如果理智佔上風，將會達成一項協議，允許27個成員國的歐盟繼續從英國掙錢，並且歐盟從英國掙到的錢是英國從歐盟掙到的兩倍。所以，英國脫歐不會嚴重影響貿易關係。經濟崩潰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或許有一個人除外：歐盟委員會主席讓-克洛德·容克（Jean-Claude Juncker）。我們知道，他想懲罰英國，因為英國竟膽敢離開他的歐盟；他還想恐嚇其他可能也想脫歐的國家。但幸運的是，最終的協議不是由他決定的，而是由那些更為理性務實的國家領導人決定。

特雷莎·梅

除了國家主權問題之外，英國人選擇脫歐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移民問題。主要由於敘利亞內戰，以及奧巴馬總統2011年有很好的機會推翻阿薩德的時候卻怯懦地錯失良機，數百萬敘利亞和中東其他國家的難民潮水般湧入東南歐，並向西北方向運動。安格拉·默克爾鼓勵其中一百多萬難民居留在德國。2015/2016年度，英國的凈移民入境數量為33萬人，政府承諾將這個數字限制到10萬以下，所以在脫歐公投當中移民成了一個主要問題。絕大多數英國人認為，英國完全有權利選擇他們希望什麼人進入英國並在英國生活與工作。他們根據這個信念作了自己的投票。英國脫歐之後，英國將能夠吸引全世界最聰明、最優秀的人（包括中國人）移民到英國，而不是被動地接受歐盟硬塞過來的人。

至少到目前，所有預測英國脫歐後經濟將嚴重受挫的專家，都被事實證明是大錯特錯。如今英國股市非常繁榮；出口和旅遊業都有所增長（英鎊貶值對此有幫助。我們現在急需讓英鎊貶值）；專家們預測失業率會猛增（商業大臣薩吉德·賈偉德預測會增加50萬失業人口），然而事實上失業率下降了許多。消費者信心增強；訂貨比之前八年都更多；許多大企業在英國進行新的大幅度投資；希斯羅機場將建造第三條跑道，極大地提高其國際航班運營能力。這一切都表明，英國是一個開放的、自由貿易的、外向型的經濟體，中國人長期以來喜歡和這樣的國家做生意。

今年，專家和民意測驗調查家連續犯錯誤，從脫歐到唐納德·特朗普，從哥倫比亞「和平」協定到義大利全民公投（BBC暗示，馬泰奧·倫齊總理將獲勝。然而三個小時之後，他以40%—60%的比例失敗了）。任何人若是預測脫歐對英國這樣珍視自己自由的國家是壞事，同樣錯了。我希望，在1973年之前就早已獨立自主的中國，會歡迎我的祖國走出的這勇敢的一步。

【作者簡介】

安德魯·羅伯茨|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英國皇家文學學會和皇家藝術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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