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種貧困，獨家深度闡釋貧困的概念！

這是1999年我的採訪日記，當時取名《第 三 種 貧 困》。

日記中的徐榮發、 楊大山、楊文言、狗蛋兄弟等十幾個弟兄，時光如白駒過隙，十七個年頭彈指一揮，歲月帶給我已雙鬢斑白的印記。你們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

1999.12.5日記原文：

進入冬季後，我們便下鄉採訪並幫助農民解決物質和精神貧困問題。但引起我注意並給我留下特別印象的是另一種貧困──許多三五十歲的男人娶不上女人！這就是第三種貧困。

這個故事就發生在六盤山南麓的一個鄉，這個鄉與甘肅省庄浪縣的村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接壤著。此地歷史悠久，古風猶存，傳統文化源遠流長。但是，這是一個山的世界，當地人稱有三十七道梁，一百零八條溝，這其實也僅是一個概數。這方圓幾十公里生活著幾千口人。所謂村子都是懸在山腰上的，人家都是依山而居，一層一層的。

不論站在什麼地方，腳下不是溝便是山。在山上放眼一望，山頭一浪一浪地鋪排開去，像大海的波濤，很有韻致，但它是凝固的驚濤駭浪。此刻你必會推斷：在很久以前，這裡肯定水草豐美，林木茂盛。但貧窮是與史俱來的。現代文明不主動打入，山民不徹底走出大山，他們將繼續貧窮！你肯定驚疑：人怎麼就能生存在這樣的深山之中，而且還生存下來了呢？一對耕畜，一窪薄地，一盞油燈，……走過了多少年、多少代人？要知道，在1998年之前，這裡的村落是沒有可供車輛出入之路的。從這年開始，在單位包村扶貧中開通了村級公路，第一次在山裡開進了汽車，有點積蓄的農民第一次購買了手扶等農用車，第一次有地區領導出現在這山村。而且好事不斷，接著又是村村通廣播電視。

這裡的人均純收入據統計達到了千元，吃飽是沒問題的，但僅此而已。至於精神生活，古來都是貧乏的，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只是浸潤給他們傳統觀念、禮節、信仰，而作為一種生活的精神，是不可想像的。不過他們在十多里地外汲一趟水尚需半晌時間，精神生活需求從何產生呢？精神之作為一種生活，從來都是有錢又有閑之人的享受。但細細觀察，他們還是有精神生活的，他們的精神生活是與物質生活融為一體的，多少年以來都是如此。勞動的苦和累，衣食不足的冷凍饑饉，出行的跋涉，加之清新而四時變化的山野，完全滿足也消解了他們尚不自覺的精神饑渴。偶爾有人有空閑，也感到很「心慌」，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精神生活空虛了。他們便聚在一起曬太陽，交流傳遞一些信息，要不就是串串門。部分人家有電視，但只有晚間才可以轉播幾小時。在過去，這一段時光黑暗而寂寞，有女人的男人和有男人的女人尚可度過，但無夫無妻的人呢？現在山裡山外的世界雖然溝通了，但還僅僅是從外面看到了裡面更多的困苦，從裡面看到了外面更多的精彩。歷史把這反差呈現在人們面前：物質的、精神的。此外，還有什麼呢？你只有徒步走進去，從每家每戶才可以看到──這就是物質和精神生活以外的第三種貧困，也就是性貧困。

從古至今，在中國有三種人終生未婚。第一種是太監。他們一生不能也無能力結婚，但他們一生與天下最美麗、最高貴的女人朝夕相處，有的甚至成為皇帝的寵臣、后妃的寵幸，也不失為一種女愛。他們是不幸的，但他們又是幸運的。第二種是當代都市的獨身主義者，他們不婚，是為了自由的婚姻。他們沒有妻子卻有更多的女人，沒有丈夫卻有更多的男人。他們是幸福的但又是不幸的。第三種人就是我要告訴大家的這種人，他們生活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是一幫男人，他們不僅沒有妻子，而且也沒有女人。

城裡人對農村人有一種從切身體會出來又想像上去的看法，說山裡人夜晚沒事幹，就生孩子。因此，中國的人口何能不多呢？豈不知這山裡一生未婚的人還很多，他們晚上沒事幹，但也沒有其他事干。他們夜夜無事，一生無事，你可曾知道？可曾想像得到？

農民有許多困難，最難的是沒錢，嚴重的就成了特困戶。其中有一部分就是無妻或無夫的，這也是特困的重要方面。而且其配偶多是夭亡。一個人的死，拖垮了一家，負了債，又留下子女，讓另一個人逃不出苦難。辦法自然是另外嫁娶。但在農村，嫁娶並不是一個婚姻問題，更不可能是愛情問題，而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一個寡婦負債上萬元，又帶三個孩子，誰娶得起她？同樣，一個鰥夫，拖幾個孩子，負了債，有誰敢嫁給他呢？所以一個人一生嫁娶一次就夠了。而且能嫁娶一次的人，就是死了，也還算幸福的人；活著的一方，也算曾有過人的全部生活，剩下的只有克服困苦了。而比這些特困戶困難的，是那些終生娶不上女人的人。這種人有多少呢？我們調查了三個村子，總共六百多口人，而超過婚齡尚未找上女人的，就有六十多人，達到了總人口的10％。他們中最大的已過53歲，兄弟幾人都未婚的也有許多。我們對其中的一個村作了詳細的統計，42戶人中25歲以上的單身漢就有15人，2／3以上的人家都有。其中30歲以上的6人，40歲以上的3人，他們都是男的。這裡流傳著一個辛酸的故事：弟兄三人，都找不上對象，生活很艱難。其中一個終於找上了，這自然是弟弟，年輕。其他兩位說，咱兄弟三人有一個女人就中了！鄉幹部解釋說，不是說三個人有一個妻子，而是說家裡有一個女人料理家務，其他兩人就此放棄成家的念頭，一門心思下苦活命。家有兄弟四人，其中兩人成了家，那麼其他二人就僅僅成為勞動力，一家分擔一個人過日子。他們一切正常，就是再沒有經濟能力結婚了。

恕我把真實姓名隱去，講幾個真實的故事吧。

徐榮發，38歲,初中文化。兄弟四人中二人成家（其中一人入贅外地），他曾經人介紹娶了庄浪的女子，但婚後一年，她又不辭而別。村民說，他沒有守住，跟別人上新疆了。為什麼他不去追回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村民說，結婚一月就生了，那孩子不知是誰的？原來，女人出了問題被包辦過來，但她終不甘於命運。是跟舊相好走了？不。是另一個。為什麼要跑？因為地理位置。再見過嗎？見過。去年回來，給了男人3500元。離了。走了。

楊大山，29歲，一家6口人。他最小的妹妹才7歲。村主任說，生下老大後，他媽因為丈夫是富農經常挨批鬥就鬧離婚，這一離就是十年。改革開放後又住到一起，生了3個孩子。老大仍未成家，經人介紹與庄浪一女子訂婚，姑娘19歲，只等一年就結婚，但去年女方變了，她與本地小伙好上了。楊大山送了8000元財禮，女方家退不起，上了法庭，斷回了4000元。人財兩空。

楊文言，50歲左右，獨自一人，養一頭驢，存糧千餘斤。父母去世時他僅3歲。1984年他32歲時經人介紹與庄浪一女子訂婚，送財禮1300元。女子時年19歲，但不曾想到死了！什麼原因？痢疾，治療遲了。他追要禮錢，但沒有退回。此人很精幹，穿戴齊整，花錢靠賣糧。再找對象？經濟上達不到。自己做飯，沒有電視機，睡覺很好。一般太陽落山不久即睡，一覺到天亮，六點左右起炕，去很遠的溝里馱水，回來喂牲口，為自己做飯。下午到地里轉一轉，無活兒時在村子裡走一走。晚飯也是早早就吃過，八點以前就上炕睡覺。夜裡沒事。他幹什麼呢？睡覺。

狗蛋兄弟三人，都過了30歲，都沒有媳婦，他們的父親早逝，母親僅有的能力就是為他們燒飯。

餘光榮，也超過了30歲，家裡只有母子二人，他很能折騰，養羊、養獺兔，還準備加工飼草，算是一個勤勞又善經營的人，也賺了萬餘元錢，但就是沒有姑娘嫁給他。有人介紹過一個，但姑娘一看這地方就轉身走了。

喜才子，四十多了，擔任村會計，也有點存款，他最大的願望是娶一個女人，但沒有姑娘滿足他的願望。

楊心士，34歲，弟兄二人。弟弟找了個女人，送禮1.5萬元，但他因此失卻了成家的經濟條件。

劉大壯，30歲，有兩個姐姐都「發落」了，一個在河北，一個在新疆，他哥哥也成了家，上了新疆，但他至今在打工，仍沒有掙足娶女人的錢。

楊全娃，34歲，兄弟三人都單身。自己找不上，父母也幫不上。問為什麼？村民說，人不抓。什麼叫「抓」？好看、機靈謂之「抓」。

張根蛋，31歲，未娶。他弟弟26歲，村主任說，小子騙了一個女人。怎麼騙的？看到哥哥尚未娶，他便上新疆。去年回來，領了一個四川姑娘。村主任說，四川女子沒差的。這小子在烏魯木齊打工，給一家醫院當門衛。這女子就跟小伙好了。小伙贊勁不贊勁？人很「機抓」。回來過嗎？來過，女子住不慣，兩個人一起走了。但根蛋仍獨身一人。

……

娶不上女人，是當地人口比例失調之故嗎？不是。姑娘不少，但沒人願意嫁給當地小伙，嫁到內蒙、甘肅、河北以及黃灌區的不少。為什麼？村主任說，這是地理位置的原因。我們認為，貧窮是根本原因，兄弟太多無力婚娶，父母早逝無人張羅，人本身不「抓」，地方偏僻，山大溝深，買賣婚姻的舊風俗等，都是原因。但村主任只說「地理位置」，我們就不大理解，同住一個地方，為什麼你們能娶，他們就不能娶？同行的鄉幹部解釋說，村民的「地理位置」包含著「風水」的意思！移民工程搞了多年，有多少戶人報名搬出這山溝呢？7戶。其他人都不報名。這其中光棍一個也未報名！這地理位置，他們還將守下去。而姑娘也因為這「地理位置」都選擇出去打工，尋求歸宿。

食、色，性也，但這些男人卻實現不了這種本性。他們的睡眠正常嗎？心態正常嗎？他們原本是會想像的，現在還想像嗎？他們在屋裡的生活是如何漫渡的？現在電視通了，他們也能看到充斥畫面的羅曼蒂克，他們感想如何？……面對著飢餓的人，那些厭酒肉的人卻把酒肉永遠掛在飢餓的人僅僅能看到的地方！

也許，沒有經驗的人就沒經驗的痛苦。常吃素的人，確也感覺不到肉的鮮美。人性的某些方面被壓抑久了，也會因此退化。比如在太空久了，腿的功能可能會退化。而動物也是因為特定的環境決定了其特定的功能。比如魚是在水中浮游的，所以就不需要腿。但是，性是一切動物的本能、本性。人為了把包括人在內的雄性閹割了，但是，他（它）們失去的是功能，不失去的是本性！所以單身漢發出了求助的聲音：扶貧工作組什麼都幫，就是不幫我們娶個女人！

由於戰爭、人禍、飲食，……世界上有過「女兒國」、寡婦村，但作為寡男人群如此眾多，還是新聞。一個村有一兩個光棍尚不得了，而況有幾十個。村風因此壞了嗎？治安因此壞了嗎？婦女安全因此危機了嗎？沒有。這些光棍很安分守己。

是什麼原因在維繫著這種局面？這使人想起村民的話：守住。有人守住女人，有人就得不到或不敢侵犯女人。還有：一村就是一族或有親緣關係的幾族，都是自己人。而這個地方又是傳統觀念依然濃厚的所在。所以，倫理道德觀念也是一法。這一文一武就成全了一切。

食、色，性也。我們首先關注的是他們的吃飯問題，還沒有引起我們重視的，是他們的婚姻問題。而且解決吃飯問題要比解決夫婦問題更好操作。但是，一種飢餓解決了，另一種飢餓肯定會鑄成社會問題。俗話說，溫飽思淫慾，但是，真能像扶貧那樣解決第三種貧困嗎？

食、色，性也。二者孰重？溫飽思淫慾，是食為先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是色為先說。我們請鄉黨委一位負責同志談談這個問題，他長嘆一口氣，說：「這是一個疼人的話題！」

那麼，活著重要，還是活得像人更重要呢？我們殷切期望二者兼得。

獨家原創，抄襲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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