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都有黃小玫
■陳思呈/文
嚴歌苓有一個短篇叫《耗子》,講這樣一個故事:
一群漂亮、活潑的文工團女兵裡面,有個異類叫黃小玫,細看長得並不醜,但有點怪異,顯得臟相。黃小玫其實也不叫壞,有些小偷小摸的壞習慣,比如說偷吃食堂剩菜,還有就是講一些關於自己家庭的謊言,破綻明顯得讓人大笑。這些壞習慣不嚴重,卻很齷齪,也很低智,使黃小玫很像黑暗中的耗子,人人都厭惡她輕侮她,並且絲毫不掩飾這種厭惡和輕侮。關鍵是,她也成了她們的幫凶,夥同別人來取笑自己,每次面對別人有意的捉弄,她總是賴皮又自賤地嘿嘿笑。她急於與別人結盟,哪怕不惜糟踐自己。
女兵們回到宿舍總要吃些小零嘴的,有一次大家齊聲要搶黃小玫的零食,十來雙手把黃小玫摁住,黃小玫覺得大家今天可真夠朋友,居然也和她親密無間地打鬧,她也反過去捉別人,捉到一個就不放,動作起來老有一股發酵的汗味,於是那個女兵尖叫一聲「討厭」後給了她一個耳光。女兵們全傻在那裡,儘管大家都看不起黃小玫,但這樣撕破臉皮倒也從沒有過。此時黃小玫只要一哭,馬上就是這出鬧劇里受壓迫的丑角了,可她沒有。
「……好哇,耍賴皮!」黃小玫說,笑容是吃力的,但畢竟沒有撕破臉。「你等著,」笑容漸漸已不那麼艱難,她已經偷換了那個耳光的性質,「等有勁我再還手。」
所以,黃小玫讓人看不起的正是她的自賤,她先把自己當成一個笑話,於是人人當她是一個笑話了,就像她自己的笑:迷亂、低智。像這樣一個笑話,是大家最好的消遣,而她的定位一旦形成,便不易被扳過局來。
新來的男教員一開始不知道情況,有一次讓黃小玫作了一次示範性動作,以黃小玫的心智,這樣的揚眉吐氣很快讓她得意忘形,新教員已示意停止,她還捨不得停下來。接下來新教員讓兩個男兵練托舉,那兩個男兵死活不肯托舉黃小玫,新教員才隱約看出黃小玫是什麼樣的角色和地位。那天還是由黃小玫給自己找了台階下,她坐在地板上大搓大揉自己的傷膝蓋,全面進入傷員角色,她無非想讓大家承認:舉不舉她並不取決於那兩個男兵,而在於她自己腿受傷了。黃小玫退場了,人影還在窗玻璃上,室內的大笑已爆破開來。
黃小玫的結局算是在讀者的意料之中:她後來瘋掉了。她忍辱負重多年,隱忍的精神在戰爭中發揮了正麵價值,她成了前線的女英雄。當她「衣錦還鄉」,回到當年被當成一個笑話看待的地方——文工團——給新兵們作報告時,那個報告會的前夕,冷落她多年的媽媽也來了,她曾暗戀的男生也向她示好了,然而她瘋掉了。
大概沒有人天生如此的自賤賴皮,黃小玫是在潛意識裡知道非如此不能生存,她的故事背景這裡不多說,我想到的是,從小到大,身邊的集體里,總有一些黃小玫式的人物,或深或淺地擔負著大家的嘲笑。
一個集體,特別是女生組成的集體,總會產生幾位優秀的核心人物,她們光鮮能幹,老師寵愛,男生傾心,女生仰慕,影響力和號召力都不言而喻。作為對應,總有一個或者幾個人物,是被大家公然嘲笑的厭棄的,她們不一定是最笨最丑,但往往有些齷齪可笑的壞毛病,那些壞毛病也不算奸惡,但使她們顯得最堪輕薄。
小學時我們班上曾經轉學來了一位女生,她在入學不久就受到了集體的厭棄和嘲弄。這種厭棄是從班上的核心女生髮出的,因為她們無言的影響力,很快的,全班女生都把這個插班生當成笑話。遲鈍的人開始不能看出她為什麼那麼值得討厭,是不是因為她是一個插班生、外來者,她帶著初來乍到那種笨拙的、卑微的、惶恐的笑,讓人覺得心生優越?
順著優秀而聰慧的女生們的眼光指引,果然能發現這名插班女生本身具備諸多令人不齒的毛病:比如她說話時聲音尖利又結巴,顯得刺耳且粗侉,別人不想和她玩她卻硬擠過來,說話和笑皆那麼不識趣。還有,她大聲地擤鼻涕,紙屑亂扔,甚至身上還有臭味,小學生還不懂得狐臭,只傳說那是因為她從來不洗澡。如此等等這些問題,這些不能說明她笨,不能說明她壞,甚至她也不醜,可是使她在集體中成了最堪輕薄的人。
回憶時我有所疑惑:是她本來就值得人們倨傲地厭棄么?還是因為優秀群體的厭棄,才使她在眾人眼光中顯出諸多可笑?一個小學生,不講衛生,不識趣,其實也很正常。但是她的標籤已經貼上了:她就是大家公然嘲笑的人了。令人想起來更心寒的,是那種孩子之間的勢利:因為她是一個受排擠的人,所以嘲笑她會得到呼應,而接近她則會跟著受到嘲笑。與黃小玫的故事很像,有時候作遊戲需要搭檔,沒有人願意跟她搭檔。
那些率先排擠她的十歲左右的女生們,不能說是惡,但她們優越的「社會地位」實在太強悍了,強悍得似乎可以代表真理。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哪怕只是一群小學女生。或許這也是一種弱肉強食的道理?那個插班女生沒有掌握獲得人群尊重的秘訣,她哪怕並不笨,也枉然了。
很多集體里都有個「黃小玫」。但是風水輪流轉,我小時候班上的「黃小玫」,後來據說竅門頓開,成績一路飛奔,考上了好學校,好成績帶領她走上了新人生。而同班上那嘲弄她的「核心女生」,卻不外爾爾,有的下崗之後,在家鄉開一小店,還要為了工商證明,去懇求當年被嘲弄的插班生——這只是我想像的。其實,就算插班女生始終沒有好成績與好地位,優秀女生不開店和不下崗,她們本也一樣,那所謂的成就與優越,落魄與壓抑,難道不都是這人生中的幻象么。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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