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女孩回復你「平平淡淡才是真」意味著什麼
《殺人的人》第16
你們總是不把我的房門鎖死，你們總是給我出門的理由，然後讓我在所謂的花花世界撿些更大的痛苦回來。而我呢，這具廢掉的肉體，已經徹底淪陷為一隻容器。我要吃得有些飽，我吃得飽的目的不是為了去工作，是為了拉屎時括約肌能製造適當的快感。再沒有比餓了吃飯、渴了喝水更有意義的事情了。
這就是綁架，要想自己不至於在徹底的孤獨中陷入欲死不能的悲痛，那就讓肛門和胃儘快來綁架自己。
但是速食麵吃過了，廁所去過了，《舊聞周刊》也看完了，一個人還有個長長的夜，該怎麼辦呢？於卡拉試圖用回憶肖枚這種行為來出戰（此時的回憶不是人類自發的情愛欲求，而是消遣的必要）。但大約是回憶多了，於卡拉已經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去回憶了。她的相貌，過去不曾捕捉清楚，現在也一樣；她留下的幾句話，因為被反覆品味，已經味同嚼蠟。
人類最有意思的回憶竟然也會變得這麼難堪，它竟然沒有任何必要。它勾不起憂傷，也製造不了幸福。於卡拉老得神智不清了嗎？他不是曾經為這個女孩痛哭流涕嗎？他不是在深夜寫下無數口號式的詩嗎？他不是在床頭刻下好些個「XM」的字樣嗎？他不是一次一次嘗試進入那扇永遠不開的門嗎？
現在，他卻發現，忠誠早就被背叛了。自己乾的不過是件哭笑不得的事情。
他需要加大劑量，下猛葯，才能讓回憶回到第一次回憶時的激動。在第一次回憶這個女孩時，他熱淚盈眶，徹夜不眠，他記得那個元旦咖啡宴光線的運行軌跡，記得那首小夜曲的旋律（後來他熟悉了肖邦的所有曲目），記得自己在異常普通的回信里看到神性——肖枚寫回信極短，往往以「外邊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但不能因為無奈就不出門吧」，或者「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庸俗面目出現，但這些看起來都像是道行很深的密碼鎖——於卡拉多少次試圖撈起這些話說出時的前後場景，以尋找肖枚曾經愛過他，或有可能愛他的蛛絲馬跡。
……如果拒絕太狠，那或許還是考驗呢。就像邵華說的，女人都是矜持的動物，哪有你一說愛別人就馬上答應的，要是立馬答應了，「那不是雞嗎？」
其實結論很簡單，肖枚一直不愛於卡拉。但於卡拉從不肯接受這個本屬正常的結論，而非以「努力者居之」、「愛是可以慢慢培養的」這樣的話語來佐證真理在自己手裡。又像邵華所說的，問題不是出在「愛誰」上，而是出在「怎麼愛」上。邵華對於卡拉的建議是，在技術上加強「膽大心細臉皮厚」的建設。
那真是一段悲愴的歷史。
於卡拉在第一次回憶時曾經撕心裂肺，淚如泉湧。他對著夜空，迫問上帝：為什麼你在製造了於卡拉的同時，又製造了肖枚？為什麼你命令於卡拉去尋找肖枚，最後又讓肖枚視而不見？
上帝大約溜得很快，於卡拉沒有得到答案。他甚至想從陳百強的吃藥死、徐志摩的坐飛機死和游坦之的跳崖死中選擇出一種死來……實在是沒有活的必要。
但只有一年不到的工夫，於卡拉再重新回憶起肖枚時，發現自己已經不愛她了，或者說是不那麼愛了。但現在，肖枚作為一個名詞還要被徵用過來，以完成晚夜的一次消遣。
怎麼拯救這個隨時都可能陷入沒意思的遊戲呢？……於卡拉決定讓自己死。
在死這個詞突然闖入腦海中，於卡拉成為一個興奮的創作者。他看了看自己這個「將死」的身軀，很快嗅到了房間里突然洶湧而出的自憐氣味，「這何等悲痛的自憐啊」。死亡讓他獲取了奔跑的動力，獲取了榮譽感和勇氣，獲取了重新造訪肖枚的合法性。
這就像在無聊的、程序化的化學試驗中突然加上一把硫酸，一切都將重新冒泡。
……在意念中，月亮似火球，躥越平原、丘陵和石灰岩；飛鳥，像子彈飛出去，消失在孤獨里；而列車載著在衛生間不停咳血的於卡拉，自今夜義無反顧地奔回兩年前。
在故鄉大樓還沒有塌陷的日子裡，泥漿已經塗滿街道。如今，這些泥漿被加上了一些灰白的發屑，令世界愈加死氣沉沉。街道上抬著空棺材的兄弟們一言不發，用空出來的手抽煙。而於卡拉的母親（此時她是溫柔而充滿憐憫之心的母親）穿著於卡拉當年留下的大衣，在雪淹沒的車站，以沒有悲哀的悲哀，迎接著一聲呼嘯。
但在火車抖掉身雪，拉開蹄子跑入深遠後，於卡拉急速擺脫了她可憐的母親和那些試圖攔截他的兄弟，不管不顧又心急火燎地往那廢墟里碩果僅存的綠色小樓趕，他在接踵而去的路燈下，滿含熱淚，他知道他來看望肖枚了。
然後一切安靜下來，在綠樓前停下步的他，看到曾經的天使拉開窗扇，驚異地看著他。
他人生最後一次看到她眉宇之間全部的密碼，那裡流淌著一些幽怨的水波。他的心臟在難得的平靜之後，被更強烈的愛情衝動刺激起來，他感覺到血液如猛浪翻滾，一口鮮血奔涌而出，順衣領下流。他為此悲傷不已，懊惱不已，但等他抬起頭來時，那窗扇恰好關上。她關上了門……她在幹什麼呢？
幾分鐘後，當雪裡像笨牛一樣左滑右馳的警車拉響警報趕過來時，他才明白過來。他沒有被自己最愛的人認出來，他恰被認成了一個滿身是血的、危險的殺人犯。他跺了跺腳，感覺體力已近消耗殆盡，但他還是像只緊張的兔子，從警察誇張的包圍圈中躥了出去。
他開始在雪地里跌倒……他媽的，我在跌倒；他開始小心地躲到垃圾桶和電線杆後邊……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正在往一個相反的方向不可救藥地跌陷……假如生命只剩下十分鐘的話，我在遠離這小樓的路上就已經耗費了八分鐘，我如何再回去，見那他媽的天使……
於卡拉決定來個深情的回望，然後再倒在那些抬空棺材者的腳下。他確曾在緊張的呼吸霧氣中看到了那座小樓，那窗扇又開了，但巴在那裡的卻是一個惱怒而驕矜的母猿。猿猴吃了一口竹草，對著於卡拉大喊：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你。過去不喜歡，現在不喜歡，以後也不喜歡。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於卡拉替意念中的肖枚念出這句話，開始悲傷地大笑起來。想起來，這個世界如果就是一個長臂猿的世界，大家也打領帶，也談情說愛，也打完仗舉行和談，就沒有什麼不能解構的，就沒有什麼不能釋懷的。
但就在這GAME OVER的一刻，於卡拉意識到下次他再以肖枚為題材進行消遣時，已經很難了。死這招都用了，下次還能用什麼，難道還要人鬼情未了？悲哀啊。
為什麼肖枚會瓦解、坍塌、消失呢？為什麼這人類最難受的失戀如今建立不起來呢？為什麼我於卡拉不能像以前一樣被整日濃積的失戀情緒綁架呢？那個時候我可是連飯都不想吃，我只想縮在被窩裡痛苦。為什麼呢？
為什麼我對她再也建立不起來一點點希望呢？
於卡拉被迫回到他兩次錯誤的遇見當中。在這兩次遇見之前，肖枚被神聖化，被按照於卡拉一切唯美的知識和思考改造，最後單是肖枚這個名字，也能散發出銀針似的光芒，並在被人說出時，深深刺痛於卡拉的心。
但是第一次錯誤的遇見來得太快。在考入這所大學回去的第一個冬天，於卡拉偶然到一家銀行取款。在那裡排了很久的隊後，他感覺到心突然被狠抓一下，直抓得那裡空空落落--鐵欄杆那邊坐著的銀行工作人員竟是肖枚。再看第二眼，又不是。但是那眉宇之間的密碼被於卡拉準確撞到了，她們兩人竟然擁有同樣的密碼。這怎麼可能呢？
於卡拉望了望牆上的工作人員介紹，發現那人名叫李大枝。難道她們有某種聯繫？
「不好意思，想問下你，肖枚是你什麼人？」
「表妹。」
那邊的回答乾脆利落，連口音都和肖枚一樣。
……他媽的，這麼久以來的史詩，竟然根植於生物學上的遺傳。這可惡而又殘忍的遺傳！是呀，本來就是遺傳，每個人的面容都由遺傳而來。為什麼你始終不相信這一點？為什麼你相信憂鬱和惡俗是由上帝分別製造的？上帝從來沒有製造過什麼，都是精子和卵子自己在做試驗。
這次遇見雖然讓人清醒不少，但還不至於衝垮於卡拉內心苦心經營的蟻穴……既然如此，大枝就大枝，肖枚就肖枚，這終歸還是一個鬼斧神工的眉目之間，這終歸還是特殊的能引起強烈審美的生理構造。
但是在暗戀者於卡拉回到學校後不久，在一個壯觀的春天，在人來人往的市場一條街，於卡拉第二次遇見了他不該遇見的東西。那天太陽奇異地碩大而猛烈，像鏡子一樣照在街道上，令本來灰暗的地面出現可怕的反光。後來，於卡拉就用「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八個字來作為那次慘痛經歷的開頭。
還在很遠的地方猛的一抬頭，於卡拉就看到了化成灰他也能認識的肖枚。這人類有史以來最純潔、最唯美、最憂鬱的女神，如今就挺著寬大的髖部，穿著不合體的牛仔褲，在嘴吻處塗上了油膩的口紅，像只駝鳥，邁著讓人不堪的步子蹣跚而來。
她怎麼會衰變成這樣？一個人在青春的時候怎麼會出現這麼多裂紋？
於卡拉知道自己是惡俗的，他不能再看了，他返身跑掉了。路上的樓房和店鋪彷彿在坍塌，灰塵漫天，每個人都帶著憂慮焦躁的眼神，看著主路上代表破壞力量的推土機來來往往。
月亮就這樣大起大落地死掉了。
雖然後來於卡拉在杜拉斯的《情人》開場白里學到了某種煽情的語氣，試圖用一顆傷感的心包容這個墮落的場景。但是他覺得玩文字遊戲永遠可以，但具體到想像的實際時，便徹底不著調。他難以在腦海中刨開那寬大的髖部，一個人的髖部怎麼可以在一年之間從一個大變成三個大？
很奇怪的是，於卡拉一直不能在思念時準確形容肖枚的容貌，但卻在毀滅後眼力如尺子般精準而惡毒。
這兩件事故被歲月之浪推上岸，如今成了於卡拉身上的建築物。他就懷藏著這猥瑣的毀滅感難以自抑，它們製造了「無可想之人」的基本事實。
於卡拉想被失戀、懷念、痛苦綁架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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