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履|從譚嗣同到胡耀邦:瀏陽人的誠樸剛烈
瀏陽為我湘省名邑。於典籍中我識瀏陽的人物、風土、掌故多矣,在現實中我結交的瀏陽籍朋友亦多矣。然半世行旅,直到今年暮春,方得有緣去瀏陽做匆匆一游。
瀏陽山水頗佳,瀏陽物產豐富,煙花爆竹更是響徹寰宇。可我留意一個地方,最關注的是該地人物,如無傑出的歷史人物為之壯色,總有「綠水青山枉自多」的遺憾。去瀏陽,我首先想去的是兩位先賢的故居——譚嗣同和胡耀邦。
晚清以降,瀏陽出的達官顯宦、碩儒文豪不少,但我以為最能代表瀏陽人氣質的是譚、胡二公。譚嗣同生於1865年,胡耀邦生於1915年,他倆相差了整整五十年,在古代中國是祖孫的代際。他們一生行事所表現的誠樸剛烈之風,似乎是瀏陽民氣所鍾。
4月8日傍晚,丙申清明後四日,我和幾位朋友趕到瀏陽市中心的譚嗣同故居時,已是黃昏,暮色漸漸四合。進到故居,只得快速瀏覽一番。
「譚嗣同故居」的匾額由前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朴初所題。一個佛教界的領袖為一位烈士故居提匾,似乎令人驚訝。然而若了解譚嗣同的思想之來源,就會認識到佛家思想對其巨大的影響。
1896 年夏,譚嗣同在南京結識了著名的佛學家楊仁山居士,從楊仁山受學佛學一年。在此期間,他「閑戶養心讀書,冥探孔、佛之精奧,會通群哲之心法,衍繹南海之宗旨,成《仁學》一書」。他認為:「凡為仁學者,於佛書當通華嚴及心宗、相宗;於西書當通新約及算學格致、社會學之書;於中國當通易、春秋公羊傳、論語、禮記、孟子、莊子、墨子、史記,及陶淵明、周茂叔、張橫渠、王陽明、王船山、黃梨洲。」
真正的學佛者,絕不是遁世避禍之人,而是如譚嗣同所言「度眾生外無佛法」。譚嗣同在戊戌變法失敗後,本可以如康有為、梁啟超那樣逃生,然而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慷慨赴死。這正是以生命踐行佛家捨身飼虎、「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精神。
故居內還有一塊趙朴初題寫的豎匾「大夫第」,才是這座院落官方稱呼。宅子為譚嗣同之父譚繼洵從周姓所購,加以修繕而成。譚繼洵做到了湖北巡撫,照官場慣例,便是「光祿大夫」的虛銜,宅邸可稱「大夫第」。這是殺害譚嗣同的清廷對譚繼洵的體制內肯定,以「大夫第」作為譚烈士的故居,頗具歷史弔詭之意。
譚嗣同稱得上典型的「濁世翩翩佳公子」。他的人生之路可以和另一位與他家淵源頗深的貴公子做一番比較: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陳三立(號散原)。陳散原長譚嗣同十二歲,兩人志同道合,都是變法維新的倡導者和踐行者,譚在中樞籌劃,陳在長沙輔佐陳寶箴實行。他們兩人也都是悲劇人物,譚嗣同慘死,陳散原被革職,兩人連累了父親。據說譚嗣同事先做了預案,仿照父親筆跡偽造了數通斥責兒子狂悖,並要脫離父子關係的信箋放置在北京的寓所里,後由清兵搜查上報,使其父親免於一死,但譚繼洵終究被革職回鄉。譚嗣同就義後,譚繼洵又活了三年,在人生最後的三年里,他不知如何咀嚼喪子之痛。他私挽愛子譚嗣同的一副對聯「謠風遍萬國九洲,無非是罵;昭雪在千秋百世,不得而知」,或許能一窺老人對闖大禍的兒子的複雜心情。陳寶箴在變法失敗後以「濫保匪人」而革職,庚子年即1900年去世,其死因兩種說法:其一為因微疾而逝;其二為太后密旨令其自盡。
▲譚嗣同故居
對譚氏、陳氏父子的遭遇,當時士林能理解的並不多,譏諷、斥罵的人倒不少。王闓運《湘綺樓日記》記載:「陳幼(右)銘革職時,或為聯譏其子三立云:『不自隕滅,禍延顯考』云云,一若明以來四百年俗套訃為,專為此用,亦絕世奇文也。」明清兩代大戶人家男主人去世後,孝子散發的訃告上書「不孝子不自隕滅,禍延顯考」,意思是自己不死,卻連累父親死去——無行文人的嘴臉,一至於斯。
陳散原一直活到 1937年9月,盧溝橋事變後他絕食三日而逝於北平,是年85歲。他看到了西太后重用義和拳向列強宣戰引起庚子之亂,爾後狼狽逃到西安;他看到了武昌起義後各省紛紛獨立清廷不得不遜位。當年想通過變法維新來為大清續命的散原老人心中是喜還是悲?反正他的同志、早已喋血菜市口的譚嗣同看不到這一切了。
第二天清晨醒來,我看到樓下的瀏陽河在煙雨空濛中緩緩流過市區,百無聊賴,順手用筆在酒店的便箋上抄錄了譚嗣同在甲午戰敗後所寫的《有感》:
世間無物抵春愁,合向蒼冥一哭休。
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
早餐畢,然後冒雨乘車去瀏陽南部中和鎮胡耀邦的故居。
山道崎嶇,雨洗刷著道路兩旁的樹木,更顯得山色翠綠逼人。「中和」應該是一個未經革命化改造的地名,如果猜得沒錯,語出《中庸》章句:「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我們在小鎮的路口,看到一堵牆上鐫刻著「客家小鎮 中和」幾個字。中和是一個客家人聚居的鎮,胡耀邦祖上亦是從江西遷來的客家人。
從中和鎮所在地去耀邦的故居,尚有一段距離,也越來越路彎山陡。當年一個15歲的少年,靠一雙腳走出大山,去闖世界、干大事,真是太不容易了。
參觀耀邦家的老宅前,我們先走進了佔地不小、氣勢不凡的「胡耀邦故居陳列館」。這個陳列館2005年2月動工興建,2006年11月投入使用。2015年胡耀邦百年誕辰紀念大會後,來其故居和陳列館的遊客日益增多。我們這次選擇非雙休日和節假日前來,又逢大雨,遊客依然是絡繹不絕。
▲胡耀邦故居堂屋正門
老實說,餘生也晚,對胡耀邦沒有太多的印象。在其任中央委員會主席和總書記的那六年,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無法理解他當時所做的一切。我印象最深的是 1983年11月,我在父親工作的衛生院通過當時還很稀罕的黑白電視機,觀看胡耀邦訪日的報道。胡耀邦在日本國會(這當然是後來知道的,當時只認為是一個公共場所)演講,演講前深深地向國會議員們鞠了一個躬,當時旁邊一位姓孫的叔叔說:「怎麼能向日本人這樣鞠躬呢?」
多年後,我讀到耀邦女兒滿妹的著作《思念依然無盡——回憶父親胡耀邦》,書中說:
父親在日本獲得一片讚譽,沒想到在國內卻引起了一些議論。有人批評他在日本國會鞠躬鞠得太低了,有損中國的人格。對此,父親在中央辦公廳舉行的訪日報告會上說:「一到日本,遇到的各方面人士都很講禮貌。上層官方人士也好,飯店經理、服務人員也好,都是畢恭畢敬,深深鞠躬,這對我很有一點啟發。到國會講演時,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四座揮手致意,鞠躬鞠得低低的,這麼一來,氣氛一下子就熱烈起來……鞠個躬,不失我們的風度嘛!我們講風度,講大國風度,是講政治風度,禮貌上周到點好,禮多人不怪嘛!」
看來,無論朝中大佬還是山野小民,對耀邦向日本議員鞠躬,不少人頗有非議。而耀邦的鞠躬,卻恰好是其性格的體現:直率、真誠、平易近人。
真誠坦率的性格特點和光風霽月的行事風格,對一般人來說,是優點。但在政治文化早熟的中國,這種人性的優點往往被人理解為執政的缺陷。在中國,當大官必須要有威儀,要喜怒不形於色,言談舉止必須要比尋常人慢兩拍才行,所謂「貴人言慢」。大人物的平易近人表現出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親民,而非真正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叔孫通為漢高祖制禮儀,是為了維護天子的威儀;皇帝在重大典禮上戴前後有珠玉墜鏈的冕旒,就是要皇帝不能亂動,時刻端著君臨天下的架子。
胡耀邦恰恰是最沒有架子的高級領導人。中國的傳統政治文化,似乎不因革命的浪潮衝擊而消亡,它總是不斷換馬甲而頑固地存在著。
在胡耀邦生平事迹陳列的最後部分,我看到一張巨幅彩色照片:耀邦背後是群山萬壑,他面色凝重,似有無窮的心事。我猜想這是他卸任總書記後去南方散心時所攝。
▲胡耀邦
如果說我與這位大人物還有一點關聯,那是胡耀邦去世時,我正在緊張地複習,迎接改變我命運的高考,他的去世也讓那一年考生上大學變得異常的艱難。
胡耀邦故居在敏溪河畔,背靠青山,四周流水潺潺,坐北朝南,為典型的湖南農家院落,青瓦黃牆,磚木結構,成凹字形,一正兩橫,與韶山毛澤東故居格局相近。
由於地勢使然,故居院落的槽門沒有開在正前方,而是左側。槽門的楹聯為「枝分西嶺,業紹南塘」。唐代以前胡氏郡望主要有二:安定和新蔡,瀏陽西嶺胡氏源出安定胡氏。胡耀邦的先人世代居於江西高安縣的浯塘(今龔枋鄉浯塘村),約在明朝萬曆年晚期一個名叫胡允欽的農民,攜家眷離開江西,來到湖南瀏陽中和鄉西嶺定居。胡允欽因此被瀏陽中和的胡氏族人尊為「西嶺胡氏」的先祖。這應是「枝分西嶺」之意。「業紹南塘」所言的「南塘」,是不是指高安縣的浯塘,待考。
進了槽門,有一個近百平米的曬穀坪,坪後是正屋,堂屋的楹聯為「祥鍾淮海,秀毓蘇湖」。這副對聯更佐證了胡耀邦出自安定胡氏。
「祥鍾淮海」典出胡姓安定堂始祖胡質、胡威父子的事迹,父子倆籍貫為淮海壽春縣。胡質,三國時人,少知名。曹操召為頓丘令,官至荊州刺史,加振威將軍,賜爵關內侯。史載其「每建軍功賞賜,皆散於眾,無入家者,家無餘財,惟賜衣、書篋而已,以清畏人知著名。胡威,質子,官至徐州刺史,父子清慎,名譽著聞當世。入朝,武帝(曹操)問:『卿孰與父清?』威曰:『臣不如也。臣父清恐人知,臣清恐人不知。』帝稱善,累遷前將軍,以功封平春侯。」
「秀毓蘇湖」典出宋代胡瑗的事迹。胡瑗(993—1059),字翼之。宋代泰州海陵(今江蘇省泰州)人,是宋代著名的教育家,被奉為宋代理學先驅。史載: 「(胡瑗)以經術教授吳中,范仲淹薦之,以白衣對崇政殿,授校書郎,以保寧節度推官教授湖州,弟子數百人,禮部所得士,瑗弟子十居四五。」他曾在泰州創辦了安定書院,晚年在蘇州、湖州一帶講學,范仲淹稱讚胡瑗乃「孔孟衣缽,蘇湖領袖」,其所開創的授課法被稱為「蘇湖教法」,後世眾多書院歷代奉行。
安定胡氏的堂屋類似的楹聯還有:「蘇湖世第,淮海家聲。」「淮海家聲遠,蘇湖世澤長。」寓意相同。
▲胡耀邦故居
胡瑗創辦的安定書院是今天江蘇名校泰州中學的前身,另一位中共前總書記胡錦濤高中畢業於該校。2014年4月,已經卸任總書記的胡錦濤,來到了胡耀邦故居參觀。
胡耀邦雖然年少即投身革命,但他一生好學,戎馬與政務之餘,手不釋卷,身居高位後,他十分尊重讀書人。或許,從其故居的楹聯,能窺見某種歷史淵源。
除誠樸剛烈之外,考諸瀏陽民風,有「斯文在茲」的感覺。瀏陽現存的文廟規模浩大,直至晚清仍然用古樂祭孔。道光十七年(1837),還未中進士的曾國藩來到瀏陽,和瀏陽舉人賀以南一起來咨考文廟古樂的源流。
除了文廟,瀏陽還有諸多好山水,行程一日半,我未能一一探訪,留待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