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紀事:關於三個老師的記憶
一,「女子娃」
我的小學是在南何村的村落小學開始的。在那裡,我度過了將近三年的時光。我想說的是,一個懵懂的孩子對某一門課程的喜好或者厭惡,完全來源於對這門課的任課教師的印象好壞。請大家不要攻擊我,這是事實,我只是說出我的真實感受,我的意思是:我對數學的厭惡,是源於對這個數學老師的極端厭惡造成的。即使是現在,我依然對數學課堂有很大的抵觸情緒。
這個數學老師姓賴,名字叫做招娣,家是南山跟前龍灣人。大概她的父母是重男輕女封建意識很強烈的人吧,才給她取了這麼一個名字。但是可惜的是,這個老師沒有弟弟,卻有7個以上的妹妹。這坑爹的名字沒有起到任何「招弟」的作用,卻造就了這個女老師非常瘋狂和彪悍的從教作風。她有一個小名叫做「女子娃」,我們便取了她的姓,加上她的小名,就成了「來,女子娃。」這樣一句輕浮的話語。我們班被賴老師打過的男生們,往往惡作劇一般,私下裡經常這樣叫我們班的女生,大家都心照不宣。我剛開始以為,只有我對她很厭惡,不想全班的同學都是如此。有一回,我正在跟同學開玩笑,叫出:「來,女子娃」的時候,恰巧被她發現了。我當時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因為她並不像其他的老是那樣用「觸及心靈」的語言對犯錯學生進行教育,而是採用「觸及身體」的這種最原始和有效的教育方式。
我不幸遭遇了這樣的危機。她的習慣性動作是揪起耳朵不放手,然後用腳踹學生的身體,躲都沒法躲。我被這樣折騰了五分鐘上下,因為躲避她的「南何無影腳」,我在最後的時候發現我的耳朵已經被揪破了,流了很多血。她大概也感到手上黏糊糊,繼而看到血漬才放手作罷。但是這還不算完,我被要求每次上課的時候不能坐在座位上,只能站在教室後面聽課。
那幾年,我們班的同學基本上都有過這樣經歷,女生卻很少這樣。我現在想起來,一定是她父母的緣故,讓她對小男孩有著痛徹骨髓的怨恨,她的父母自然對這7個甚至更多的女孩子不很關心,甚至怨恨。她於是把這怨恨都傳遞給了我們。
在膽戰心驚中過了將近三年,我完全堅持不住了,每次上課站在教室後面,那種幼小心靈的屈辱,即使現在也難以磨滅。我終於妥協了,轉學了,我惹不起她,我總能躲得起她。我轉學到了山外面的另一個小學去了,那時候我已經讀到四年級。終於擺脫了這樣一個噩夢般的數學老師,也導致了我噩夢般的童年這段時光的結束,整個人都放鬆了。
不幸的是,我以後對數學課所表現出來的厭惡一直沒有太大的改觀,無論這個老師是多麼好脾氣,多麼優秀甚至善良,總是無法讓我提起對數學課的興趣。即使我終於坐在課桌前,而不是站在教室後面。所以我的數學成績也一直平平,到了大學也是這樣。
這樣的結果導致我非常喜歡語文(當時賴老師班級的小學同學,都對文字非常敏感,鮮有從事數學相關學科的,這大概是對很多她帶過的學生造成的不利影響吧),終於有了所擅長的東西,又僥倖考上了大學,謀得了這樣一份與文字打交道的職業。終於告別了數學。但是我並沒有開心起來,因為我對數字的敏感是在剛學會說話的時候就表現出來的,也許,如果當初不是遇到這個老師的話,我會很喜歡數學,甚至有可能在數學方面有所建樹,也許……
二,一個木匠
我的第二個老師其實並不能算作是真正的老師,因為這個老師並不是學校教我的,他是一個木匠。之前說過,我是一個思維很活躍的人,興趣愛好特別廣泛,但都是三分鐘熱度。我曾經一度很喜歡木匠,當然,現在也還喜歡。
有一次,村裡來了一個走街竄巷的木匠,這就是我的第二個老師了。師傅年紀不大,也就是三十齣頭的樣子,精精幹乾的,卻帶著一個獃頭獃腦的小徒弟。那個小徒弟頂著亂糟糟的蘑菇頭,穿一身灰黃的仿製軍裝,嘴倔強地翹著,也不說話,師傅指揮他幹啥,他就去幹啥。
這無疑讓我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因為師傅在隔壁家裡做活,我就有機會一放學就跑到那兒,看著看那,問東問西的。師傅大概對於木訥的徒弟早已經厭倦,見我機靈又好學,就說可以教我幾樣本事,以後做個一般的傢具不用求人。
我於是更加高興,每天都堅持過來,師傅教得很仔細,我也學得很快,一個月過去了,我就能獨立做成一個小板凳了。那個板凳很結實,現在還在我家使用。
後來,師傅的活兒幹完了,就離開了。我很失落,因為感覺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學到手。師傅臨走時候卻說:「不礙事,我就在附近這幾個塬上轉哩,咱有的是機會。」
沒想到,機會還真來了。師傅後來竟然搬到了離我家不遠的劉家樓安家了。我第一時間去看他,就問他怎麼搬到劉家樓來了。師傅笑笑,沒說話,我正不解,才看見窯洞里鑽出來一個女人,微胖,卻長得濃眉大眼的,見人很熱情:「這就是五娃?長得怪親的。」
後來我才知道,師傅成家了!而且很不光彩地成家了。原來,師傅雖然有手藝,也掙了些錢,卻一直沒有個安身立命的家,他大概就不是本地人。後來在川里一家主戶家裡做活,跟這家主戶的女兒互相看對眼了,兩個人的戀愛卻遭到女方家長的強烈阻撓。
故事講到這裡就太俗了。但是這些都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師傅無奈,在做完最後一單活之後,連工錢都沒結就離開了。臨走前還把主家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師傅當天晚上就上了塬,在劉家樓村租下了這幾孔窯洞住下了。
天已經很冷了,第一場雪下過之後的那天晚上,師傅正準備熄燈歇下,就聽見外面有人敲門,他心想:「我一個外地的木匠,大半夜的有誰會來尋我!」就滿腹狐疑地開了門,卻見了這女子,穿一件單衣,連褲子都是一條短褲,早已經凍得渾身發青。
師傅趕緊把她扶進屋裡,用被子蓋上,一面歡喜著,一邊卻嗔怪她這麼不愛惜自己,為了一個走街竄巷的木匠真不值得。這女子就只是看著他笑。
從那以後,我就有了這個師娘,她叫英巧,姓啥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後來提起,父母當時警告她:「要嫁給那個竄山猴也能行,家裡一條線都不準帶走!凈身出戶,權當沒有你這個女兒!」
她從姑姑家借來了幾件蔽體遮醜的衣服,把原來身上所有的衣衫都脫得乾乾淨淨,穿上那幾件單衣,在雪地里一路跑到了東塬上。兩個人之前早都商量好了落腳的地方。
師傅不僅木匠活幹得好,而且還能書能畫,字寫得也很好。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卻也安逸。沒幾年生活也就越來越好了。就徹底買下了這個窯洞,收拾一番,成了劉家樓的正經住戶。
臨過年的時候,師傅還在縣城賣對聯,因為字寫得好,生意紅火,也能掙不少錢。那年臘月,師傅正在揮毫潑墨,一個老太婆走到跟前,對著他盯了半天,才怯怯地問:「你是木匠文娃?」師傅一愣,轉臉一看才看到這個老太婆正是自己的丈母娘,趕緊給老太婆讓了座。老太婆說:「巧她大快不行了,躺炕上聽命哩!你倆趕緊回來一趟,要不然最後一面都見不上了!」老太婆說完就轉身走了。師傅立即收拾了攤子,也不顧等著寫對聯的眾人的抗議,一路狂奔到東塬。
兩口子回到川里師娘的娘家,看著老太爺咽氣。因為老太爺年紀不大,沒有準備壽材。師傅就連夜聯繫熟人,伐木供料,半天功夫,一副松木壽材就打好了。壽材有了,要在上面寫「福」「祿」「壽」,這當然要由師傅親自動手了。松木油大,一般墨汁寫上去肯定要重描幾回,但是師傅用大毛筆蘸了墨,咬了咬牙關,靜靜地刷著這幾個字。一氣呵成,眾人看了紛紛稱讚:「一筆好寫!」「拾了個好女婿!我要是歿了,壽材上有這一筆好字,也算沒白活一場!」
然而,讓人吃驚的還在後頭,壽材要刷漆,照例要把「福祿壽」三個字邊緣用鑿子摳出來,這時候,這幾個鑿匠吃驚了:那黑色的墨跡滲入木料足足有一公分之深!所謂入木三分,這次總算是見識到了。眾人也是嘖嘖稱奇。
因為這件事,這兩家斷了血脈的親人就又開始走動了。
三,齊老師的牙
我現在仍然能記得齊老師,齊耳的短髮,大眼睛藏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面,她教我們語文,講課特別好,因為聲音很好聽,而且說得是很標準的普通話,不似其他老師那樣,上語文課也是一口陝西話。印象中她從後來沒有責罵過任何一個學生,與賴招娣相比,齊老師是所有學生都喜歡的。
她皮膚很白,經常夾雜著傷痕。我聽知道內情的同學說,齊老師的老公脾氣很不好,而且愛喝酒,經常喝醉了就打她。有一個同學糾正說:「不喝酒也打,前日里我親見他哼著歌,看見齊老師在擺弄花,上去一腳就踹倒了,壓在身上打。」
齊老師大概是受到家庭暴力傷害的第一個實例了,因為我們村子裡的人雖然也並非特別文明,但是這樣打媳婦的卻很少見。
翌日上課的時候,我們就見到齊老師少了的兩顆門牙,臉上的淤青也很明顯,卻依然笑盈盈地給我們上課,絲毫不顧及已經瘸了的腿和臉上的傷痕,她仍然是開心的,也是快樂的,對我們仍然是和藹的。只不過她的一些普通話發音不標準了,這讓我們感到遺憾,也很氣憤那個經常打她的男人。
後來有一次,已經上課很久了,我們沒有等來老師。而由另外一個年級說陝西話的語文老師給我們代課。我們都很疑惑,我們齊老師去哪兒了?班裡自然少不了一些「包打聽」,下課之後就有了消息,說是在校長辦公室偷聽的,齊老師這次被打得太慘了,卻不是被她男人打得。
知道內幕的一個同學,是老師家的娃娃,他知道的更詳細:齊老師和她男人去集上買菜,感覺有人碰了她一下,一轉身,看見一個小偷偷她的包,上去就把小偷抓住了,她大喊抓小偷,喊男人來幫忙,誰知道那男人在家打齊老師忒能耐,一到外面就慫了,站在一邊不敢說話,也不敢動,跟個樹樁子似的,白長了那麼高的個兒。小偷一看這場景,就轉身打齊老師,她當然打不過人家,就被打得暈了過去。小偷見人都躺在地上了,害怕出事,一溜煙跑了,那男人也不敢去抓。
齊老師被送到了醫院,所以不能給我們來上課了。後來聽說,齊老師跟那男人離婚了。而且去了另一個學校當老師去了。我們去縣上統考的時候,還見過她。她還是笑盈盈的,仍然記得我們每個人的名字,還囑咐我要把字寫好。
後來我們仍然會經常想起齊老師,特別是那缺了的牙。我還會用一片樹葉把牙包起來,裝作缺牙的樣子,尖聲尖氣地學她說話。同學們說我學得最像。
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齊老師了。我很想念她。(文/吉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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