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爱情故事(完整终结版,含第四集)
文/鲁西西
一、
他的闯入,令她猝不及防。
她的朋友圈只有认识的人。唯独他来自「附近的人」。
他在白天发来的请求信息上写:我的影子想要去飞翔,我的人还在地上。她知道,那是为对应她签名上的句子:我的脚步想要去流浪,我的心却想靠航。
她稍微迟疑,便通过他的请求。还记得这句歌词的人,快要在这个星球上绝迹了。
「你喜欢郑智化?」他问。
「又暴露年龄了。」她自嘲。
「能够发现的人,是和你一样被时间暴露的,在年少回忆中沦陷的人。」他说。
「你有没有在年少时,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她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却不准备让他回答:「不久前,他来福州参加一个拼盘演唱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第一个感觉是他老了。那一刻,我的心有一点悲凉,曾经那么桀傲不驯的男人,仍然挡不住岁月的侵袭。当他唱完两首歌,匆匆从后台离开的时候,我用尽全力冲出会堂,跑到后门的我气吁吁捂着肚子弯着腰,远远看见他,我看见他拒绝旁人的帮助,拄着拐杖慢慢地从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艰难走下来的时候,我的泪哗就下来了,那是他真实的样子。这个男人已经不红了,没有被粉丝围追截堵,令我得以轻易地一步一步走近他,站在他面前,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他转身上车的时候,用指尖轻轻、轻轻碰触他的肩膀。我知道,这个举动很没礼貌,但是,隔着白色的T恤,他的身体温度让我确认这不是一场幻觉……」她飞快地打完这段话,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那天唱的是哪两首歌?」他问。
「《星星点灯》、《水手》,我猜他这些年唱这两首歌,唱到要吐。我相信,这一定不是他最爱的歌。」我说。
「我猜,这也不是你最爱的歌。」他说,接着他通过微信发来一个在线聊天请求。
她注意到他发的是语音而不是视频请求,他和网上那些希望第一时间用视频验证网聊对象的容貌的网友是不同的。
但她拒绝了。
他执着地再发了一个请求,他说:「你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你只需要听。」
怀着好奇心,她接受了语音请求,她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可他也一句话没有说。
她只听到吉它弹出的悠扬前奏,「我的脚步想要去流浪,我的心却想靠航……」他隔着网络,唱出她最爱的歌词。
是很动听的男声,音色和郑智化不一样,但是歌声里有一样的倔强和落莫。
一首歌结束,他主动关闭语音。他打来一行字,「希望能弥补一点点,你那天想听的歌却没有听的遗憾。」
她无法否认,那一刻他给她带来突如其来的感动。但她本能地抗拒这种感动,她的心从二十岁开始苍老,如今她已经很老很老。很老的人,是不希望自己轻易被微信上的陌生人感动的。
她也打一行字给他,「谢谢,但你怎么知道我想听这首歌?」又觉得问得愚蠢,删掉,只发给他两个字,「谢谢。」
二、
她的工作,在这个城市最冷僻的一条路,居然也叫中山路。而他是她「附近的人」。她猜他不是在湖东路就是在五四路。
后来证实她的推测是对的,有一次,她看到他微信上晒的照片,那几天福州在发大水,他拍下公司楼下的灾难现场,一个位于地下室的餐厅被淹没了。
她认得那间餐厅,并由此判断他在五四路的某座大厦里。
这不是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有太多机会足以制造狭路相逢。她不想节外生枝,虽然他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但仅此而已,
她的朋友圈冷冷地屏蔽掉他,她从不告诉他,她在哪里。好在,他从来都没有问。
只是有一天,她得了重感冒。「一整天咳得心都要碎掉了。」她在网上向他抱怨。
他当下没有说什么,第二天一早,他问她咳嗽好点了吗?他发来一张二维码照片。告诉她:可以打印下来,去打开五四路新华都1号寄存柜,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说:本来不需要这么麻烦,只是你一向这么神秘,一定不愿意告诉我地址。
他还开玩笑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我放了什么,可以在一天中任意时间去打开,我不会无聊到,在那里8小时蹲守。」
那间超市离他和她很近。她再一次,被好奇心驱使。打开那一个原本平凡此刻无比神秘的寄存柜。
柜子里安静地放着一只深棕色的,小小罐子。
她伸手取出那个小罐子,这个罐子上一定印着他的指纹,现在握在她的手里, 她站在正午的阳光下,突然在脑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穿过时空,以罐子触摸你指尖。
她努力甩掉这可笑的想法。用手机给他发微信,「我拿到了,一个棕色的罐子。」
「嗯,罐子里装是柠檬酱,我妈妈亲手熬制的,她让我从老家带来,对咳嗽有效,你可以吃吃看。」他说。
「你是潮州人?」她曾在广东工作一小段时间,对潮州的男人怀有某种好感。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她对他的态度瞬间升温。「我还喜欢咸柠七,好想念在广东时吃的虾粥,还有……」她是个吃货,说起喜欢的食物顿时眉飞色舞。
「下次你到潮州去我家吃,我妈妈做的虾粥和肠粉都比店里的都好,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
她瞬间警醒,这是个承诺吗?她甚至不准备让他走进她的现实世界,他却扯到他家和他妈妈。
她不忍扫兴,发一个敷衍的笑脸。
三、
有时候,她会促狭发1分钱红包打赏他;「本宫今晚很无聊,不如你唱首小曲,解解闷儿?」
「原来我就值一分钱?」他委屈地说。
「你想不想唱咯?」
他已经把吉它拿出来了,打开语音:「女皇,想听什么?」
「随便。」她仍坚持打字。
无聊的夜晚,因为有个人一起无聊,她觉得失眠的夜变得容易得多,和第一次一样,她一直在语音中保持缄默。
她熟悉他的声音,他却不知道她的。
他不是完全没有试图了解她的,只不过他用的方式比较迂回,「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
「那可不行啊。」她断然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变性前的样子。」她故意搞笑。
他无可奈何。
也有过,有惊无险的擦肩而过。某个工作日,她前脚从五四路吉野家走出来,他晚三分钟就在微信上晒出食物:「工作餐,在五四路吉野家。」
她大惊失色,下意识加快逃离的脚步,她不想要遇见他,不想要。
可是,真的完全不想吗?那为什么,她每次经过五四路口,都忍不住下意识张望,猜测这条路诸多步伐匆匆的男白领,哪一个会是他。
四、
「我可以见你吗?」他终于,提出这个请求。
她断然拒绝。
他锲而不舍地请求:「时间地点与谁一起来,都由你决定。如果你见到我,有任何感觉不好,可以当场走掉。我保证不会死乞白赖追上来。」
她嗤之以鼻:「你太自信了,亲。我这一年来就就没对任何男人感觉好过。我想你也不会例外。」
「我不是自信,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他请求。
他再三请求。
她终于同意见面,并不是被他说服。她只是想,也许她和他之间已经需要画一个句号了。
这次见面,她安排了一个替身,一个活泼漂亮的女同事代替她去与他见面,而她则作为「她」的陪同者一起出现他的面前。
她为他设下一个非常险恶的陷阱。即,无论他对她的这个替身见光死与否,她和他都是见光死。
故事还没有开始,她已按下结束键。
她约他在五四路王府井,选择在咖啡店喝东西而不是吃饭,为了,可以随时走掉。
她甚至没有给他手机号码,「6:00我们会在门出现,你能认出来,游戏继续,认错人,OVER。」
见面那天,她找来的替身女友打扮得光彩照人。她心里有点恨恨地,要不要打扮这么漂亮啊。但马上又释然,她是她的替身,有必要的。在出发之前,她也抹了一点口红,但是很快对镜子用纸巾抹掉。
他第一时间迎上来,打招呼。有女友出面接应,她得以在旁边看清楚他,白衬衫、卡其裤,新理的发,是个正当好年龄的男子,眼神和笑容都无比干净。
他礼貌地替她俩拉门,按电梯,扶着电梯,让她们先进。问她们喝什么,替她们拿饮品,有条不紊落落大方。
女伴演得也滴水不漏,对答如流。她们事先已串通好,预设过他可能的出现的话题,不想答的,不回答也可以。符合她一贯在网上的个性,更何况他对现实的她,所知并不太多。
因为是来做配角,令她毫无压力。大剌剌地坐在那里,吃东西,不说话。其间碰翻了一只杯子,手忙脚乱,接过他递来的纸巾的时候,手尖无意碰到他的手尖,她的脸猝不及防地红了。好在她佯装捡东西,躲到桌子下一分钟,才若无其事坐直身子。
那一晚,她们好像没有穿帮。告别的时候,她抬头最后看一眼这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她有些鼻酸,今天晚上要微信拉黑他,似乎有一些,舍不得啊。
女友回家之前说:他很好,这么真诚的帅哥,你有必要这样戏弄他吗,我都觉得于不忍。
五、
「你和你朋友到家了吗?」他在微信上发来关切的信息。
「你觉得你会喜欢我吗?」她觉得对这个游戏胜券在握,悠悠地单刀直入。
无论他说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错。喜欢,对不起,其实那根本是另一个人。不喜欢,对不起,一开始就没必要见面。
「我觉得你符合我想像中样子,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你朋友对调身份。我想,也许你觉得这样很好玩,也许你是在考验我。」他的回答出乎她的预期,犹如晴天霹雳。
她当场从沙发跳起来,飞快在手机发送:「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
「你曾经和我提起,你下午1点之后不再喝咖啡和茶,因为会失眠。今晚你朋友点的是摩卡,你告诉我,你不要咖啡不要茶,其它饮料都可以,所以我替你点了咸柠七。还有,虽然你不说话,假装若无其事,可你的眼神却一直写着,百感交集。」他说。
她心里有一种被揭穿的恼羞成怒。「那又怎样,我从不与网友见面的,你先破坏了游戏规则,必须要拉黑你。再见。」
她不等他回应,送他去黑名单。那一刻,她感觉到脸上发痒,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哭什么?她不知道。
只是从此以后,每一个失眠的夜里,再不会有人唱歌给她听。她失去了什么?一个深夜为自己唱情歌的男人?
一个收音机也可以办到啊。她打开收音机,机器传来无懈可击的歌声,很快又被她烦燥地关闭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她收到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想你可能不想接我的电话, 所以不敢贸然打电话给你。我很想知道,你还好吗?对不起,如果你只想交网友,让我安静地呆在你朋友圈里就好。」
她当即猜到是他,他是从哪里得到她的手机的。
她生气地拨打他的手机,打算质问他,他是谁啊,凭什么人肉她。可是一拨他的手机,那一头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是她最熟悉的歌:我的脚步想要去流浪,我的心却想靠航……
他并不知道她会拨打他的电话,可他却用她最喜欢的歌作手机铃声,这样含蓄又温柔的告白。
她心里的坚冰,在落寞歌声中慢慢融化。
他把手机接起,是她熟悉的男声。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
「有一回你申请银行某项功能失败,我让你把申请的后台截图给我看,截图上面有你的手机号码,虽然中间4个号码是*号,但是你的手机绑定了微信,我一个一个号试着搜索,有一个号码显示的是你的微信号码。」
「你试了几千个号码?」她不敢相信地问。
「还好,你手机当中四位数不是9999。」他说得很轻松。
为了掩饰心里的感动,她沉默良久才说:「你怎么会这么无聊啊!」
六、
他又回到她的朋友圈,这一次她没有屏蔽他。
以前她不让他看到她的生活,是为了在现实中避开他。当他再次找回她的那一刻,她知道避无可避,已经没有什么好隐匿。
她作息紊乱,有时候穷极无聊,会忍不住拨他的手机。等他接起来,她又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没什么事啊,只是家里停电了,想听听你手机铃声。
于是会聊一整晚,中途她说了好几次,不聊了,晚安。马上被另一个话题绊住,又讲了一个多小时,忽然记起要去睡觉,又说,我去睡了,晚安。结果又想起一句,又讲了一小时,周而复始,只恨前夜太短暂。
她想,这就是所谓的晚安之后,还想说晚安吗?
因为接手一个项目,她的压力巨大,连续失眠三天。她发朋友圈:三天两夜失眠,恐怕小命不久。
到了下班时间,她就接到他的电话:「出来吧。在家里闷着会越来越焦虑,不如出去玩,我的经验是,通常运动累了,就自然会睡得好。」
「我是运动白痴。」她下意识地拒绝。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帮你,我们去宝龙吃饭,去玩投篮机。」他努力说服她。
她本想拒绝,转念又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为什么要这么害怕他,就豁出去答应了。但是她拒绝和他吃饭,他们约定各自吃完晚餐再出来。
他开车到她楼下接她,替她打副驾驶的门,她迟疑了一下,钻进车里。可他并没有马上开车,而是弯腰默默地替她将安全带系上。她注意到他动作自然,却刻意保持不与她发生任何碰触。
那一刻,她嗅到他身上药皂清新的气息,也许是因为失眠,她觉得有一点眩晕。
他们到宝龙地下一层,玩投篮机。他十投九中,她十投九不中。在那嘈杂喧闹的环境里,她倒是玩得很开心,暂时忘记了失眠的焦虑。
他们一直玩到十点多。返回的时候,他劝她去坐后座,这样她可以稍憩片刻,后座有抱枕。
她太疲惫了,接受了他的建议。结果她一靠下就睡得不省人事。待她醒转,发现自己睡在他的车上,天已经蒙蒙亮,她一咕噜坐起来,看见他独自在车外,靠着车子抽烟。晨光中他的侧脸无比好看。
「为什么不把我叫醒?你就这么站一夜?」她大为震憾。
他转头,摁掉烟:「不忍心剥夺你脆弱而难得的睡眠。我没关系。」
「谢谢,再见。」她从他的车里飞一般跑了出去。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根本就是个糖衣炮弹,他擅长一点一点征服,一步一步策反,若给他机会再下一城,她必会彻底沦陷。
七、
她惊魂不定地跑回家里,拨了一个电话给女友:「被痴心男人缠上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简单干脆地让他走。」
女友睡意惺忪地说,「向他借钱呗,这还是你以前教我的,打发一个男人的追求,最好的方式就是向他借一笔巨款,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他在银行工作,专业借钱的,搞不好他真能帮我借来一笔巨款。」她说。
「那就要求他买奢侈品,包包啊珠宝啊,什么贵让他买什么。」女友又开了一个脑洞。
她不敢冒险,她不确定他会不会真的满足她的要求。万一他真的买个包包……
她需要一剑封喉一招致命的兵法,不可以让他再来策反她,她的心已经动摇,不敢保证下一秒会不会投降。
「要求一个他不可能买得起的吧,什么最贵?房子。」女友继续给她建议。
「房子,福州哪个楼盘最贵?」她跳上电脑,搜索了一番。确定了让他知难而退的难题。
她开始对他玩失踪。他果然没有放过他,在她楼下蹲守。「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又不接我电话?」他面色沉沉。
她叹了一口气。「我们不适合的,你不符合我的要求。」
「你有什么要求?」
「我想要一套XX楼盘的房子。200平方,复式。」她缓缓诱他入局,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是慌乱,害怕被他看穿。
「我需要回去考虑下,明天给你答复。」他说完,转身离开。她望着他的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不会再出现了吧,她悲伤地想。
第二天,他真的来了。「我昨天算了一下,首付要三百万,我手上有五十万,我父母愿意出一百万。我还能借五六十万,还差四十万。我年薪二十多万,可以省一点,或者把车子卖掉,等一两年后我就能存够……」
她狠心摇摇头,「等一两年后,对不起,我不愿意等。况且,借来的钱又不是不要还。」
「这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他悲伤地问。
「是啊,我就是嫌你穷啊。」她用尽全部力气,将这致命一刀插向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流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她残忍地补刀,「以后在路上遇到,假装互相不认识,好吗?」
他难过得说不出话。她微笑地说,「不再见。」
她在仓促中转过身,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她的笑容想要去伪装,她的泪却想投降。
他不会知道她的用心良苦。
她不想要被他同情,更不想他因为同情来感动她,她怕最后两个人一起完蛋。感动是她的软肋,冷漠是她的盔甲。
她只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
八、
没有经历过抑郁症的人,是不会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是每个早晨,意识还来不及清醒,还来不及睁开眼,脸颊先感受泪的冰凉。
活着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每天要吞一大把药,才能克制自己杀死自己的冲动。一个没有能力爱自己的人,怎会有余力爱别人。
「我是你重病的孩子,我的疼痛存活你无法触及的空气里。」这是她深夜向他发送的微信消息。她一直假装他还在,仍然保留在微信向他发消息的习惯。只是每一条发送消息,都会伴随着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是寂寞无助的人自己对自己的叹息。
他已经收不到她的消息了。这一回,是他先拉黑她。她想这样也好,一人一次,两不相欠。
自此,她因他得到一个新教训,永远不要试图用一场新恋情,埋葬另一场的死而不僵的恋情,那样,会让自己的心变成乱坟岗。
是的,她的心里死过一个人,那个曾经令她如花盛放又一夕枯萎的男人。
她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风的情形。
在东街口AGOGO,那本是一个男人间的聚会,因为有个人提议,应该找几个妹子来暖场,然后有人打电话给她的女友,女友又约上她,以及另外两位女孩。
那时候她还年轻,会喜欢这样陌生人的聚会,有太多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的少女,锦衣夜行盛妆登场,去看别人或被别人看。
她不是麦霸,却喜欢在点歌机上点一堆自己不会唱的歌,希望有人会主动去唱给她听
那天她也点了《我这样的男人》,那时候,这并不是她最喜欢的歌。她只是喜欢郑智化。
当这首歌的前奏寂寞地响起,大家面面相觑,有人问:这是什么歌啊?另一个人说:没人唱我切了。
这时,一直独据KTV在黑暗一角沉默喝酒的那个男人,站起来,伸手接过麦克风:「我来。」
当他唱出第一句:我的脚步想要去流浪,我的心却想靠航……她瞬间被震憾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能把一首歌唱得这样荡气回肠。这是一个貌似平常的男人,可就是有人一拿起麦克风,瞬间就能自带光环帅气无边。
她目瞪口呆地听他唱,她于暗处看到他悲伤的眼神,他眼角隐约泛起的泪光,她想,这是个不快乐的人,他心里有怎样的故事。
他一首歌完毕,又重回到暗处,继续默不作声。她暗暗观察他,看见他拿起一枝烟,似乎在找打火机。
她神差鬼使地从茶几拿起打火机,伸到他面前,想替他打火,不料他伸手去扶她执燃烧打火机的手,陌生男人指尖触感令她一惊,下意识将手往回抽,打火机「啪」掉在地上。
他拾起打火机点燃烟,漫不经心扔到一边:「眉毛差点被你烧掉了。」他和她隔着一个茶几,约一米距离,互相欣赏。
他的眼神恣意而狂野,他对她说:我是风。
九、
后来几次,她参加他们那伙人的聚会,却没再遇到他。她假装不经意向同行的女友提起,「怎么没叫风?」女友闲闲地说,「他不K歌的,他是职业歌手,上班时间都唱吐了。」
隔天,她去了他唱歌的酒吧。她坐在吧台听他唱完一首接一首,她还是认为,那天他在KTV那首《我这样的男人》唱得最深情,最令人动容。
等他唱完收拾好走下台,她跳下高脚椅跑了过去。在酒吧昏暗的光线里,她站在他对面一尺,打亮一只打火机:HI,还记得我吗?
他呼地吹熄:干嘛,又想来烧我眉毛啊?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也没问她和谁一起来。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一样。他带她去酒吧后巷吃宵夜,为她点了很多食物他基本没碰,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送她回家。
坐上摩托车他转过头叮嘱她,你要坐好,我会开得很快。
他带她疾驰午夜福州寂静的街头,她才发现他何止是开得很快,简直是在飞啊,他还从来不等红绿灯,她的头发迎风飞起,像黑色的帆。
等他停下来,她惊魂未定地下车,披头撒发,脸色苍白,一双手亦被摩托车后的铁杠勒得发白。她向他轻声告别,向居住的那栋楼的走去,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因为直到她走第二层楼梯,才听到他摩托车在远处动离开的声音。她欢快地蹦上楼。
十、
她第二次去他的酒吧。却出了一点状况。
她只能借口去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陌生男人靠在女洗手间旁边。狭长的走道里,她欲往左,他往左,她欲向右,他向右,这样僵持了几秒,她一声不吭,向后转,结果那是条死路,男人一步步逼近,最后一只手撑住墙,一只手作势要摸她的耳环。200X年,网络还没创造壁咚这个词,酒吧里猎艳的男人早已玩得炉火纯青。
好在她急中生智,冲一名经过的服务员喊:哎,等我一下。乘壁咚男发愣的当儿,跟着男服务员跑开了。
风收工时,听她说起。正色地对她说:「下次还是别来这种地方,是非之地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好。」她答应得干脆。
那天之后,她仍会经过他的酒吧,却不再进去,有时候坐在酒吧对面的奶茶店,看着酒吧门口的霓虹灯发呆,虽然在外面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她知道他会在里面唱歌,就仿佛有感应。
她时常坐一会儿,就独自离开。偶尔会一直等至深夜,在他出来的时候,假装是刚刚才来的一样。但是几次遇见他带着陌生女孩出来,她就不愿在那里等他了。
可这是她已预知的现实。女友发现她与风来往,早已出言警告过她:「他很花心的,祸害过很多少女,你可别上当。」
有一天,她单刀直入地问他,「听说你祸害过很多少女,可怎么不见你想要祸害我?」
他认真地回答,「因为我从来不祸害好姑娘。」
「你怎知道我是?」她目光炙炙挑衅道。
「那些女孩第一次坐上我的车,就会抱住我,用胸部蹭的我的背。不会我一碰她们的手,就把打火机吓掉在地上。而你不管我开得有多快,都坚持双手抓住背后的铁杠。」他慢条斯理地说。
「你好有经验啊。」她揶揄他。
又有一天,他们一起去东方红吃饭。他上洗手间的时候手机交给她,「帮我看着。」
她打开他的手机,他竟没有设开机密码。她突然心跳加速,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不管不顾地按了群发。
他出来的时候,看她神情诡异,接过手机,「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想替你整理一下过于混乱的生活。所以自作主张,群发了短信替你跟所有女朋友say bye。」她有些心虚地说。
他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却没有不高兴。
十一、
每次和朋友去KTV,她都会打电话给风:「过来好吗?我想听你唱歌。」
但是他真的来了以后,她又很体谅他,每次只替他点一首歌《我这样的男人》。有一天,他唱完后无奈地说,「这要成为我的主打歌。」
她温柔地望着他,在心里问:我呢?我是不是你的主打歌?
风每次仍像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坐在包厢昏暗的角落,她也不唱歌,安静地陪在他身旁。
他懒洋洋地抽着烟,将一枝手臂横放在她身后的椅背,环绕她的身体形成一个虚枉的拥抱。她的心里甜丝丝的,不动声色地慢慢往后坐,努力接近他的拥抱。
她甚至迷恋闻他的吐出来的二手烟,那飘渺的烟雾经过他的肺,又流进她的肺,让她幻想她与他之间存在的某种联结。
有一次他架着二郎腿,她以与他相反的方向架起二郎腿。她轻轻地将自己鞋底贴近他的鞋底,隔着鞋子感应他的身体的温度,因贪恋这片刻温暖就不想再把脚移开。
然后被他发现了,他问:「你在干嘛?」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想量一下你的脚。这两只鞋子的长度,好像很配呢。」
这已是非常明显的告白,他岂会听不懂?「你现在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其实我就是个烂人啊,我怕你会后悔,你多花一点时间再作决定吧。」
那一刻,她不知道,这个在她面前自称烂人的男人,他到底会有多烂呢?
当他的世界慢慢向她打开,她发现他的生活真是一团糟。不仅抽烟喝酒,晨昏颠倒,有严重的失眠,饮食毫无规律。
她很痛心,这个太不会爱自己的男人,她忍不住想要对他伸出手,想要用尽全力将他从泥泞之中拉起来。
她闯入他的家替他打扫房间。将他冰箱里的饮料,全换成纯净水。还偷偷地在他的衣柜和被子里喷她自用的香水,她以气息占领他。
那是KOZEN的一款男香,叫风之恋。据说,嗅觉是种最长情的回忆,她想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无法抹去的记忆,往后,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遇到这种味道,他就会忍不住想起她。
十二、
当他带她进入他的朋友圈,天哪,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那个饭局充斥着各色她平日不曾接触的人类。歌手、酒吧老板、DJ、D厅领舞,以及妓女。
他们的话题,她一句也插不过去。风的朋友们面不改色地在她面前热烈地谈论:摇头丸、裸体派对的话题,以及比拼最近上过多少个妞。
而风也在席间提起,上个月在后台抽过的大麻。
这,就是月亮背面的阴影吗?她尴尬地埋下头,心里无比无比难过。
那天告别的时候,一整晚未曾发言的她,冷冷地对他说:「贵圈真乱啊。」
他偏着头,带着玩事不恭地说:「怕了吗?」
她没有回答,转身乒乒乓乓地跑上楼。
怕了吗?她躲在黑暗被窝里轻轻问自己,当然怕。她是自小家教深严的女子,何尝见识过这种糜烂阵势,她曾想像过他的堕落,但未想像过会这样的堕落。
她侧夜难眠,她左思右想,她历尽所有痛苦的煎熬。终于,在黎明之前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她想要退出,她内心的脆弱和胆怯无力承受这样的爱情。
她默默等他来找自己,作这场艰难的摊牌。可他也像消失一样,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
她只好主动打他电话,约他去五一广场。那里一览无余的空旷,最适合进行一场悲伤的告别。她在电话里对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也说,「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见面的时候,是他先开的口:「抱歉,我想我不能和你一起了。」
「啊?」这原本是她的对白,被他先说出来,她仍然会觉得吃惊。
「我最近有些不舒服,前两天去医院,医生查了是肿瘤,不过是良性还是恶性,要等化验报告了出来。」他说。「我这样子,不想害你。」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他神情凝重。
她突然有了无限的勇气,义无反顾地牵住他的手。「从这一刻开始,无论任何理由不能叫我从你身边离开。」她的语气里有不容拒绝的坚定。
那是她第一次牵他的手,她忘记了她那天是来分手的。
那一天,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他的车开得前所未有的慢,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那是她第一次拥抱他,她将脸贴他的背上,倾听他扑扑的心跳,她闻到他身体香皂与烟草混合的味道。
不小心,爱上一种空气,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别假装不呼吸。
十三、
她的心情是低落的,因为不知道未来将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风反过来安慰她,「还没拿到结果,不要咒我哦,也许是误诊。」
然而,她仍然把每天过成世界末日。她要他带她去所有想和他一起留下足迹的地方。她坐他的摩托车在福州穿行,他带她去新马泰一日游,新店、马尾和安泰。结果,她发现他不再把车开得飞快,而且居然会等红绿灯。
「怎么?什么时候学会遵守交通规则了?」她在后面问他。
他懒洋洋地说,「谁有那么多耐性啊,只不过想让你多抱一会儿。」
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他们每一天过得又甜蜜又绝望。
那一天,她去见他,她刚说完:「你别靠我太近,我今天在大感冒,喉咙和全身都好痛。」
他的吻却在下一秒贴近,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她在眩晕中踮起脚尖,仿佛飞上云端。
当他离开她的唇,她甜蜜地说,「你也会感冒的。」
他说,「我愿为你分担一些病毒。」
结果,他真的被传染了。她才知道,原来有时候幸福就是和最爱的人,一起感冒。
他陪她去逛大洋,她被一只镶钻的皇冠所吸引。他招呼营业员要买,她连忙阻止他,「这种皇冠是穿婚纱的时候才戴的,你是想要向我求婚吗?」
「我就想买给你穿婚纱那天戴,无论到那一天,站在你身边的男人,会不会是我。」他认真地说。
听到他的话,她的心都要碎了,仰头忍住眼泪,用尽全力挤出笑:「傻瓜,这个太贵了,快走。」强行将他拖走。
他去拿检测报告那天,她在家紧张得什么也做不了,握着手机一秒又一秒地数心跳。当他如约打来电话,她双手颤抖地接通。在手机里听他一声:没事。她顿时喜出望外。
待他回来,她将检测报告看了看,一次又一次地确认风真的没事。那一刻,她觉得,老天爷对她太好太好。
十四、
她以为,自此能够现世安稳,可他们之间却出现了新的矛盾。
这场事故之后,他仍学不会爱惜自己,一如从前,甚至变本加厉。她忍不住与他吵,为他作息时间吵,为他不吃饭吵。
最令她绝望的是,她在他的衣橱里发现了大麻。他曾答应过她不再碰的,她伤心地质问他,他仍事一副玩世不恭:「你一早便知道我是这样的烂人,你可以选择不跟我在一起,但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改变?」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的态度是这样的冷。她生气地离开,他也没有去找她。
她躲在家里,难过地想,难道真像人们说的,爱情经得起生与死的考验,却经不起那些琐碎的日常。
可到了第二天,她已经对他怒气全消。贱贱地在家里煲好了鸡汤,装进保温筒里,打车去他家。那是最寒冷的冬天,她害怕汤凉,脱下外套包在保温筒外面。
坐了一个小时计程车,到他家门,她冻得手指冰凉。
她敲门,他开门。却不让她进门,「什么事?」
「哦,中午煲了汤,拿来给你喝。」她委屈地说。
保温桶被他接了过去,可是门砰一声在她面前无情合上。那是冬日中午1点多,她还没有吃午餐,又冷又饿,木木地转身离开。
她独行在返回的路上,品尝他带给她的苦涩,她想,她一不小心爱上一个坏男人,本以为能将他泥潭中拉出来,不想她救不了他,连自己也泥足深陷。
又过了几天,他仍然不理她。
她打电话给他:「你想什么样?」
「你这个人好烦,成天管头管脚,我习惯了自由,我想我们还是分手算了。」他绝情的话像一万只毒箭,令她万箭穿心,她当场摔掉手机。
她恨死这个烂人了,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他。可是下一秒,当情毒发作,她很快悲哀地发现,她,仍然,很想他。
可他真的不肯再理她,不接她电话,不肯见她。
她只能跑到他工作酒吧,她故意化艳丽的妆、穿性感的短裙,在酒吧里与陌生男人调情,她表面上风情万种活色生香。可是她的心她的所有感官都滞留在他那里,她想要让他吃醋。
可是他根本不在意,收工的时候拉着一个艳女,在她面前面不改色地扬长而去。她在午夜寒冷的街头,心痛得弓下身去,他早已猎艳无数,而她只是情场菜鸟一枚,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十五、
她忍不住向当初警告过她的女友倾诉,女友见怪不怪:「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上当。他早就是那种人。」
他早就是那种人。是她太自不量力。她居然误会他会对她不一样。
可她为了见他,还是厚着脸皮请朋友帮忙,找个理由把骗他出来。
那天,他赴朋友之约到了KTV,推门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里面。他愣了一下,有些进退两难,他不知道她会在这里。
看到他,她忙站起来,「其它人还没有来。你先坐下。」
她在电脑点了一首歌,《你的生日》。把话筒递给他,不容置疑地说:「你先唱吧。」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唱了: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流浪在街头,我以为他乞求什么,他却总是摇摇头,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是,却没人祝他生日快乐……
他唱完,站起来似乎要走。
「谢谢你祝我生日快乐。你现在可以走,因为不会有别人来。」她站在他身后说。
他听到她的话,停下准备离开的脚步。「你生日,我没准备生日礼物。」他有一些感动。
「你给我唱了一首歌就是礼物,让你唱歌是要钱的。」她噙着泪水微笑说。他心软了,重新坐下,「好吧,你还想听什么。」
她再一次点了《我这样的男人》,可她却开了原唱,「我只想要你在这首歌里陪我跳一支舞,这是我对你最后一个请求。」
她的请求令他难以拒绝,他轻轻拥着她,在包厢狭小的空间里慢慢旋转,她一边迈着心碎之舞,一边抬头仰望深爱男人的脸,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此刻让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他给她的片刻温暖,让她的冰封的心死灰复燃。她开始向他乞求,让她留在他身旁。
再一次,被他冷冷的拒绝了。
她仍然不肯接受现实,丢掉最后一点骄傲,步步紧逼:「我不相信,你之前那些含情脉脉都只是演戏吗?请你告诉我真相,请你告诉我,你从来都是骗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要你亲口说出来,你可以再残忍一点,别让我心存一点点幻想。」
他冷冷地复述她的话,「我从来都是骗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她觉得掉进冰窖里,她痛哭着跑掉,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十六、
她离开KTV。她换掉手机号码,搬了家,断掉了与他共同的朋友的联系。她努力地逃,却逃不掉他带给她的伤痛和阴影。
她用了很长很长时间,都没能把他忘记掉。她开始失眠,每天晨昏颠倒。
如果每场逝去的爱情,都会留下遗物,那么,失眠,抑郁,以及那首歌,便是他给她留下的遗物。
又过了许多年,她在福州的街头,遇到曾经的女友。
「我一直在找你,某人留了东西,要我一定要找机会交给你。」女友说。从女友那里,她得到一个令她身心震憾的消息。
她回到家里,颤抖地打开女友给她包裹。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只手饰盒。
她先看信。
在信里,他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语气。
对不起啊!这辈子没有机会在你面前做个好男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遇到像我这样的烂人。
对啊,那张检测报告是假的,大麻只是用于抵御绝症带来的疼痛。
对不起。让你那么伤心,是我知道,只有这种方式才能逼你离开。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相信我已经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就不怕说出来,呵呵,你已没有机会打我了。
对了,在网上看到一首诗,就想抄给你:
如果秋天走了,我会在雪中爱你
如果你走了,我会在远方爱你
如果世界消失了,我会在天堂爱你
如果你的心死了,我会在我的心里爱你
如果我死了,我会在空气里爱你
她打开他留给她的首饰盒,是一只美仑美央的镶钻的皇冠,正是那日他陪她在大洋看到的那只。她记起他说过的话:我就想买给你穿婚纱那天戴,无论到那一天,站在你身边的男人,会不会是我。
她霎的泪如雨下,在那一刻,她才明白,他冷漠地将她从身边推开,是一种怎样温柔的慈悲。
十七、
她无心靠航,那么只好选择去远方流浪。
她辞去了工作,只身一人,身无长物,背包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以及风给她的皇冠。她带着它走过了许多地方,最终去了西藏。她相信那是最靠近神的地方,对于离去者,那里是最终级的追忆。
她在布达拉宫脚下的村落支教,和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一起,她狂乱的情绪被一点一点抚平,有时候不需要借助药物,她也能获得一夜好眠。
她会在周末进寺庙,她闭目双手合十,在无声飘动的经幡、低沉祥和的颂经声中安静度过一天。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仓央嘉措唯美的诗句,带给她信仰与救赎。她不再因风的离去夜夜心碎,她开始相信,他必将以另一种形式与她重逢。
只是在思念无限漫延的夜里,她会在黑暗中点燃一枝风以前习惯抽的骆驼烟,将它插在窗前,她贪恋地呼吸着那熟悉的味道,看一星烟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仿佛想念的男人就在身边。有时候,她在香烟濒临熄灭之前,拿起来放在唇间,过于浓烈的烟雾逼进肺每次呛得她流泪。
那天她去集市去为孩子们购置文具,一年多的流浪生活,使她变得很贫穷。会为几支铅笔与商贩一毛钱一毛钱地讨价还价。
当她将随身背包摘下来,准备拿钱,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她的背包。她短暂的停顿之后,开始拔足狂追。
她用尽身体每一分信念狂奔,跑起来暴发力十足。那个贼大概从未被一个人这样不要命地追过,他在前跑得气喘吁吁,开始一边跑,一边将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丢,最后他将整个背包也扔了。
她冲上去捡起包,开始检查里面的物件。她动作焦虑地将背包里里外外翻个遍,没有发现到她要找的东西。
一定在奔跑的途中,从包里掉出来了。她弓着身在那条路反反复复地寻找,一直找到暮色深沉,仍没有找到。
她急哭了,一边哭一边找。
十八、
突然,她看见一双穿白色运动鞋的脚走近她,有人在将手伸到面前,「你是在找这个吗?」
那只手打开,掌心里托着红色的锦盒。她来不及致谢,迫不及将锦盒打开,确认里面的皇冠还在。她失掉魂魄瞬间归位。
她颇为费力地直起弓了一整个下午的背,准备向面前这个人道谢。当她抬起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他们异口同声。
他是她在这一年的漂泊中,偶遇的第一个熟人。因为他刚刚帮了她一个天大的忙,又是他乡遇故知,她都无法让自己再冷漠地对待他。
而他看见这个曾经嫌弃他,用最恶毒的语言碾压他全部自尊的女子,看见她站在他面前微笑,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拭去的泪痕,他的心里升起酸楚,他竟不恨她。
此前,他曾预想过无数次在路上与她狭路重逢的情形,是要狠狠地痛骂她,还是不屑地经过她?当一切身临其境。
他只能做的是温柔地问候她。「好吗?」
她向他介绍她这一年多的经历,当她知道,他是利用休假独自前来旅行,她答应第二天带他去寺庙。
第二天,他跟着她去寺庙里。他看见她虔诚又熟络地在寺庙进行各种仪式,看她在佛前双十,他在旁边惊讶得忍不住想出言发问,她将食指竖在唇间,凝重地制止他。
他只好在与她并排地方跪下,模彷她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走出庙堂,他终于有机会对她说出心里的困惑:「或许我不该问,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这样虔诚,是想要祈求什么?」
「啊!我每天都在这里在祈求菩萨啊,快赐我一套福州的豪宅吧,要有200平方,复式。」她戏谑地说。
他沉默。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刻薄,「对不起。」她认真向他道歉,为现在道歉也为过去。
「当时,真的很恨你,为什么会那么拜金。也很恨自己,对自己想要的爱情却那么无能为力。」他说,「可是我又在这里遇到你,才发现那并不是真的你,真正拜金的人,是不会躲在此处浪费时间的。」
轮到她沉默。
「我想要知道,你拒绝我的真正原因?」他问。
她仍然沉默。
僵持了两分钟,他举手投降。「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
他们找了一个馆子,点了一桌菜,她吃得唔唔有声,一边大块朵頣一边感叹:「太久没有吃过这么多好吃的。」
他替她布菜,饶有兴趣地欣赏她的吃相:「你平时都吃什么?这是有多饿啊?」
「其实也不是太饿,填饱肚子是能够实现的,只是平时的大锅菜里只放盐。」她两颊被食物塞得鼓鼓,声音含混地说。
十九、
下午,她带他参观她支教的学校。
他看到满目苍夷的校舍,她居住的漏风漏水的宿舍,有些心疼地说:「你受苦了。」
「这不算什么,和世间某些事相比,这种苦太微不足道。」她满不在乎一说,却被他听出弦外之音。
「那你觉得,这世间什么事是最苦的?」他有意套她的话。
她却不上当,「来,这张桌子快塌了,你正好帮我钉一钉。」
转瞬又到黄昏,她拿着饭盆出去,「我去食堂打饭,让你体验一下民间饥苦。」
待她打好饭菜,捧着饭盆转回来。走到门口毫无防备地闻到那无比熟悉的气息,她心里一惊,饭盆掉在地上。
他忙从屋内跑出来,看到她站在门口,「怎么了,饭打了?这么不小心?」马上发现她神情有异,连忙安慰她:「还好,还好你的掉东西的技术都这么好,饭菜都没有撒出来,还可以吃。」
他将饭盆捡起来,放在刚修好的桌子上。她跟在他身后,闷闷地说:「骆驼。」
他转身看她,「此地没看到有卖烟的店,刚看到你窗台上有,抽了一枝。你不高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她突然回过神,忙边说:「哦,没有。」说着把剩下半包骆驼也拍给他,「你都拿去吧。」
因为没找到多余的碗,两个人就着同一个饭盆吃饭。大锅饭真的很难吃吗?他突然觉得吃出了人间至味。
他们约好,次日早上一起去另一个景点。
没想到第二天,他牵来一辆自行车,说是向客栈老板借来的。她坐在他后面时候,不经意中闻到和风身上一模一样的烟草味道,突然产生幻觉。
是她误会前面的那个男人是风,或是她思念太久太想要抓住这幻觉,她情不自禁伸手抱住前面的男人,将脸贴在他背上,倾听他扑扑的心跳,闻他身上的味道。仿佛一如从前。
当她跳下车那一刻,她的梦就醒了。他不是他。他是另一个人。
二十、
他没有察觉她内心的波动,她刚刚给了他一个那么甜蜜痴缠的拥抱。让他误会这是一种鼓励,他伸出手想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手在中途却被她地冷冷拍开了。
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得万恶劣起来,她仍是这么一个人,每当她一发现自己站在动情的边缘,就会让自己变成一只刺猥,对他祭起冷漠的旗。
他还不明所已,无辜地猜测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她。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很讨厌。」她又开始用语言为自己编织盔甲。
「你又来了,怎么突然就心情不好?」这一次,他对她变幻莫测的性格已有一定程度的认识,没有瞬间被她击溃。
「你不是一直问我拒绝你吗?好吧,我告诉你。是因为我最爱的那个男人,他死了。所以我永远不可能,像爱他那样爱你。你想让我爱上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也去死吧。」她说着世界上最伤人的话,最受伤的却是她自己,她无法自抑地痛哭。
「也许,我并不需要你像爱他一样爱我。也许,我也可以像他爱你那样爱你。」他对她
说出这句像绕号令一样的话,心里再次充斥无力感。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妄想,我不爱你,你的爱于我就像块旧抹布一样多余和廉价。」她残忍地说。
他的自尊再一次被辗压,他叹了一口气,决定投降:「好吧,这块一厢情愿的旧抹布,明天就要走了。剩下一点相处时间,可不可以愉快一点。」
她闻言,停止了对他的进攻。但她最后半天时间也不想给他,「我下午有课,我要返校上课。」
「我想,去看你上课。」他乞求。
当他把她载回学校,她却说,「我有事想出去一趟,不如下午的课,你代我上吧。」
「我没上过课,也不会教。」他明知她有意回避他。
「教什么都行,讲故事,画画,都是些学前班的孩子。」她说。
「好吧。」他无可奈何。
那个下午,她独自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湖,每当她心情零乱的时候,除了去寺庙,就是来看这个湖。
坐在湖边,看着碧绿的湖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心就会慢慢恢复宁静。
待她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站在她宿舍门口等她。
「你还没走?下午教孩子们什么?」她问他。
「没什么,只是一点点我会做的事。」他说。
她没有再问,他们之间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良久,他牵牵嘴角说:「我走了,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恋恋不舍地转身,每一步都走很慢。
叶子落下枝头,是风的追求,还是树不肯挽留?
她用钥匙打开门,反身背靠着房门,抬头对着黑暗的空气说:对不起。
二十一、
不久之后,她因为一件事和另一个支教的同事吵架。当她回到教室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小小的班长走上来说:「老师,你不要不开心啊。我们为你唱支歌好吗?」
她点点头,强颜欢笑地说:「好啊。」
小班长转身对他的同学喊:「1、2、3。」
清脆的童声瞬间响彻山间的校舍,「我的脚步想要去流浪,我的心去想靠航……」
听最幼稚的童音唱出了成人的歌。是怎样一种体验?反正她震惊到张大嘴巴,愣在那里。
直到她的学生问她:「老师,你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你们怎么会唱这首歌?」她吃惊地问。
「是上次你带来的那个叔叔,他教我们唱的。他说老师你经常会不开心,他说在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们一起给你唱这首歌,你就会开心一点。」她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
可是,孩子们惊讶地发现,当他们的老师听完这番话后,哭得更厉害 了。
她订了最快一个航班,目的地是,有福之州。
她坐在飞机上,隔着窗俯视五千英尺之下烟火人间,她在心里说:风,我一直在寻找,人世间还有哪个男人,有你那样的笑,有你那样隐忍的温柔。
我一直不相信我能找到,或者我一直根本不想找到。可是此刻……我找到了。我想,是你把他派到我身边的,对不对?
PS:这回是真真的ending你们开心吗? 作者对读者最盛情的爱。就是ending之后再ending.不是有多想再写这个故事,而是我对你的爱,不完。
作者:鲁西西
专栏作者,已出版书籍《 一生之彩》、《母亲的三轮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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