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參加了「國共內戰」，在西班牙

摘要當年從世界各地奔赴西班牙助戰的志願軍還有中國人。至少有13位的中國青年，從歐美動身，或是直接從中國大陸出發，一路奔往西班牙戰場。

作者：羅世宏（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台灣中正大學傳播學系教授）

今年七月，西班牙歷史上那場風云為之變色的「國共內戰」，即將迎來第八十個周年紀念日。在八十年前爆發的那場內戰里，以佛朗哥將軍（Francisco Franco）為首的「國民軍」，擊敗了以西班牙民選左翼政府、工農群眾及國際志願軍為主力的「共和軍」。

不幸的是，歷史向來由勝利者書寫。西班牙內戰結束後，勝利方的法西斯獨裁政權花了三十六年（1939-1975）的時間，干盡一切抹除歷史記憶的壞事。而1975年開始的西班牙民主化轉型進程，並未伴隨著必要的轉型正義，而是在多方勢力妥協下形成了一個「緘默的協議」（pact of silence）。即使進入內戰遠去和佛朗哥將軍死去已久的二十一世紀，當年因內戰和獨裁造成的許多問題仍然遲遲無法獲得解決，不管是主流媒體輿論或政治反對勢力都低調以對，一直都未能直面內戰和獨裁體制下那段白色恐怖的歷史。這種選擇性遺忘歷史真相的政治民主轉型過程，有論者謂之為「有轉型而無正義」。

在佛朗哥去世三十年後，各種被權力刻意抹除的記憶終於重新浮現，許多被壓制的聲音開始被聽到。萬人冢的挖掘，街路的改名……等等，但數以千計的受難者家屬仍找不到受迫害親人的屍骨。直到2007年，西班牙國會通過《歷史記憶法》，關於西班牙內戰的轉型正義，才有了艱難的開始。

西班牙那場國共內戰，曾在世界範圍內被稱作「震撼世界良心的內戰」。這場戰爭，曾經讓畢加索創作了控訴法西斯暴行的名畫《格爾尼卡》，也曾讓智利詩人聶魯達為之寫下泣血的詩篇。在歐美各國冷眼旁觀，而德國希特勒與義大利墨索里尼卻大力奧援國民軍的情況底下，西班牙共和軍與西班牙人民成為法西斯極權暴力在其初步擴張階段的第一個獻祭品。這個殘酷的事實，時時刻刻拷問著人類的良心。

《格爾尼卡》

因為出於良心與道義的呼喚，當年有大約3千名美國平民志願馳援西班牙共和軍。當年遠赴西班牙參戰的國際志願軍「林肯兵團」至今早已花果凋零，最後一位仍然健在的通訊兵戴爾·博格（Del Berg），甫於今年的2月28日以百歲高齡辭世。博格曾經在去年3月接受作家兼音樂人Dan Kaufman的訪問，訪談全文刊登於《紐約時報雜誌》（New York Times Magazine）。當年，憑藉著一股想要幫助西班牙工人與農民的滿腔熱血，想要投身西班牙戰場的博格與其他的志願軍，想方設法搭船到法國，再跨越法西邊界的庇里牛斯山，以偷渡的方式進入西班牙國境。

國際志願軍的馳援，終究改變不了西班牙共和軍的潰敗戰局。博格後來因受傷而不得不返回美國，但幾年後又毅然投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場，為的是繼續參與那場對抗法西斯的未竟事業。

博格終其一生都為弱勢的工農群體效力，戰後曾擔任「美國農場工人工會」（United Farm Workers， UFW）地方分會的副主席。去年在接受訪問時，博格說自己為99歲高齡而神傷，因為他覺得想做的事還很多。他也說，全美各地都有人來信問他關於西班牙內戰的舊事，因為他已是美國碩果僅存的志願軍。

除了少有人知的博格之外，當年參加西班牙內戰的各國志願軍其實不乏知名人士，例如英國作家奧威爾（George Orwell）、美國作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前者後來寫下了《向加泰隆尼亞致敬》，後者以西班牙內戰為背景寫下了小說《戰地鐘聲》（另譯《喪鐘為誰而鳴》），保證了世人不能輕易淡忘西班牙內戰的歷史篇章。

海明威在西班牙，1938

大約兩年前，身兼政治行動主義者身份的英國知名作家蒙比爾特（George Monbiot）在《衛報》撰文指出，如果奧威爾今天從西班牙內戰的戰場返回英倫，他將因違犯《2006年反恐法案》（Terrorism Act 2006）而遭逮捕，並可能會因為涉及參加「帶有政治、意識形態、宗教或種族主義動機」的海外戰鬥而被判處終身監禁。若然，他們不會被視為「英雄」，而是會在走入囚室的同時被貼上「恐怖份子」的標籤。

確實，當年英國政府曾經對前往西班牙參加國際志願軍做出類似的恐嚇。1937年，已決定采「不干預主義」的英國政府一方面協助封鎖西班牙共和政府可能得到的軍火和支持，同時卻無視於德國和義大利的法西斯政權大舉奧援佛朗哥將軍率領的叛軍。英國政府提出警告：依據英國《外國徵兵法》的規定，任何參加西班牙內戰的英國人，回國後可能面臨刑期最長兩年的檢控。

當然，奧威爾和許多英國熱血青年沒在怕。在他們回國後，英國法庭因為證據問題而駁回英國政府對參戰青年的檢控，而且英國樞密院也做出決定：《外國徵兵法》是1870年普法戰爭爆發初期的立法，早已是「不合時宜的老古董」了。蒙比爾特用奧威爾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例子，提醒英國人民反思當前英國政府開歷史倒車的作法，因為「反恐」這種堂而皇之的名義，可能已對公民權利和基本人權造成諸多不必要的限制與侵害。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從世界各地奔赴西班牙助戰的志願軍還有中國人。在來自於五十三個國家、總數達四萬多人的志願軍里，至少有13位的中國青年。他們有的從歐美動身，或是直接從中國大陸出發，一路奔往西班牙戰場。

中國人參加西班牙內戰的歷史，過去長時間不為世人廣泛知曉。直到2001年，生長於台灣，後留學美國的科學家夫婦鄒寧遠與倪慧如，花費十多年時間踏過世界各地，遍尋中國志願軍的塵封歷史與記憶碎片，最終寫成《橄欖桂冠的召喚：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1936-1939）》一書，並且在台灣由陳映真創辦的人間出版社出版。去年底，這本書有機會增訂再版，除了添加新的材料之外，也將書名改為《當世界年輕的時候：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1936-1939）》。配合該書再版，作者之一的倪慧如女士去年至少兩度從紐約返台演講，而我也因為有人顧玉玲的居中引介，事前有幸通過電郵與倪慧如女士取得聯繫。在其返台所做的演講中，本身已不年輕的她，說起書中這群在八十年前奔赴西班牙戰場的中國青年時，還是令人感受到一股充滿青春熱情與理想主義的暖流從心底流過。

《當世界年輕的時候：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1936-1939）》/倪慧如、鄒寧遠 著/人間/2015.10

西班牙內戰至今八十年了，但人類對抗極權法西斯的戰爭還未結束。所幸，歷史記憶的轉型正義已經展開逆襲，西班牙內戰及其後白色恐怖的歷史正在從原先被遺忘的狀態中重新恢復鮮活面貌，因為那些志願奔赴西班牙的年輕人，也因為他們曾經在西班牙揮灑過的青春和熱血，也因為他們曾發過的那句豪言壯語：不讓法西斯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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