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妖術、謠言、恐慌

一個幽靈——一種名叫「叫魂」的妖術——曾經在18世紀的中國遊盪。

1768年，清朝乾隆年間，「法師偷剪民眾頭髮，藉此施法控制受害者，吸取其靈魂精氣」的謠言，不脛而走，口耳相傳，席捲了大清朝十餘省份、半壁江山，造成了綿延許久的恐慌；高貴如帝王、卑賤到乞丐，清朝各個階層，均不免遭受影響；有人入獄、有人致殘、有人喪命、有人丟官，謠言為禍甚烈。

《叫魂：1768年的中國妖術大恐慌》是美國漢學家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代表作，薄薄一本書，不到400頁的篇幅，從「叫魂」恐慌這個角度切入，卻折射出老大帝國「盛世」之下帝王與官僚系統博弈加劇、民眾生存壓力加大、社會矛盾日趨突出種種嚴峻現實。

孔飛力的《叫魂》，可以說代表了西方漢學家研究中國的一個優良傳統，即善於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出發，「鑿出」一片大大的空間。窺豹一斑，見微知著。所述甚小，所圖極大。

對於「叫魂」的恐慌，爆發於社會底層、爆發於清朝最富裕的江南地區。有記錄可查，是從一個叫沈士良的農夫開始的。

乾隆三十三年初，浙江德清縣城東面的水門和橋樑年久失修，仁和縣石匠吳東明承攬了修建工程。

民間普遍相信匠人有施法害人的能力。沈士良找上吳東明，要吳將寫有其仇人姓名的紙條打進橋樁，以此報復。吳害怕惹出麻煩，將其扭送官府。德清阮知縣將沈士良打了二十五大板後釋放，但這卻意味著更多謠言、更大恐慌的開始。

謠言很快就傳遍了江南，並繼續擴散。猜疑、誣陷、恐慌……一出又一出鬧劇不斷上演。從江南到北方，大半個中國被「叫魂」的陰雲所籠罩。

大頭百姓不停尋找對抗妖術、自我保護的方法；各級官員迫於來自最高層的壓力，窮於緝拿各類疑犯；而身居廟堂的乾隆皇帝則寢食不安，不斷發出諭旨指揮全國的清剿，力圖弄清「叫魂」背後「妖黨」顛覆帝制的險惡企圖。

到了年底，沒有一個真正的妖人被抓獲（因為這本來就是子虛烏有），沒有一件妖案能坐實，有的只是造謠誣陷，屈打成招。清朝的官僚系統沮喪地發現：所謂「叫魂」只是一場庸人自擾的鬧劇。

孔飛力認為，恐慌爆發的最根本原因，是因為人口增加帶來了民眾生存競爭加劇。清代康熙、雍正兩朝的修養生息、和平發展，不僅帶來了經濟和社會繁榮，也造成人口的急劇增長。整個18世紀，中國人口翻了一番，達到三億多。人口增加意味著生存競爭的加劇，造就了大量無家可歸的流民，成為恐慌民眾所針對的主要攻擊目標。同時，對於處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生存的機會隨時可能失去，一種內在的緊張和壓迫使得他們隨時處於狂暴的邊緣。

孔飛力還認為，「叫魂」故事可以幫助讀者理解傳統中國政治和中國社會的一些基本問題。相對前者而言，我認為作者對傳統中國社會的分析更讓人印象深刻。

讀《叫魂》一書，我們可以看到，近代中國的前夜，整個社會充滿了一股戾氣，用作者的話說，叫魂恐懼「凸顯了一個特別令人難過的現象：社會上到處表現出以冤冤相報為形式的敵意。」

我們所瞥見的，是一個人口過度增長、人均資源比例惡化、社會道德墮落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人們會對自己能否通過工作或學習來改善自身的境遇產生懷疑。這種情況由於腐敗而不負責任的司法制度而變得更加無法容忍，沒有一個平民百姓會指望從這一制度中得到公平的補償。在這樣一個世界裡，妖術既是一種權力的幻覺，又是對每個人的一種潛在的權力補償。

即使「叫魂」純屬子虛烏有，人們仍然願意相信，任何人只要有適當「技巧」便可以通過竊取別人的靈魂而獲取利益。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更加真實的權力————人們可以通過指控某人為叫魂者、或以提出這種指控作為威脅而得到這一權力。

因此，人們會不擇手段地抓住任何趨利避害的機會，並不惜犧牲他人，特別是弱者，來保護和增進自己的利益。妖術和妖術恐懼恰好觸到了民間社會的敏感神經。而官府發動的清剿，則把作為一種潛在威脅變成了一種實在的生存鬥爭，把瀰漫社會的相互敵視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相互攻擊。

下面這段精彩的引文就是這場全社會歇斯底里的真實寫照：

「一旦官府認真發起對妖術的清剿，普通人就有了很好的機會來清算宿怨或謀取私利。這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個人——無論惡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在這個權力對普通民眾來說向來稀疏的社會裡，以『叫魂』罪名來惡意中傷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種突然可得的權力。對任何受到橫暴的族人或貪婪的債主逼迫的人來說，這一權力為他們提供了某種解脫；對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塊盾牌；對想得到好處的人，它提供了獎賞；對嫉妒者，它是一種補償；對惡棍，它是一種力量；對虐待狂，它則是一種樂趣。」

「叫魂」這個故事就其本身情節來說已夠精彩，而經過歷史學家的闡幽發微，更讓人覺得意味深長。《叫魂》一書於1990年出版，當年便獲美國亞洲研究學會最高學術獎之一的「李文森獎」，收穫好評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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