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飛行日誌——私人機場紀行與野馬戰鬥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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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先生：固定翼，直升機，特技飛行員。認證航空機械師。古董飛機收藏家。私人機場所有者。
「 所有專業飛行員都屬於一個同盟，這同盟既不派發執照也無明文規定。它也沒有入會要求，只要你了解風，指南針，方向操縱桿和無私的友誼就可以參加。這種情誼，對那些曾駕駛木船在尚未開闢航道的海域航行的船員來說並不陌生，這也是他們生命的維繫。」
——《夜航西飛》 Beryl Markham
原始文本首發《U-Jet私人飛機》
美國境內總共有約兩萬個在用小機場，其中將近一萬五千個屬於私人所有。在航空地圖上以表示「禁止使用」的R(Restricted)字母標註。非蒙所有者許可，外人免進。儘管令人感覺神秘莫測，然而實際上，絕大部分的私人機場並非如同聽起來那麼高不可攀，而更多只是擁有地皮與資金餘裕的航空愛好者的興緻之作。飛行員們分享著凝結了人類最高智慧的特權與快樂，彼此存在著天然的聯繫與親密感。除了名揚海外的AOPA航空器所有者與飛行員協會、99S國際女子飛行員協會等知名國際飛行組織外，美國境內還有著大量散布各地的區域飛行協會，以及以FBO機場與俱樂部為基礎的社交群體。被同一片藍天召喚的飛行員們以各種形式組織起來，毫無保留地交流著飛翔熱情。
這次我們的飛行之旅，就是受同為飛行員的T先生之邀而成行的。
「有些有趣的東西想給你看。過來一起飛，順便見見新朋友吧。」
彼時我尚未取得私人飛行執照，不能獨立駕駛飛機，和另一位飛行員朋友共同應邀前去。直到我們到達位於紐約上州的小鎮機場，才知道T先生要介紹給我們的「有趣東西」，有趣得大大出乎我們之前的預料。
因為一路上強烈的逆風減慢了行進速度，我們晚於約定時間到達機場。把飛機停好，步行到跑道邊的家庭式小餐廳，T先生已在餐廳里等候多時。美國的小型通航機場內往往會設置一兩家簡易餐廳，視機場客流量與周邊居民情況不同，提供水準不一併往往與飛行主題相關的特色餐點。一般說來，位於郊縣的小型機場以提供簡單美式餐點為主，也有某些位於高級社區或度假區的飛機場不止接待飛行貴賓，也鎖定周邊居民顧客，配套的餐廳無論裝潢服務與餐點都足以與曼哈頓的高級餐廳媲美。
飛行界有句玩笑話是 「100美元的漢堡包」，特指小機場的餐廳簡餐。漢堡包本身雖然不貴，但加上機主自己飛過來的飛機使用與油耗成本，平均下來一個平平無奇的漢堡包至少也得花上100美元的高價。後來隨著通用航空在美國一度爆髮式發展，如同當年第一本米其林指南問世一樣，以專門評價推薦機場餐廳的飛行美食指南也以《100美元漢堡包》為名得以出版。儘管歐洲國家往往對美國人的餐飲品味頗有微詞，但至少被名廚餐廳慣壞的紐約居民們在美食領域的追求還是不落人後的。更不用提，紐約的私人飛行員群體中亦不乏熱愛美食的老饕，往往會為了某個機場格外美味的櫻桃派，或某家機場的精品餐廳而特意駕機前往探店。話說回來，這家餐廳雖然氣氛溫馨，裝飾俏皮，特色的「跑道」咖啡與「側風」碎牛肉三明治除了名稱有趣之外並不特別值得人驚喜。還好我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們是來見T先生的。
飛行員與機械師們的閑聊時光
T先生與同行朋友在某個飛行活動中認識，彼此相熟已久。緊接著M先生也被引薦給我們，金髮修剪得極短，頗具軍旅風格，藍眼睛炯炯有神。他不僅駕駛固定翼飛機，也駕駛直升機，身兼認證航空機械師，還是個積極的航展特技飛行員，不僅擁有附近的一個私人機場，同時也是一位有著數機庫藏品的古董飛機收藏家。
「他可是航空界的名人吶。」T先生拍拍老朋友的肩膀，轉而對我們說，「這就是我要給你們看的東西了。等下我們一起去他的機場，你們可要好好欣賞下他的收藏哦。」
「擁有自己機場的成本需要多少，每年維護的開銷呢？投資收得回來嗎？需要多久？」我專修公司法，同行朋友則供職金融業，一聽到這裡，都忍不住職業病地連連發問。
「老實說，不賺錢。維護次跑道就得以百萬美金為單位來開銷啊。」M先生搖搖頭，又笑了，「不過當錢對你來說不那麼重要的時候，有個大玩具也不壞。」
「那收藏古董飛機呢？聽說你收藏了不少二戰時候的珍稀型號呢。」
「我的warbirds（還是我第一次學到這個飛行行話，意即戰鬥機）倒是挺爭氣的。」M先生朝身邊的朋友笑笑——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也都是飛行員，同時也很難得地身兼認證航空機械師資格——「我們自己負責所有的修整維護以及年檢保養工作，雖然很花時間，不過樂在其中。所以在金錢上來說，持有成本不算高。加上這幾年市場也爭氣，我的飛機不僅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貶值過，還增值了不少。當然，我並不打算賣掉她們。」
說道這裡，大家用餐也已經接近了尾聲。M先生和T先生交換一個眼神，沖我們笑道，」不如這樣，來看看我的收藏吧？你們把飛機放在這裡就行。我們開飛機載你們過去。」
「飛過去？去哪裡？「我不禁在心中疑惑了一下。
木質螺旋槳的自製雙座小飛機
我先搭乘了T先生的飛機。這是一架自己裝配的兩座全仿古雙座小飛機，高翼，半封閉式機艙，非常老式的線纜傳動（cable drive)，木質螺旋槳。飛行術語上稱為Home-Built（自建式）。只要滿足FAA的安全標準要求，就可以獲發適航證書，自由上天飛行。由於自建式飛機擁有相當大的組合自由，並能滿足親手搭建飛機的裝配樂趣，加之成本相較於廠制飛機低廉許多，這一形式在具有機械知識和動手熱情的飛行員中十分受歡迎。
開春回暖，冰湖已經不能降落了
我在T先生的愛機里俯瞰腳下大片的冰湖。開春之後氣候變暖，湖冰已經開始融化，不然我們甚至可以在冰面上自由降落「要是早來兩個星期，這裡還凍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就可以在冰面上停下來玩一會兒啦。」T先生看出我的遺憾，有心炫技般地降低了高度，以接近降落的距離飛掠過冰面，半是驕傲，半是遺憾地說道。冬樹的楚楚枯枝在視野里飛快地後退，疏離的樹影在冰封湖面編織出灰色的紋理，在陽光下格外動人——聯邦航空法規禁止飛機在離地面如此接近的距離飛行，一方面出於安全考慮，一方面則是出於禁止噪音擾民——然而冰湖周邊是一整片相當廣大的私人土地，而我正身在土地所有者與他的朋友們的飛機上。在這片非管制的自由空域之中，飛得稍微肆意放縱一點也就沒有關係了。
第一次乘坐自製小飛機，窗外白雪皚皚
在冰湖盡頭的遠處，還有一條美麗的草皮軟跑道，跑道旁坐落著一片機庫和幾棟簡樸可愛的小房子——那裡才是M先生與他家人居住的地方。很多靠近居民區的小機場都有著嚴格的噪音管理條例，一般人選居住地點也會盡量遠離機場以求清凈。然而對於飛行愛好者而言，飛機引擎的動人轟鳴聲才是世上最美妙的音樂，選擇居所當然是離跑道越近越好。我甚至可以想像在清晨的陽光里，他驕傲的母親和妻子是如何嘴角含笑站在窗邊，目送著這位心中永懷赤子激情的可愛大孩子飛入雲霄。
在空中得以縱觀全貌，我才注意到來時不曾留意的周邊地形。這裡有群山，有大湖，有草坪，有樹林。是個完美的荒野飛行（backcountry flying) 練習場。與都市周邊的周末飛行大不相同，荒野飛行則直接繼承著早期探險浪漫飛行時代的古老血脈。那個時代，絕大部分人類還習慣站在地面仰望天空，固守在自己熟悉的同類聚居地，世界大陸的地圖上還充滿了空白未知的神秘領域。而那些航空先驅者，也就是第一代的越野飛行員（Bush Pilot)們，出於科考，醫藥，郵遞或者和平等目的，他們簽署了置死生於度外的嚴峻契約書，他們肩負著各自的使命與責任，孤獨地穿越在蠻荒的阿拉斯加，廣袤的南美大陸與壯麗的非洲大陸，遠離了擁擠的世俗人世，擺脫了繁雜無線電與空域規則的束縛。僅僅依靠自己的銳利的雙眼，堅實的雙手，與英勇大無畏的精神，為人類探索發現著這個種族從未履足過的嶄新疆域。
」To boldly go where no man has gone before. （勇踏前人未至之境）」
在綠草跑道上降落之前，我不禁在心中默默復誦這句當年點燃我飛行理想的句子。
這座被寂靜森林所包圍的機庫是M先生的收藏機庫群之一，位於他私人所有的機場內。一時間我們幾乎有步入特工電影場景的錯覺
而當我們步入M先生的機庫，一進門就不禁感嘆起來——
「你真應該建個博物館啊！」
這不僅僅是一個機庫，而是一片佔地數十畝的大型機庫群。此時我們才知道M先生在航空之外另有主業，致力於地產項目開發，難怪對地形的利用設計如此透徹專業。這幾個彼此連接的大型機庫依坡而建，並利用坡度自然地把機庫分為地上和地下兩層，有視功能需要而特殊設計的挑高大機庫和收藏小飛機的（相對）袖珍倉，連環相通，柳暗花明。其收藏對象而二戰和現役軍機為主，範圍涵蓋空海軍專用戰鬥機型和直升機型。另外也有供主人特技飛行專用的雙座哈士奇和復古雙翼單座小飛機，以及適合商務或家庭出行的豪華多座現代噴氣機。
最為難得的，這些古董機型全部都能飛。
我曾經去過的華盛頓NASA國家航天航空博物館，亦陳列了多架具有歷史意義的標誌性航空航天器樣本模型。以航空航天發展歷史/科學資料的全面廣泛性來說，華盛頓的NASA博物館自然是全美第一，甚至是世界第一。然而如果要親眼看到，親手觸摸，甚至可以親身乘坐到如此之多維護得極好，且尚在飛行服役期的古董飛機們，華盛頓的公眾博物館可及不上這個幽居野外的私人收藏庫。
在這片連環大機庫的地下，M先生還得意地向我們展示了一條橫穿跑道正下方，通往自己住處的水泥密道。
機庫地下的「密道」
「不要告訴我你還有個代號是007。「時值最新的007電影上片，我不免俏皮了一下。（如果是今年去，估計就得提下《王牌特工》了）
M先生爽朗地大笑著，與其說他像一位來自遠方的客人展示自己堂皇寶庫的國王，倒不如說他更像一個朝同伴們展示心愛玩具的大男孩，「有時候半夜心血來潮，就從家裡鑽進密道，一路跑過來玩。」
最後我們來到最大的機庫，這裡是工作間。M先生與他正在機頭部分忙碌的機械師朋友打了聲招呼。
「這架飛機你一定認識。」 R先生回頭對我笑笑。
我當然認識。這可是傳奇的P-51， 「Mustang (野馬)」式單座戰鬥機。二戰時期美軍提供援華的機型之一。她的飛虎隊姐妹們曾經遠渡重洋，在布滿瘴氣深林的滇緬邊境抗擊敵人，穿越高山白雪的險惡駝峰航線運送物資。在那個硝煙動蕩的年代，她見證了多少英年犧牲的無畏靈魂，又見證了多少得到拯救的無辜百姓。
修復中的野馬戰鬥機
此時，這架傳奇的美麗造物正靜靜地休憩在我面前。我爬上工作梯，機頭的引擎蓋打開著。出於安全以及性能因素，原本屬於這架飛機，也被廣泛使用於二戰戰鬥機的Allison V-1710老式引擎已經被小心地替換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嶄新的勞斯萊斯隼式（Merlin)，PKRD-ROLL V1650引擎，馬力高達1490匹。如此恢弘的動力源，足夠保證這架略顯巨大的舊式飛機在世界各大航展上勝任各種複雜操作的特技飛行。所有的零部件都被仔細地修繕清理，翻新上油，和任何一件被妥善愛護的珍貴藝術品一樣，這位近七十」高齡「的戰鬥淑女正驕傲地閃爍著金屬的冷光，她在M先生的手下重煥了青春。
新換上的PKRD-ROLL V1650引擎
要知道，全美境內，還有資格飛這架飛機的飛行員不會超過一百五十個。
「而你不僅能開，還會修。太了不起啦！」 我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M先生十分謙遜地忽視了我的盛讚，眨眨眼，」還有時間，我們再去飛一圈。「
」這次我可以跟你飛嗎？「我不失時機地要求道。」咱們飛飛特技。「
」我一般不帶人飛特技，怕嚇到他們。「M先生揚揚下巴，」不過你是飛行員，我想沒問題的。對嗎？「
不愧是經常參加航展編隊特技飛行的航空名人，Chandell，Inside Loop, Spin, Cuban Eight……接下來的半小時里，作為乘客的我十分榮幸地接受了數個G力加諸肉身的天旋地轉洗禮。
天旋地轉間，出現在頭頂的地面跑道
這是一個美好的下午。冰雪解凍，春花含蕾。在天空與地面如同萬花筒般混亂旋轉的迷離幻境之間，飛行員們享用著整片自由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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