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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查令十字街84號

消逝的查令十字街84號


陳夏紅


「你們若恰好路經查令十字街84號,代我獻上一吻,我虧欠它良多。」

我是帶著海蓮? 漢芙的心愿,去尋訪查令十字街84號的。


腦海里,漢芙便是電影中安妮? 班克羅夫特的形象,徐娘半老,風韻尚存,嗜書如命,對內容、版本與裝幀的偏愛,到了近乎矯情的地步。更為關鍵的是,她作為屌絲作家,收入不高,品味不低,無相夫之勞形,無教子之亂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身為單身大齡文藝女青年,淘書、讀書、寫作是她生活的全部。


這次,自打定下英倫行程,我便一直琢磨著去查令十字街84號「她的書店」看看,以此向這位書痴致敬。可是,我比她還失望。

消逝的查令十字街84號

電影中,漢芙走下黑色出租,單薄的身軀在查令十字街上的舊書鋪中逡巡。好不容易,她發現了84號,停了下來。二十年前,她便想著要來這個地方,但迫於生計,遲遲未能成行;她能否來到這裡,成為她和馬克斯及科恩書店諸員工乃至他們的鄰居交流的重要話題之一。二十年後,她終於站在這裡。


書店的門早已斑駁,推開門,空空如也,幾張廢紙雜亂無章地躺在地上,塵封的蜘蛛網在弱光下些微可見。顯然,這裡人去樓空,已不是一天半天。漢芙站在那裡,打開記憶的閘門,塵封的往事汩汩而出。


故事源於1949年10月5日海蓮?漢芙致馬克斯及科恩書店的一封信。身在紐約的她,酷愛英國文學,在紐約淘書無果,便照著《周六文學評論》上的廣告,與這家千里之外的書店發生了聯繫。一來二往,她的率性天真、她的豪爽大方,加上包括弗蘭克?杜爾在內所有書店員工積極的回應,使得本來極其簡單的買賣關係,在食物、聖誕卡片等小禮物的映襯下,鍍上了一層人性的光芒,充滿文藝范兒的暖色調。


她在尋找她的書店,更是在尋找她的弗蘭克? 杜爾。我來了,你在哪?


與漢芙相反,我是從加拉塔法爾廣場出發,順著查理十字街一路北上,沿街找去。在處處逼仄、擁擠的倫敦,這條名為查令十字的街道,絕對算是主幹道,車水馬龍,絡繹不絕。或許是太急於早點看到查令十字街84號,再加上初冬時分倫敦的天本來就黑得很早,暮色中,我艱難地就著路燈的微光,一家家確認著門牌號,生怕一不小心錯過這一書蟲的聖地。當我數到82號時,彷彿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滿心歡喜真是無以言表。

去倫敦之前,我已知道《查令十字街84號》中的馬克斯及科恩書店,早已於1970年12月關門大吉,店面由「柯芬園唱片行」經營,店門口掛著的圓牌上寫著「查令十字街84號,因海蓮? 漢芙的書而舉世聞名的馬克斯及科恩書店原址。」 我期待看到這些。我相信,只要看到這塊圓牌,便如同看到馬克斯及科恩書店的靈魂,彷彿這間書店仍在營業。


長出一口氣,過個路口,接著找。當滿心期待的84號應該且即將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卻無論如何找不見它的影子。稍微往前走,便是88號了。無奈之下,折返回來,繼續找,過個路口,又回到82號。我頗為肯定地告訴同伴,查令十字街84號就在這幾步之間,但我確實找不到。往複多次,我也有點灰心了;後來還是通過谷歌地圖定位,才確認我們就站在查令十字街84號的門前。

消逝的查令十字街84號


後來通過比對不同時期查令十字街84號的圖片,我才發現,書店關門後,這裡先後開過唱片行、零售店,後來改由一家Med Kitchen的餐廳經營。而到最近幾年,這裡便變成了一家名為的Leon de Bruxelles比利時餐廳。更令人沮喪的是,我幾乎連那塊圓牌也沒有看到,儘管我還對著那塊圓牌上方的街道名拍了照。


隨著《查令十字街84號》一書的暢銷和電影的大熱,這裡越來越成為全世界讀書人的聖地。甚至還有網友於2003年3月專門建了一個名為「重返查令十字街84號」的英文網站,專門搜集並共享馬克斯及科恩書店的歷史,以及1940年代至1970年代間店主及員工的資料。十多年來,該網站一直在更新,已累計有近20萬人次的訪問量。這種熱鬧本身,其實足以說明,漢芙的查令十字街84號已經消逝了。

消逝的查令十字街84號


與查令十字街84號一起消逝的,是我們曾經擁有的慢節奏的生活。隨著計算機技術的革命,時間、空間都幾乎蕩然無存,電子郵件讀秒間即可到達收件人的伺服器,再窮的屌絲也能買得起廉航的機票。更要命的是,我們的閱讀、寫作幾乎已經全部電子化,再稀缺的書,網上總能找到電子版;更何況,我們壓根不需要讀書,打開手機,各種碎片化信息便鋪天蓋地,熱鬧卻無聊。我們再也體驗不到漢芙上窮碧落下黃泉找書的艱辛,再也難有漢芙撫摸一本摯愛之書時內心的愉悅,再也不會有讀至激動處手倦拋書的快感,永遠不會有漢芙那樣發自內心覺得「虧欠」書店「良多」的負疚和感激。


漢芙的故事之所以打動人,首先靠得是慢節奏,一封信來來往往便要好多天,幾十本書的事,便能夠延宕二十年,直到主人公們都駕鶴西歸。這個故事之所以打動人,更靠得是感動,——當弗蘭克和他的同事們,不辭勞苦為海蓮? 漢芙找到遍覓不得的書,漢芙的感動溢於言表;而當漢芙為弗蘭克和他的同事們寄去火腿、雞蛋等食物,在戰後物資極度緊缺的倫敦,便又招來更多的感動。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有時候很簡單,給對方最想要的,你便能收穫最大的感激。


這是一個關於書的故事,但書的背後是人。 那麼,海蓮? 漢芙和弗蘭克? 杜爾之間存在愛情嗎?這絕對是一個區分一個人八卦與否的問題。愛是一種想像,但這首先是一種當事人之間的想像。從紐約到倫敦,從漢芙到杜爾,這種相隔千里的精神之戀,頗有李之儀筆下「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的味道。不過,我倒不認為海蓮? 漢芙和弗蘭克? 杜爾之間存在愛情。正如魯迅評介讀者看待《紅樓夢》的眼光,「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強說漢芙與杜爾之間存在愛情的,便要麼是道學家,要麼是偽道學家了。

我不知道海蓮? 漢芙的查令十字街84號之旅是如何結束的。當我在華燈初上的夜晚離開「她的書店」蕩然無存的查令十字街84號,內心頗為悵然,既有失望,也有釋然。腦海里,突然湧出杜拉斯的華章: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消逝的查令十字街84號


這些話,正是我想對查令十字街84號「她的書店」說的。這次訪問查令十字街84號之旅,正如王獻之雪夜訪戴,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找到與找不到,它都在心裡。想到這裡,我決定代漢芙為查令十字街84號獻上一吻,然後去附近的唐人街覓食。


2014年12月3日於馬斯特里赫特


(本文系作者在螞蜂窩「尋找旅行家」欄目開設的「荷馬筆記」專欄文章,由螞蜂窩網站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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