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出走了 正午
中國的醫療創業正生機勃勃,尤其是互聯網醫療。我們即將推出一系列關於醫生的報道。張強和他的醫生集團,只是其中一個案例。
醫生出走了
文羅潔琪
一
三月的下午,北京順義區的萊蒙湖別墅,張強坐在一樹盛開的白玉蘭下。他讓旁人給我們拍照片,想馬上發到朋友圈。可是,手機沒電了。
當天晚上,在飯館裡,張強利用等上菜的時間,握著手機,斟詞酌句地錄入文字,終於把照片發在微信上,配文寫道,他正在接受採訪,「北京醫生集團總部春意正濃,花兒含苞待放。」
張強每天都發大量的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展現他創辦的張強醫生集團。他友好對待媒體,廣泛接受採訪,積極塑造一個自由執業醫生的形象。手機,已經成為張強的影子,跟隨他出現在日常的各種場合,包括手術間。他說,做手術的時候,護士還能在旁邊幫他拍照片。手術之後,他就在淡藍色的洗手服外面套上白大褂,利用等電梯的碎片時間,佇立低頭,用手機編輯圖片。
張強帶動了集團的其他幾位醫生。從清晨配圖道早安、日間手術的場景、行醫小故事,到周末的天倫之樂,他們步伐一致地在微博和微信展現團隊。一年多以來,他們分別從公立醫院離職,加入張強的醫生集團。如今,他們已獲得深圳分享投資公司數千萬元的風險投資。
在醫療投資的熱潮中,這個數額並不算高,甚至遠遠低於其他醫生集團的融資。不過,帶領著中國首個自由執業醫生組成的創業團隊,張強的確是這個領域的標杆人物。
二
今年50歲的張強,曾是醫療體制內的既得利益者。
他出生於浙江溫州的醫學世家,祖父張澤夫為當地有名的中醫,外祖父俞仲志為西醫師。高中的時候,張強的小姑媽患尿毒症,因缺乏醫療條件去世。臨終前,她囑咐張強一定要去學醫,張強說他「當時就下了狠心」!後來,他考取了浙江醫科大學(現為浙江大學醫學院),又在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現為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獲得碩士學位。
1992年,張強碩士畢業後進入了正在籌建的浙江大學附屬邵逸夫醫院血管外科。在邵逸夫醫院的時光,是張強作為醫生最寶貴的十年,「因為,我在年輕的時候就見到了中國醫療未來的方向。」
當時,邵逸夫先生向浙江省政府捐資1億元,要求以西方管理理念與運營模式建造一所現代化、國際化的公立醫院。最初五年,醫院採取託管的模式,由美國羅馬琳達大學派出醫學專家和管理精英加盟。
邵逸夫醫院沒有酒精氣味、門診大廳里擺有鮮花和植物。張強和其他員工都抱怨醫院太浪費,買那麼多植物,病房走廊里的燈大白天都亮著。然而,美國院長說:醫院的環境要比病人家裡還要溫馨,病人才會感到信任和心情放鬆,對疾病的恢復也有利。
那時候,邵逸夫醫院沒有門診輸液,只開放急診和病房輸液。這有異於國內其他醫院輸液泛濫的狀況。張強在那裡學會,除了急症需要快速補液,或是消化道無法進食的情況以外,能吃能喝的病人不需要輸液——輸進去的是生理鹽水或葡萄糖水,和喝進去的沒有任何不同,還增加了輸液的併發症。
邵逸夫醫院還要求,病床之間要用布簾隔開,以保護病人的隱私;檢查女性病人的時候必須要有女護士在旁;禁止醫護人員在電梯等公開場所討論病情。這些臨床細節,讓張強耳濡目染了關懷患者的理念。後來,他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字,Doctor Smile.
在邵逸夫醫院期間,張強跟隨五位美國血管外科專家學習臨床,專業技能迅速提高。有一次,浙江省台州市水產品進出口公司的一個領導慕名請張強會診,可是,科室的主任不願意簽字,因為副主任醫師以上才能出外會診做手術。後來,張強找到院長,簽字放行。
從1997年,張強做了亞洲第一例腹腔鏡血管手術,在業內開始小有名氣。從此,張強開始了更加頻繁的」飛刀醫生「的經歷,全國各地「走穴」做手術。作為「飛刀醫生」,張強有兩個重要的配備。一個是西門子第二代的「大哥大」,另一個是一輛「二手」桑塔納汽車。
碩士畢業不久,張強就買了手機,方便病人找到他。當時全院只有五個人有手機,包括四位院長。張強月薪約300元,買了8000元的西門子「大哥大」。他說:「四位院長都是公費購買的,我是自己掏錢買的,不過,和院長的一模一樣。」
他的桑塔納是醫院職工的第一輛汽車。買車,就是為了方便去「飛刀」,張強對此直言不諱。當時,政策允許醫生去外面「飛刀」,只要領導在會診單上簽名就可以了。一次「飛刀」的收入,差不多是醫院裡兩個月的工資。張強很張揚地做「飛刀醫生」,所以他和科主任的關係一直不好。他說,當時年輕,脾氣耿直,不懂人情世故,所以年終獎金總是最低的,連50元的過節費都得不到。不過,張強很受患者歡迎。他出診的時候,一號難求。他自恃醫術好,繼續我行我素。
1997年,張強事業的另一扇窗忽然打開。有一天, 他接到ICU(重症監護室)血管緊急會診的通知。一位來自芬蘭諾基亞公司的工程師,清晨心衰,突發左腿劇烈疼痛,下肢冰涼並發青。張強趕到現場後,確診是典型的心臟栓子脫落導致下肢動脈栓塞,認為必須儘早施行取栓手術,否則,患者將面臨截肢的風險。可是,醫院的一些領導擔心手術失敗會導致「國際影響」,建議立即轉運香港。
最後,姒建民教授(時任邵逸夫醫院業務院長)支持了張強的急救方案。在手術室前,他拍了拍張強的肩膀,說:「你放手去做,不要有心理負擔。其他的我會負責!」
張強成功地做了局部麻醉,在不影響心臟功能的情況下,從患者身體拖出近一米長的血栓。在取出血栓後的幾秒鐘,就傳來患者的哈哈大笑,疼痛已在瞬間解除。
兩周後,院長在辦公室告訴張強,醫院決定送他去美國學習三個月。隨後,張強又去美國的羅瑪琳達醫學中心(Loma Linda university medical center) 接受了為期一年的血管外科專科培訓。那一年,張強31歲。
回國後,張強繼續在邵逸夫醫院工作。他擔任了碩士生導師和副主任醫師,想往專科的方向發展,做一個獨立的血管外科平台。邵逸夫醫院雖為三甲醫院,但是沒有這樣的機會。
2002年,張強辭職,前去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杭州第三醫院,擔任血管外科主任。張強負責組建當時全國規模最大的血管外科中心——杭州市血管外科中心,並擔任中心主任。
但是到了新單位的第一個月,張強連一個患者都沒有。曾經被患者求著挂號的張強覺得詫異,醫生作為個體,換了平台,竟然會立刻喪失了患者的信任,淹沒在眾多醫生之中。他第一次意識到,在公立醫院,醫生沒有自己獨立的品牌,嚴重依賴平台。
在杭州第三醫院的五年,張強推行了醫患溝通制度,希望醫院能在技術服務之外,關心患者的感受。可是,他發現,在公立醫院,所有的體制都一樣。行醫模式,團隊建設,醫療服務的價格體系,都存在問題。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啟動了醫療改革。從那以後,中國公立醫院實行「收支兩條線」和「自負盈虧」政策,財政收入在醫院總收入中的比例普遍很低,公立醫院必須通過業務收入來保證運營。但是醫療服務價格過低,醫生無法靠技術和服務獲得合理的收入,就依靠「以葯養醫」、「以器械養醫」。這樣的體制讓醫生不能靠自己的技能獲得體面的生活和尊嚴,也無法關心患者的感受。張強說,自己從來不在公立醫院開「大處方」,也不收病人的紅包,但是,在外面「飛刀」的時候,他承認偶爾會收病人的紅包。
2007年,張強再次辭職,去了同濟大學附屬東方醫院擔任血管外科主任,同時兼任上海東方醫院管理公司總經理。張強說,那時候,他嚮往上海市作為中國經濟中心的地位,也被東方醫院院長的個人魅力所吸引。東方醫院當時只是二甲醫院,可是,發展的慾望非常強烈。
在上海東方醫院,張強繼續做「飛刀醫生」,只不過,他主要選擇去上海高端的國際私立醫院,很少去外地的醫院了。從1999年開始實施的《執業醫師法》規定,醫師必須在註冊的執業地點執業。醫生若去其他醫院會診、做手術,必須要拿到會診邀請書,和醫院領導的書面同意。「飛刀」產生的醫療責任,由醫師所在的醫院承擔。
對於「飛刀」,張強也改變了原來的想法。他認為,其實「飛刀」對病人也不好。所謂名醫,只是去開個刀而已,而醫療應該是整體的,包括術前的溝通,術後的隨訪。他承認,「飛刀」的醫療質量也不是他所追求的。
不過,在上海高端國際私立醫院的「飛刀」經歷,讓張強過上了比普通醫生更加富足的生活,也積累了很好的患者人脈,包括投資顧問、律師、藝術家和互聯網的創業者。很多患者願意給他投資、捐贈,支持他徹底從公立醫院出來,自由執業。 這些經歷開闊了張強的眼界,也刺激了他分享和討論的慾望。
張強喜歡用微博,喜歡公開評論醫療體制,這一點和絕大多數體制內的醫生不同。他善用互聯網,也成名於互聯網。
他還抨擊公立醫院強制要求醫生搞科研的做法,認為三甲醫院的科研任務功利性太強,大多數情況下並非臨床需要,也不是醫生的興趣,只是為了拿到項目資金和個人地位。
他在微博里寫:「我的理解,『醫生』就應該是最高榮譽。如果醫生能把折騰一輩子為晉陞所花的精力和時間,用到患者救治上該多好啊!一些只會寫論文拿課題,卻看不了病拿不穩手術刀的教授主任,患者誰遇上誰倒霉。」
在保守的醫療體制內,張強幽默大膽的聲音,吸引了很多醫護圈的粉絲。但那時候,張強只是一個擁有粉絲、醫術被尊敬、愛討論醫改的資深外科醫生。
張強。
三
2012年12月28日,46歲的張強高調地離開了體制。他在微博上宣布,「從今晚起,身份認證更改。告別長達十二年的『張主任』,回歸到『張醫生』。我不是『下海』,而是『上岸』:還原醫生的本性。」
他離開東方醫院,與一家私立醫院沃德醫療中心簽定合作協議。張強和醫院之間是合作關係,醫院提供場地和護理人員,張強有自己的助理和客服,憑門診、手術獲得收入,和醫院分成。這種模式被稱為PHP, 即Physician Hospital Partnership。
對於這一決定,張強為自己加上了推動中國醫療改革的英雄色彩。他在網上發文說:「2013年,我將離開體制執業,為中國善良優秀的醫生們尋找一條新路。離開體制,意味著放棄事業單位的編製,放棄約40萬的合法年收入,離開已經建立了深厚感情的團隊和同事,經受傳統偏見帶來的市場和行業挑戰。但這一切都會值得,因為於國、於民、於醫,都是一條必經之路。於我,則是重新探索自我之旅。」
這條微博,有1040個評論,很多是體制內嚮往自由執業的醫生。
不過,張強的第一步並不容易。在公立醫院,張強不愁患者資源。從上海東方醫院辭職的時候,還有200多個患者等著他做特需號的手術。可是,在私立醫院自由執業的第一個月,他只有五個患者。「別人都不知道你幹嘛去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沃德醫院。」張強說。他開始自問:「如果有一天,當所有頭銜和榮譽離我而去時,我會是誰?」
十個月後,張強北上拓展市場,和北京的私立醫院「和睦家醫院」簽約,同樣採用PHP的合作模式。
他堅持使用微博,宣傳職業去向,保持被關注的熱度。第二個月,局面漸漸好轉。六個月以後,張強的患者數量已經逼近他的負荷,業務收入也接近原來在三甲醫院時整個科室的業務收入。
一年半以後,張強經濟上的顧慮消除了,他開始著手創辦張強醫生集團。
2012年離開公立醫院的時候,他就想著創立醫生集團。之所以等了一年半,是因為:「如果一個醫生自己都沒有經歷過自由執業,是無法幫助別人自由執業的。必須自己作為一個樣板,看看可能有什麼困難和瓶頸,當我找到解決方案的時候,才能幫助別的醫生。這是醫生創業的特點,要比較穩妥。」
儘管叫「醫生集團」,那時候張強身邊只有三個人,一個剛畢業的醫學碩士生朱筱吟擔任助理,一個客服,和一個兼職的財務人員。張強稱,他們四個人就是血管外科團隊。經過一年半的自由執業,張強認為,可以利用他的經驗和教訓來培植其他專科團隊。
2014年7月1日,只有四個人的張強醫生集團(Dr.Smile Medical Group)宣布成立,其工商登記的名字是上海一申醫院投資管理事務所,辦公室設在上海市南京西路1788號國際廣場,一個不足30平米的房間。
第二天,張強醫生集團開始招聘青年外科醫生,要求「尊重患者,離開體制,自由執業,夠自信,夠堅韌,有三甲主治醫師的經歷,超強的學習能力,快速閱讀國際專業文獻」。這是中國首家由自由執業醫生創立的醫生集團。
張強設計的模式是:醫生集團和醫院談判,約定收入分成的比例;醫院以醫生為中心,負責提供手術室配套的護士、麻醉師和行政服務,並為醫生們購買醫療責任險。醫生靠提供技術勞動,而不是靠「過度檢查」、「大處方」治療掙錢;醫生集團以以股份制公司的形式運作;在醫生集團內部,實行兩種分配模式,參與創業的首席專家不領薪水,他們將擁有股份,按照門診和手術的數量獲得收入,青年首席專家領取薪水,以工作量作為績效標準。
儘管醫生集團的收入與門診量和手術量掛鉤,但張強宣稱,醫生不會為了追求數量而損害病人的利益,如果做了不該做的手術,市場會很敏感,品牌會被毀掉。
據財新傳媒報道,美國醫學會(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AMA)2014年的報告顯示,團體執業和個體執業在美國是最為普遍的職業模式,占所有執業模式的66.9%,僅有7.2%的美國醫生選擇直接與醫院簽訂僱傭合同。但在中國,絕大多數醫生還是公立醫院體制內的「單位人」。廣東省衛計委巡視員廖新波認為,醫生集團為醫生提供了新的發展方向,是醫生資源市場化定價的積極嘗試,也是對醫生服務價值的重估。醫生集團是醫改大趨勢,將推動公立醫院人事制度改革,解放公立醫院的「體制內醫生」,實現醫生資源的市場化和自由執業。
在張強成立醫生集團之後,中國陸續出現了其他一些醫生集團,基本都是由公立醫院的醫生組成。他們利用業餘時間,通過醫生集團尋求更多的執業地點,從中分得收益,客觀上也帶動了其他醫院的醫術進步。
醫生集團的發展,是2015年新政策的結果。政府鼓勵醫生多點執業,不再需要院領導的書面同意。有些地方政策規定,醫生獲得院領導的口頭同意即可多點執業,有些試點則要求履行備案手續即可。
作為惟一一個體制外的「自由人」組合,張強醫生集團有可能是最成熟的商業化模板。但是,也有人懷疑其穩定性和擴張複製能力,因為絕大多數醫生還是更願意在多點執業的政策下,一隻腳小心翼翼地探路,另一隻腳留在體制內作為後路。
四
當張強離開體制,組建醫生集團的時候,中國的醫療創業已經生機勃勃,尤其是互聯網醫療。
其中,網站丁香園最早試水,也最早贏得用戶。丁香園創建於2000年,是面向醫生、醫療機構、葯界人士的專業性社交平台,有500多萬名專業會員,過半為執業醫師。2014年,丁香園經過了三輪融資,其中C輪融資已達7000萬美元。2015年底,丁香園還開設了線下診所「丁香醫生」。
如果說丁香園是醫藥界的社交平台,那好大夫在線網站則是醫生展現自我、患者尋找醫生信息的平台。好大夫創建於2006年,通過該網站,用戶可以查詢到全國3260家醫院、33萬名醫生的專業、出停診、職稱等重要信息,並且開通了近7萬名醫生的諮詢服務。截至2011年,好大夫在線已經獲得數千萬美元的投資。
到了2011年,基於手機客戶端的醫療平台出現,比如「春雨掌上醫生」,為用戶提供圖文、語音和電話等多種方式的諮詢。該產品對外宣稱,由41萬名二甲、三甲公立醫院主治醫師以上資格的醫生在三分鐘內為用戶進行專業解答,其用戶達到約9200萬名。
創建於2010年的挂號網,如今已改名為微醫集團。最初它只是用於預約挂號,後來發展為移動互聯網平台。微醫集團還建立了烏鎮互聯網醫院,是微醫集團提供的遠程會診服務平台,其口號是,「足不出戶便可享用頂級醫療資源」。
不過,遠程問診並不能大規模發展,因為政府的禁令隨之而來。2014年8月,國家衛計委發布文件,規定「非醫療機構不得開展遠程醫療服務」,並且,「醫務人員向本醫療機構外的患者直接提供遠程醫療服務的,應當經其執業註冊的醫療機構同意,並使用醫療機構統一的信息平台。」
儘管互聯網醫療的創業吸引了大量資金,但是它們主要做醫療的外圍,挂號、問詢等。它們並不擁有醫療的核心資源——優秀的醫生,只能利用醫生的碎片時間開展業務。因此,丁香園和微醫集團等平台,已經開始探索從線上到線下的轉變,希望找到更加務實的盈利模式。
幾乎在張強醫生集團成立的同時,一批具有市場意識和營銷能力的醫生也開始創立自己的品牌。
2015年,一個由體制內醫生組成的合夥制醫生集團「大家醫聯」誕生。發起人共四人:兩名醫生、一名醫療行業職業經理人和一名律師。發起人之一,孫宏濤,是北京阜外心血管病醫院心血管外科副教授、副主任醫師。他希望能吸引上千名醫生加入。他們不必脫離體制,只需要和「大家醫聯」簽約。這個平台利用互聯網調配供需,為患者尋找合適的醫生;簽約醫生如果想開診所,集團也可以提供資源支持。目前,「大家醫聯」是國內規模最大的醫生集團,擁有醫生700餘名,涉及全科室業務。剛成立兩個月,「大家醫聯」就獲得2000萬元投資,成為中國首個獲得巨額投資的醫生集團。
2016年3月,由國內知名的婦產科醫生龔曉明和康楷等人發起的「沃醫婦產名醫集團」宣布成立。該集團目前得到了近百位包括台灣地區的著名婦產科專家的參與和支持。除了龔曉明和康楷,大部分醫生都仍然是體制內的「單位人」。他們希望通過互聯網平台將全國各地的婦產科領域內的疑難雜症,尤其是基層解決不了的疾病彙集到名醫集團。
截至目前,中國已經成立了70家以上的醫生集團,數千名醫生上參與了這種新的行醫方式,一半以上的醫生集團在2015年成立。
2016年,深圳率先在政策上再次進行突破,發出了國內首張醫生集團的營業執照 :「深圳博德嘉聯醫生集團醫療有限公司」。除此之外,其他醫生集團在工商註冊的時候,其名稱都未能出現「醫生集團」幾個字。深圳市的改革舉措,意味著醫生集團這種形式已經獲得一些官方的認可。
更重要的是,醫生集團獲得了資本的青睞。紅杉資本合伙人陳鵬輝曾對媒體稱,「醫生集團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使得醫療的核心問題可以獲得解決。」
但是,張強醫生集團的第一輪融資卻不順利。2014年11月,集團對外宣布進行第一輪融資,用於建設日間手術中心。所謂日間手術,就是患者在做手術的當天就能出院,這要求很高的手術水平,把病人的手術風險降到最低。在手術後,醫生集團會提供24小時的隨訪,解答病人的問題。
然而,2015年10月13日,張強醫生集團發文,宣布終止第一輪融資,退回5000萬元融資。這一消息在業內引發熱議,也被市場解讀為醫生集團融資失敗。
「大家醫聯」的創始人孫宏濤在網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分析了張強醫生集團融資「失敗」的原因。 孫宏濤認為,醫生集團並非幾個醫生一拍腦門就可以「揭竿而起的」,也並非是一個或幾個微信群就能做成。醫生集團內部的醫生們關係越緊密,投資人心理就會越踏實。他認為醫生合伙人制是目前相對合適的一種機制。
這一關於合伙人制和自由執業的爭議,除了個人特點,還牽涉到一個深層的問題,即中國醫療改革的方向:是應該堅持在公立醫院的模式下探索改革、加大醫療投入,還是大規模市場化、讓市場決定醫生的價值?而張強顯然主張後者。
關於融資「失敗」,張強解釋說,是醫生集團內部主動退回融資款,因為決定繼續走「輕資產」的路線,時機尚未適宜做「重資產」的投資。他說,在創業的初期階段,應該重點發展核心的醫生資源,吸納人才,建立團隊,而非建立日間手術中心。不過,他也承認,當時的投資方也出現了現金流的問題。
張強始終相信,體制外自由執業的醫生組成的醫生集團,才是未來的方向。體制內醫生組成的合夥制醫生集團是不可能長久的,甚至,多點執業的政策也只能是過渡性的,「騰訊的員工能周末去百度上班嗎?馬化騰肯定不同意。」而且,投資人也不會投資給創始人還在體制內拿工資的醫生集團。
他希望張強醫生集團能打造一個醫生自由執業的樣板。他說,真正成功的標準應該是催生出大量規範的醫生集團出現,「那才是我做這件事的真正意義。」
上手術台之前的張強。
接受媒體採訪時,張強隨時隨地的「街拍」。 攝影:羅潔琪。
五
2012年,張強發了離開體制的微博之後,鮑宇克跟帖說,你走先,我隨後。但張強沒有回復。
那時候,鮑宇克是上海曙光醫院的資深疝氣外科醫生,是業務的骨幹,已有十年的臨床經驗。鮑宇克和張強同是溫州老鄉,在一次聚會打過招呼,但沒有更多交往。鮑宇克一直關注著張強的微博,他下決心,「等我的本事有張強醫生那麼好,我也出來。」
當張強醫生集團在微博發布招聘啟事後,當天晚上12點多,鮑宇克給張強的微博發了很長的私信,介紹了自己的情況,表明了追隨的決心。發信之後,一夜無眠。次晨六點多,張強回信了。兩人約了在醫生集團的辦公室見面。
鮑宇克說,在張強的談話中,他找到了自己追求的夢想——自由執業帶來的尊嚴,而且讓病人享受優質的醫療。鮑宇克從自己的行醫經驗中意識到,醫生花在病人身上的時間越來越少,無法建立醫患間的信任。「醫療是有缺陷的職業,當醫療沒達到病人的期望,醫患缺乏溝通,就會產生尖銳的醫患矛盾。」他嚮往著張強醫生集團所描繪的醫療未來。最後,張強說:「如果你有信心,就把疝氣外科的團隊建立起來。「當天晚上,鮑宇克就寫了辭職信。三天之後,辦了辭職手續。
加盟之後,鮑宇克成為了張強醫生集團的首席專家。2015年,鮑宇克建立了宇克疝外科醫生集團,成為張強醫生集團旗下的四個專科團隊之一。
另一位在張強醫生集團擔任首席專家的是盧旭光,一位從北京口腔醫院離職的資深口腔外科醫生。
今年三月,在北京的一個星巴克咖啡廳里,我見到盧旭光。他剛約見完強生公司的人,為集團找最新的儀器。他不足40歲,可是已經有很多白髮,常陷于思慮的狀態。
盧旭光說,因為人類和狗的頜骨很接近,所以一個口腔外科醫生在成長的過程中,要殺很多隻狗,來做實驗。可是,口腔外科的研究生苦讀五年後,只有少部分人有機會做口腔外科醫生。在很多公立的三甲醫院,沒有專業團隊做口腔外科手術,口腔外科的畢業生只能改行做牙科醫生。於是全國的病人都涌到大城市的口腔醫院做手術了。在北京口腔醫院外科,為了一個手術,病人要排隊等至少4個月。
2014年,盧旭光有一個40多歲的女病人。她有頜下腫瘤,可是,她等了八個月才做了手術。手術後,醫生拿腫瘤化驗,才發現是惡性,癌細胞已經擴散。如果八個月前就及時做手術,癌症不至於擴散得那麼嚴重。後來,這位女病人去世了。
盧旭光一直在想,怎麼才能搭建一個平台,讓病人得到及時治療,同時口腔外科的畢業生也能從事自己所學的專業?如果從公立醫院辭職,他面臨幾個選擇:自己開診所,可是審批環節非常繁瑣困難;去私立醫院應聘,但沒有個人品牌,不會有充分的病人資源;去醫藥公司,又捨不得自己所學的專業。
2015年夏天,決定約見張強的時候,盧旭光已經走到了職業的分岔口。那一年,他36歲,有超過10年的臨床經驗,同時還在醫學院教學生。
當年八月,盧旭光離開了北京口腔醫院,投奔張強,一直到2016年1月,他才做了第一台手術。期間,他辦理各種手續,從零開始地積累病人資源。「有了第一個病人,就有了第二個,有了第二個,就有了第三個。」盧旭光說,必須要把手術做得最好,切口小,疤痕最小化,才能把名聲推廣出去。目前,他的正頜外科團隊只有他一個人是真正自由執業的醫生。盧旭光偶爾也會請體制內的醫生過來多點執業,但那些醫生並不屬於張強醫生集團,因為他們還沒選擇出走。
張強醫生集團的第四個專科團隊是王永春創立的整形外科醫生集團。王永春在上海交通大學附屬第一人民醫院工作了14年,後來在同濟大學附屬的東方醫院工作了2年半。
王永春最早也是張強的關注者,他認為,張強是先行者,有先進的理念,有情懷。而大多數體制內的醫生,即便有資歷,實際卻很虛弱,離開平台,沒有個人品牌,「把一個狼放在羊圈裡,狼性就少了。」
北京萊蒙湖別墅區里的張強醫生集團北京辦公室。
在北京萊蒙湖別墅區里,張強醫生集團經常舉辦餃子沙龍的客廳。
六
「我對拍照片是上癮了。」迎著灰黃霧霾里的太陽,張強擺出練武的馬步,側頭眯眼,拍著萊蒙湖別墅里的玉蘭花。
張強醫生集團的北京辦公室,就在這個別墅區的的湖邊,兩層高,院子里有初綠的青草和盛開的白玉蘭。空氣里的PM2.5太濃,照片里的玉蘭花黯淡模糊。張強穿著深藍色的套頭衫和運動鞋,一邊走路,一邊低頭用手機軟體編輯照片。瞬間,陽光下的白花瓣變得奪目,「我不是造假,花還是這朵花,只不過,我要把美的東西展現給別人。」
只展現陽光的正面,這是張強的習慣。從2014年7月創立張強醫生集團,到2016年4月獲得數千萬融資,張強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談論創業的挫折。他說,自己的困難,沒必要拿出去外面對別人說,「就像你夜裡尿床了,第二天早上會對別人說嗎?」
這個萊蒙湖別墅的房子,平常只有血管外科醫生集團的助理住在那裡。有時候張強和其他醫生來北京出診,就在那裡舉辦媒體沙龍。
張強善於和媒體打交道,無論在官方媒體,還是市場化媒體,張強的曝光率遠遠高於其他醫療創業者。他善於講故事和寫故事,用感人的情緒,簡潔的文字,在恰好的時機釋放便於被人捕捉的亮點。很多故事已經被很多媒體反覆報過,比如張強父親患了尿毒症,一家儘力求醫,最後仍然抱憾,張強把對父親的感情融入他的創業故事。再比如,小時候母親每天凌晨四點就捏著他的鼻子,將他喚醒,去家附近的山上學武術。他說,能從事高強度的創業,是因為有習武的經歷。
今年一月初,北京仍是隆冬季節,張強醫生集團的成員、多家媒體的記者,還有知名婦產科醫生龔曉明和康楷聚集在別墅一樓的客廳里。包餃子,喝葡萄酒,是張強舉辦沙龍的傳統節目。
那天氣溫很低,屋裡暖氣不足,大家都穿著羽絨服在交談。大約八點鐘,張強才到達。他一進來,和在座的人握手完畢,馬上走到樓梯,側身給大家拍集體照,發朋友圈。他放下手機,開始和大家說起他在公立醫院的「飛刀經歷」,然後又是一輪對醫療體制的批判。
在沙龍的尾聲,面對一群記者,張強拍著龔曉明的肩膀說,他們有關於兩個五年的打賭。2014年時,他打賭龔曉明會在五年之內離開體制。後來,龔曉明在第二年離開了協和醫院,開始自由執業。張強又說,他打賭未來五年之內,龔曉明會加盟張強醫生集團,組建一個產科醫生集團。
可是,兩個月之後,2016年3月,龔曉明和康楷等人組建了沃醫婦產名醫集團,其模式有別於張強的醫生集團。沃醫集團主要是體制內的知名婦產科醫生組成,大家共同出資,是合夥制的平台式醫生集團。
龔曉明認為,張強很難把名醫集合起來,因為名為「張強醫生集團」,其他有名的醫生,不願意屈就在張強的名聲之下。
可是,張強要求在創業之初,他必須要有絕對的控制權。他對張強醫生集團有控股權,張強醫生集團對後來孵化的專科醫生集團又掌握控股權。他擔心,創業者有分歧,容易散夥。另外,把創業人的姓名和公司捆綁在一起,會讓創業人更加自律,也更加投入,「如果後來的加盟者在意張強的光環,那他的思想格局就不符合我的要求。」
在張強醫生集團內部,幾個創始人都尊敬張強的「領路者」角色。盧旭光說,看到張強,更要看到張強醫生集團。名字只是代號,更重要的是名字背後的精神。鮑宇克說,在中國醫療改革的歷史上,張強會被記下名字的。
2016年4月4日,張強醫生集團融資成功後,計劃用於孵化約10個新的專科醫生集團。投資方的項目經理黃反之對媒體說,在醫生群體中,張強是鳳毛麟角,除了過硬的醫術之外,同時非常具有創業家精神和素質。
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的院長段濤發寫過一篇《張強不可複製》。他認為,離開體制、離開大醫院去自由執業,去創建醫生集團,一定需要有自己的個人品牌。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只要你自媒體玩得好,可以很快成名,但是也可能很快被大家忘記掉。張強和其他創業醫生最大的不同在於,他是醫生當中少有的、具有企業家精神的創業者。
對於自己一手創立的醫生集團,張強堅持不做任何負面的表述。有次我問他是否曾經焦慮,遇到什麼挫折?他立刻回答:「沒有什麼挫折,談不上痛苦,只是有些困難而已。這些困難都是對自身知識和能力的挑戰,學習的時間不夠。」關於這些,張強醫生集團內部的人回答幾乎是一致的。張強說,即便遇到困難,我躲在某個角落的時候,內心也仍然充滿陽光。
離開萊蒙湖別墅區時,在車裡,張強又強調了他個人創業的改革色彩。他說,從體制出來,就是要改變醫療的現狀。現在,任務還沒完成,如果他不往前推進,整個中國醫療改革的進程就會被改變。
我問他,為什麼認為他自己以及他的醫生集團是如此重要?
「你不會採訪別的醫生這麼久吧。」他坐在副駕上,稍微側身朝後,但沒正視我,低頭沉思道:「這說明我們很重要,很受關注。」
文中所有圖片,除署名外,都由採訪對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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