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揚散文集《母親的大碗》：以平靜寫熱烈

讀完鐵揚先生的散文集《母親的大碗》，感慨很深。他是個著名畫家，寫散文更多是一種興趣，屬於跨界寫作，但他的寫作，反而為我們提供了很多專業散文家未必有的寫作啟示。我有一個觀點，散文是業餘的藝術，一個作家若專業寫散文，除了散文之外什麼都不會寫，這樣的作家，他的散文也一定寫不好。中國當代那些最好的散文，往往不是出自專業散文家之手的。比如史鐵生、張承志、韓少功等人是寫小說的，于堅是寫詩的，余秋雨是做理論研究的，但他們的散文不僅各具特色，還有著專業散文家所沒有的優長。把散文當作業餘的文體，其實是要張揚散文中的自由主義精神，不求工巧，但求自然。

我讀鐵揚先生的散文，能感受到他那種自由、散漫、信手拈來的狀態，他不受那些散文的規矩所限，他的寫作，如同大水漫溢，又像是與鄰居聊天，不事雕琢，確實是得了散文寫作的神髓。尤其是我讀他近幾年、就是他七十多歲後寫的作品，精神上完全沉潛下來了，文字沒了火氣，特別能讓人覺出散文的好。

這是一批有學養的散文。我理解的學養，可能跟慣常說的不太一樣，具體在鐵揚先生身上，這種學養主要由三方面構成：一是西洋藝術，包括基督教文明對他的影響。這種影響，把他生命中的另一面激發出來了，這可能是很多中國人所沒有的一種生命覺醒。他對自由、生命的熱愛，對超越性事物的天然敏感，跟藝術和宗教對他的激發大有關係。二是他對土地的熱愛。他不單愛親人、友人，他還愛物，他對身邊的草、木、花、石、房子、河流，以及一切日用的器物，都有一份愛，這使得他的散文有一種質樸的、有情的底色。三是他的閱歷非常廣博。這個閱歷，不但包括他自己所遭遇和經歷的，也包括他在追憶中所寫到的他爺爺、他父親的閱歷。其實他們三代人，經歷上都很坎坷、艱難，但我發現，他在處理這些閱歷的時候，跟很多人不一樣，他內心沒有怨恨的東西，要做到這一點其實很難。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那麼多的挫折、苦難，以及莫名的傷害，莫名的愛恨，一到鐵揚先生筆下，一切彷彿都釋然了。心裡敞亮，沒有怨恨，這是一個很高的境界——他對世界、對人、對經歷過的歲月都存著一份寬恕之情，所以，他的內心是寬大的，非常放鬆。很多人，尤其是那些被各種經歷所傷害的人，要跳脫出怨恨情緒對他的纏繞很難。何以當代文學中會有那麼多黑暗的寫作，心狠手辣的寫作，許多時候，就是因為作家的心被一種深深的怨恨抓住了，他無法饒恕，也就無法獲得一種超脫、寬大的寫作立場。但在鐵揚先生筆下，這些東西好像都消失了，他可以很冷靜、平和地看待過去的人與事，於是，這些閱歷就成了他的財富和他寫作學養的重要構成。

有學養，才有識見，才會厚積薄發，才能世事洞明，就此而言，散文又像是老年人的藝術。年輕人寫的散文，許多時候，修辭非常絢麗，對世事的觀察很尖銳，但很多都不耐讀；耐讀的散文，往往是不著痕迹、極為平淡的，但平淡下面，埋藏著很深的東西。這種隱忍、沉潛的學養，成就了鐵揚散文的第一個重要品質。

他散文的第二個品質，「是有人物」。「是有人物」這四個字，是汪曾祺對小說家創作散文的形容，用在鐵揚先生的散文上，似乎也很妥帖。《母親的大碗》中的多數作品，尤其是「美的故事」、「母親的大碗」這兩輯，都是以人物為中心的。這些人物中，他寫得最多的是他的親人，這構成了一個系列，像他的奶奶、母親、父親、大哥等，也有其他人物，像丑嬸子、糰子姐、胖妮姑等，還包括一些萍水相逢的人物，他寫起來都帶著感情，感覺他是一邊端詳，一邊對話，既是真實的追憶，又像是一種對親人的想像，人物寫得不僅生動，身上還洋溢著一種北方鄉土固有的質地。他對人物的觀察和描寫，可能受益於他的繪畫才能，角度往往是獨特、多面的，有一種層疊的效果，哪怕是著墨不多的人物，也有立體感。他對人物的理解，跟一般人是不一樣的，他切入的地方，經常是被人所忽略的方面，有時寥寥幾筆，又顯得格外意味深長，很有回味的餘地。

每讀這樣的散文，我就在想，像鐵揚先生這樣一個家族，像他爺爺、奶奶、父親等人這麼傳奇的經歷，有一個以文化為志業的後人為他們立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其實，中國的民間散落了很多有個性、有味道、有故事的人物，苦於他們身邊沒有能夠記錄和寫作的人，慢慢的，這些人物也就散掉了，消失了，即便有一些口頭流傳，終歸不如形之文字那麼可靠、傳神。鐵揚先生是有一種情懷的，他要為自己的家族立傳，為自己走過的歲月以及那些無法忘懷的記憶塑形，這既是個人的見證，也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傳承。

鐵揚先生在回憶、記述這些人物的時候，令我想起張愛玲的一個比喻，散文是讀者的鄰居。這話說得好。好的散文，確實就像是拉家常，閑談，不經意的，有一句沒一句地把一些人和事告訴你。這是一種敘事的藝術。鐵揚先生是通曉這一藝術的，他那些值得稱道的語言和細節，很多都是不著痕迹的，他能很自然地把自己家族的人、自己人生中遇見的人，呈現在我們面前，這些人物不僅面貌清晰，而且個個身上都有一股勁，揮灑著各種活著的滋味。我很喜歡這種「是有人物」的散文，把人物立起來了，散文就顯得結實了。

第三個品質，就是鐵揚先生在塑造人物、雕刻記憶時，情感態度上是節制的、隱忍的。散文寫作，最怕的就是濫情，只要一過度抒情或盲目升華，就會顯得虛假，哪怕是感傷主義的東西多了，也會有做作的感覺，至少是會失了自然、家常的味道。我注意到，鐵揚先生哪怕面對那些對他內心震動很大、衝擊很大的事情，他的筆法也是節制、節省的，他不會沉迷於一個場景收不回來，修辭上更是不飾誇張，深知節制也是一種美，適當也是一種美。情感的處理控制到什麼程度，控制藝術如何，這是最能見出一個散文家的寫作能力的。我舉一個例子。《母親的大碗》是這部散文集中最重要的篇章之一，裡面寫到：母親在1947年「深挖浮財」的運動中被關押在一個大牢似的大屋裡，我去給母親送飯，母親看到送來的飯是用平時不太用的「大碗」盛的，就問我：「你想出來的？」我說：「是奶奶。」聽了這話後，「母親的嘴在碗邊上停歇片刻，呼呼喝起來」。這是很精彩的一筆，「停歇片刻」這一描寫非常隱忍，裡面卻蘊含著母親深沉的感情。平時，母親和奶奶並不和，但在患難時刻，奶奶和母親都以自己的方式敞露了內心。簡單的「停歇片刻」四個字，寫出了母親心理活動的複雜，她肯定感受到了來自親人的關愛和溫暖，但她不直接說出來，而是用「呼呼喝起來」來回答這種無聲的關愛。母親的感情很隱忍，作者寫母親這段也寫得很節制，欲言又止，引而不發，但情感表現深沉有力、細膩精微。再舉一個例子。在《自己的人生與藝術》一文中，寫到了這麼一件事：「聽大人說，我降生後愛哭。一哭就痛不欲生。一次，我真的哭死了自己，家人便把死去的我交給長工去埋。這個長工正在打麻將，便說，等打完一圈再去。我則在院內一個什麼地方等人埋，當這位長工打完一圈，去埋我時發現我又哭起來。」這像是小說的筆法，這個長工如果不打這一圈麻將，「我」可能就被埋掉了，就沒了，這本來是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是人生當中非常慘烈的事情，但作者用非常平靜、不動聲色的筆觸來敘述，一點都不影響這件事情在他生命過程中的慘烈感，反而因其冷靜而更令人印象深刻。

或許，處理感情如此節制，這並非鐵揚先生有意為之，而是他到了這個年齡，一切都波瀾不驚了，他對生命的感受也已經走向了達觀和平等。一旦他看待這個世界發生的各種人事，都平靜、寬容、一視同仁之後，他的寫作就必然會採取減法，不用那麼多修飾詞，不流露那些強烈的感情，他把自己藏得越深，反而越有力量。或者說，他根本無須隱藏什麼，因為生命澄澈之後，一切都一目了然了。以簡單寫複雜，以平靜寫熱烈，這本就是散文寫作極高的藝術。

鐵揚先生的散文是獨特的，醇厚的，他並沒有加入當下散文界的合唱，他有自己的角度，自己的生活底子，也有自己特別的經歷。那些難忘的生命段落，難忘的人物，以及那些難忘的細節，構成了他的寫作基礎，而他生命的學養、節制的筆法，又把他的寫作帶入了一個寬廣的境界，他的文字背後，終歸是站著他這個人，一個視藝術為生命、對土地無限深情、並一生守護著記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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