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拆除1300多座水壩，為了環境還是安全？
很少有哪種建築像水壩一樣凝聚了人類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感。水壩帶來的諸多益處顯而易見，但環保主義者的反對也深入人心。這篇文章將帶你跳出水壩拆建之爭，告訴你兩個易被忽略的核心事實：
關於水壩拆建的爭議在美國由來已久，1970年代以來，環境保護的呼聲越來越深入人心，但絲毫沒有減弱美國建築水壩的勢頭。
高達65%的美國水壩為私人產權，決定水壩拆除與否的首要考量因素是安全問題，而非環保因素；私人業主會基於成本進行考量，如果維護水壩的成本高於拆除成本，大多業主會選擇拆除水壩。
不久前，一篇《活久見！美國即將開啟史上最大規模大壩拆除項目》的文章引爆朋友圈，這篇原載於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的文章在被轉發時，往往被加上《為保護生態，美國也是拼了！》的副標題。
文章說，截至2015年，全美境內共拆除超過1300多座水壩。這些被拆除的水壩折射出美國人對待河流態度有了巨大轉變：河流不再是水力發電、農業灌溉和推動經濟增長的工具，河流的健康與人類的長遠利益高度一致。
這篇文章告訴了我們關於美國水壩拆除的部分事實，也激發了小編的諸多疑問。美國一共建有多少座水壩？美國的拆壩歷史有多長？1300座水壩在多長的時間段被拆除？美國為什麼從世界水壩建設的引領者轉身成為水壩拆除的先行者，拆除水壩最主要的考量因素是什麼？誰來決定一座水壩是否拆除？ 拆除後的生態效應和社會效應如何？
多數美國水壩歸私人所有
「自從簽署《獨立宣言》（1776年）以來，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建造一座新的水壩。」說起美國水壩的數量，曾任美國內政部部長的布魯斯·巴比特如此感嘆。
過去100年中，美國一直是世界水壩建設的引領者，人們出於各種不同目的阻斷河流：飲水、發電、防洪、灌溉或者娛樂。由於統計口徑不同，我們能查到多個美國水壩數據。美國陸軍工程兵團的國家水壩清單（National Inventory of Dams，NID）編錄了87359座水壩，其中25英尺以下的（約等於7.62米）有43029座，25～50英尺高的有37573座，51～100英尺高的有4760座，高於100英尺（約等於30.48米）的大型水壩有1673座。
美國境內最大的水壩是哪一座？水壩的大小可用多個不同指標來衡量。根據美國國家水壩清單，加利福利亞州羽毛河上的奧羅維爾水壩（Oroville Dam）為美國境內最高的水壩，約234.7米（在全球已建成高壩中排名第20位）；擁有最大蓄水量的水壩為內華達州科羅拉多河上的胡佛水壩（Hoover Dam），可存儲約370多億立方米的水量；美國境內裝機容量最大的水壩為華盛頓州哥倫比亞河的大古力水壩（Grand Coulee Dam），裝機總容量為680.9萬千瓦（在世界已建成大壩中排名第七）。
美國是私有經濟為主的國家，這一點在水壩的所有權上同樣得到明顯體現。全美87359座水壩中有56541座水壩歸私人所有，占水壩總數的近65%。聯邦政府擁有3808座水壩的所有權，僅佔全國水壩總數的4.3%左右。
利用水能發電，往往是修建水壩的目標之一。約240座聯邦政府水壩可生產電能，2,300座非聯邦和州政府的水電水壩由美國聯邦能源管理委員會（FERC）監管。美國水電水壩的總數量約為2,540座（註：此處據美國河流協會資料，國家水壩清單上記載的水電水壩為2209座）。在資料搜素中發現，美國迄今拆除的1300座水壩中，水電水壩佔比非常低。
拆壩與建壩相伴而生
人們傾向於敘述「截至2015年，美國拆除水壩1300座。」而實際上，據美國河流協會所制定的全美水壩拆除地圖顯示，準確表述應該是「自1916 ～2015年的近百年時間內，美國被拆除的水壩為1300座」。
（地圖裡顯示被拆除水壩1150座，數據更新有延緩）
地圖顯示，美國的水壩拆除以1916年愛達荷州北鞍岔河上的馱鞍壩（Packsaddle Dam）的拆除為起點。我們通過多方資料查詢發現，馱鞍壩並非是基於環保原因主動拆除，而是1915年垮塌後沒有重建。
人們常常以為美國的反對水壩運動發端於1970年代，其實，反對水壩的歷史與現代水壩的建設歷史幾乎一樣悠長。
1923年完成工程主體的赫奇赫奇峽谷水庫，就是在辯論和爭議中修建完成的。舊金山市要修建的這項大型遠程供水工程，位於風光旖旎的約塞米蒂國家公園內。美國歷史最悠久、規模最龐大的草根環境組織塞拉俱樂部（Sierra Club）的創始人、自然環境保存主義者約翰·繆爾（John Muir）為此發起了長達7年的抗議活動。最終，美國國會於1913年以43票贊成25票反對，通過了赫奇赫奇峽谷水庫提案並得到總統批准興建（工程主體之一奧沙赫里舍大壩於1923年建成，壩高312英尺）。關於赫奇赫奇峽谷水庫利弊的爭議至今沒有終結。
早期的反對主要是以自然環境保護留存為理由。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國家工業化和城市化帶來的環境污染日益嚴重，政府和民眾開始意識到環境污染公害是對人類生存的最嚴重威脅。1962年卡遜發表《寂靜的春天》一書，它所播下的種子深深植根於廣大的民眾中，促使人們重新思考人類與自然的關係。她的思想隨著現代傳媒廣為流傳，激起了世界範圍內的現代環保運動。1968年10月2日，林登·約翰遜總統簽署了《野生景觀河流保護法案》，旨在對那些頗具自然、文化和消遣價值的河流進行保護，讓河水無任阻擋地自由流淌，滿足當代人及未來人從自然獲得的享受。1969年出台《國家環境政策法》。
但這一系列聯邦立法絲毫沒有減弱美國建壩的勢頭，美國反而迎來了修建水壩的第二個高峰期，據國家水壩清單，1960～1969年，美國修建水壩19768座，1970～1979年，修建13372座。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建築水壩的外溢成本逐漸彰顯。一些年久失修水壩的潛在危險與日俱增。水壩破壞了生態環境，使許多本地動植物逐步消亡。對那些洄遊淡水河產卵的魚類來說，水壩阻擋了它們來往繁衍地的通道，使它們無法完成產卵孵化過程，一些魚類瀕臨滅絕。環保組織的呼聲越來越贏得公眾的支持，人們開始重新認識水壩建設，權衡其利弊。
拆壩首要考量因素：安全與成本
美國水壩分為聯邦管轄和州管轄兩類，政府的監管重點為水壩安全。
美國根據水壩發生事故可能造成的災害程度，對水壩進行等級劃分，分別為高風險、重大風險和低風險三個等級。高風險壩是指發生潰決或發生誤操作可能造成人員死亡的水壩；重大風險壩是指水壩發生潰壩或誤操作事故可能對環境及財產造成損失的水壩（不造成人員死亡）；低風險壩是在發生上述情況下不會導致人員傷亡、不會產生嚴重經濟損失或對環境造成重大影響的水壩。
據美國國家水壩清單顯示，目前美國有14726座壩被列為高風險壩，12406座壩為重大風險壩，58956座壩為低風險壩，還有1271座壩尚未進行風險等級劃分。
美國水壩的平均年齡接近60歲，這些水壩的性能隨時間不斷退化，安全隱患加大，若不及時補強加固，將難以滿足安全要求。資金是大壩維修加固的關鍵障礙。聯邦機構所擁有的大壩維修加固進展較快，因為聯邦政府提供了主要的資金來源。水利水電大壩的維修加固工作也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因為這些壩的發電效益可觀，業主有能力投入資金進行加固。
但不少私人業主確實沒有資金來源維修或加固水壩，需要政府給予一定的財政支持，有的州不得不給業主提供長期低息貸款，以維修大壩。
大多數情況下，私有水壩的拆除，由水壩所有者自行決定，業主通常根據水壩的持續經營和維護費用是否超過水壩拆除費用做出決策。當維護加固成本遠遠高於運營水壩獲得的收益時，大多業主會選擇拆除。除非私人水壩出現重大安全隱患，國家水壩安全辦公室（ASDSO）才會下令拆除水壩。如果產生安全問題的大壩為水電設施，聯邦能源管理委員會（FERC）可因安全原因下令拆除其管轄的水電站水壩。
拆壩過程中多元主體的多元博弈
以安全之名，拆除水壩的過程比較順暢。以環保之名，情況則複雜得多。屬於聯邦和州政府的水壩，政府有較大的拆壩決策權；但面對私人水壩，在一個對私有產權有嚴格保護法律的國家，環保人士的訴求與私有產權保護往往存有矛盾，政府幾乎不可能以「恢復魚類洄遊和水生生物棲息地」等環保原因要求私人拆除水壩。
拆壩過程是多元主體進行的多元博弈。位於華盛頓州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的艾爾瓦河上的艾爾瓦水壩和格萊恩斯峽谷水壩的拆除即是例證。這兩座水壩由一位企業家興建，多年來水壩所有權幾經轉手。1968年和1973年兩座大壩需要換髮經營執照，這激發了一場延續幾十年的辯論，最終兩座大壩在2011～2014年間被移除，這兩個項目是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迄今為止最大的水壩拆除工程，也是僅次於「佛羅里達大沼澤恢復項目」的第二大生態恢復工程。
艾爾瓦河發源於具有「世界自然遺產地」和「國際生物圈保護地」稱號的美國西北太平洋奧林匹克半島，全流域面積833平方公里，約佔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總面積的20%，艾爾瓦河不僅是水力資源最豐富的河流之一，也是十種本土洄遊型三文魚和虹鱒的極佳棲息地。早期，艾爾瓦河上兩座大壩幾乎可以提供當地所需全部電力，但後來其發電量只能滿足當地一家造紙廠的部分用電需求。大壩對地方經濟發展不可或缺的歷史地位已經宣告結束。當地部落的印第安人在拆除的論戰中起了主導作用，環保團體也加入論戰，希望恢復漁業。水壩業主猶豫不決，許多當地居民則擔心聯邦政府會趁機佔地，他們會失業，水體會被污染，而且，要拆除的水壩已經成為當地文化的組成部分，所以拆壩遭遇很大阻力。
經過多個組織和機構的斡旋、努力和行動，特別是媒體的大力呼籲和環保組織的深度參與，民意逐漸轉向支持移除大壩。1992年10月24日，美國國會通過了102-495號法案《艾爾瓦河生態系統和魚類恢復法》，該法案並沒有強制要求拆除水壩，而是要求「漁業和生態系統的全面恢復」 1995年的一份《環境影響報告》則認為拆除兩座水壩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唯一手段；2000年，美國聯邦政府斥資2950萬美元，購買了大壩產權，為移除大壩掃平了最為關鍵的產權障礙。
可以說，是科學家、環保組織、公眾、政府部門和媒體等群體的合力，促成艾爾瓦水壩和格萊恩斯峽谷水壩的移除。
美國拆除水壩，雖然更多的是安全原因，但在環境保護日趨深入人心的今天，拆壩後的生態變化成為人們關心的焦點。拆除後的效應研究說明，拆壩的生態效應和社會效應都是非常正面的。河流水體變清，水生動物洄遊通道通暢，恢復了河流的自然泥沙物和養分流，減少了垮壩的安全風險，重建了娛樂機會。
不過，即便積極推動水壩拆除的環保人士，也不認為美國應該拆除所有的水壩。水電是美國第二大可再生能源，僅次於生物質能。人們相信現代科技使工程師能夠修建更加智能的水壩，相信在是否建壩的決策過程中，決策者會比前人更為理智。
作者Sophy，資深媒體人，暫居美國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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