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衍：黃昏中起飛的預言家
鄒衍是東方禮樂憲制的繼承者。後世史家常為鄒衍屬於儒家還是自成一家爭論不休，因為他們習慣了「道術為天下裂」而非「君子不器」的世界。
衍早年生平於史無載，但留存的社會環境材料足以進行合理推測。他生活的戰國中葉是諸夏民族國家體系的巔峰階段，列國城市階級家殷人足、志高氣揚。鄒姓出自鄒魯-泗上地區，當地小邦受齊宋卵翼，得以避免子南取衛或漢陽諸姬的命運，保留大量周禮秩序遺迹。泗上位於世界東方，這裡是當時的國際文化中心，鄒魯弦歌不輟，青齊冠帶四海，陶衛居天下之午道，向全世界輸出信息與資源。鄒衍擅長論辯和「牛鼎之意」的宏大敘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騶衍其言雖不軌，儻亦有牛鼎之意乎？」），帶有文明秋季-民族國家世界的典型特徵。他以天文歷算/物候農業技術聞名，體現了巫史集團的達爾文式積累，與其繼承的周禮秩序傳統不無關係。
hhh司馬遷暗示鄒衍是孟軻的後學，合乎學術脈絡事實。孟鄒皆談五行、稱仁義，熟悉禮樂體系依賴的海量先例。東方儒提倡「不奪民時」，鄒衍撰《主運》發揚月令之學。五德終始認同天命在有德對象間的轉移，符合從巫史到儒生的天命觀。大九州與終始學說均以基於交感巫術的關聯思維（Correlative Thinking）解釋世界規律，時人眼中這種思維是通儒的思考習慣，連孔子也無法倖免於巫的想像。上述儒家特色表明，鄒衍是東方禮樂憲制的繼承者。先秦儒術是貴族封建禮樂體系的操作與範式，非僅學術偏好或意識形態。這一體系源自各地習慣法的積累，同時包納上層的禮與下層的巫。戰國儒位於禮樂體系的最下游，摻雜再多泥沙也無法脫離巫史集團的星宿海。後世史家常為鄒衍屬於儒家還是自成一家爭論不休，因為他們習慣了「道術為天下裂」而非「君子不器」的世界。
1、《國語》中記載了三個孔子辨認異物的故事。另據《史記》記載，孔子死後，眾弟子認為有子與孔子狀似，遂立之為師；但弟子們發現有子不擅長觀象與占卜後便不再尊敬他。
鄒衍
hhh鄒衍的形象在史籍中變得清晰是在進入臨淄之後。臨淄溝通海洋與內亞，乃國際信息交流中心之一。戰國東方儒生如果需要打響自己的政治學術名聲，往往會赴臨淄謀職，即所謂「如有復我者，必在汶上矣」。他們是初入名利場的蛋頭學者，試圖在職位薪俸與學術理想間取得平衡。鄒衍利用所繼承的知識提出大九州學說，一舉兩得地佔領了輿論制高點。齊人以生活優渥、富庶奢華著稱，他們不缺乏物質享受，希望有新的趣味滿足自己。莊周以「齊諧」為志怪，證明齊人渴望奇詭浪漫的異域想像，就像山魯亞爾需要山魯佐德；海外九州的羅曼司正是他們的精神盛宴。齊國學界同樣需要鄒衍，他們的世界範式正由《周書·王會》變成《禹本紀》，對本國形象的塑造少不了未知世界的襯托。最後，喜愛「文學遊說之士」的齊宣王把鄒衍攬入稷下學宮。大九州是齊國宏大敘事、享樂精神與儒家思維邏輯的混合體，目的就是滿足齊人的現實需求。作為投名狀，它頗有齊學-公羊學派的實用政治哲學風範。西漢儒經常讚賞鄒衍，即出於這種實用主義技術上的敬佩。
hhh稷下學宮凝聚了臨淄的地緣與財政優勢，為其大夫提供了相當於希臘城邦的環境。鄒衍以學術話語權入稷下，獲得職位後立刻展露自己的政治理想。作為東方儒生，他是周制的堅持者，主張以禮樂憲制積累國家德性。司馬遷指出，鄒衍「閎大不經」體系的背後隱藏著仁政德教的內核，當與伊尹和百里奚並列。甚至在給齊人享用的精神食糧里，他也要添上仁義節儉的私貨，把浪漫主義的異獸變為德性標尺的禨祥。他撰寫的政治藍圖《主運》要求君主與庶民按照季候頒布政令、規範自身行為，是軍國主義時代罕見的禮樂操作手冊，明顯源自泗上各邦的周禮遺存。鄒衍與東方-鄒魯儒生同流，堅持「制民之產」的仁政，反感「移民河東移粟河內」的官僚式自豪。面對「富國強兵」風潮，他們總結鄒魯化石式禮法中的具體操作，以禮樂藍圖對抗國家社會主義藍圖。《周書·時訓》與《禮記·月令》主張敬畏規律，《商君書》和《尉繚子》認同竭澤而漁。這種禮俗之治與武斷之治的對立有憲制鬥爭意義，不僅僅是政治技術衝突。
臨淄古貌沙盤模型
hhh隨著軍國主義風潮進一步擴散，推廣周制的儒生逐漸邊緣化。堅持政治理想的鄒衍難以在齊國以外被接納，對稷下資源的依賴度不斷增強。他已在齊國取得穩定高位，沒有太多放棄優勢資源的理由，卻在此時突然拋下一切赴燕。後學常認為這是燕昭王吸引人才成功的結果，無視了燕國的實際格局。燕國偏僻而寒冷，民風近於蠻夷。他們幾不與諸夏來往，作為齊趙中山的毆打對象才進入國際社會。強軍事刺激使燕人直接實行絕對專制，導致了王噲的始皇式官僚極權，又把燕國捲入代理人戰爭。就在鄒衍赴燕前不久，昭王剛於對齊復仇之戰中損失了幾乎全部可動員兵力，被迫再次向齊稱臣。鄒衍由齊入燕，不會比京官外派大涼山的處境好多少；唯一的解釋是，待在齊國比去大涼山更悲慘。介於數年後齊國確實遭遇了崩潰，我們有理由相信，鄒衍對禮樂體系中「巫」的積累繼承甚多；他可能像《左傳》中的巫史一樣掌握了德性審計技術，在失德之際預見了未來的災難。巫師做出了預言，鄒衍則拋下了榮華。他以昭王招賢為借口，迅速離開齊國。
1、《漢書·地理志》：「（燕地）……賓客相過，以婦侍宿。嫁取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
2、《戰國策·燕策一》：「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三百石並非高俸，子之集權之強可以想見。
hhh與其說齊國的德性流失及其崩潰乃齊國自身運行結果，不如說是憲制演變使然。隨著封建邦國凝固為民族國家，後發國家離開了封建體系，正統性不再來自天子授權。它們面臨兩種選擇，依據舊禮俗與開闢新體系；大多數國家選擇了後者。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時代告終，新國家不斷嘗試以輸出新秩序取代舊秩序。這些新國家存在於每個文明的秋季：歐陸有法德、藩鎮有河朔、日本有薩長、大清有湖湘、而戰國有魏齊。
九鼎八簋
hhh魏國於諸夏首開先例：文侯武侯以跨階級動員淹沒封建部隊，輸出復刻版拿破崙戰爭。惠成王則干涉衛侯廢立，展示秩序輸出能力；並向周天子索要象徵天下正統的文武之胙，試圖將世界秩序主導權轉移至魏氏。魏的鄰國緊張起來，一如反法同盟看待拿破崙；他們的正統性依然來自洛邑，並不希望大梁的暴發戶進行僭越。地位依賴周天子授權的齊國與秦國先後攻魏，用勝利宣告自己不會聽從於新秩序。惠成王損失慘重，被迫放棄世界新秩序理想。
hhh魏國的失敗並不能改變周天子正統意義下滑的事實。周禮秩序的正統性基於長期積累的禮俗與共識，特點是不言而喻。民族國家則建立在禮俗的廢墟上，它們必須為自己找到全新的正統論據。魏氏視歷史為連續有機體，以《竹書紀年》和大禹神話完成了自己的歷史建構，國君同為僭主的齊人緊隨其後，往儒家話語體系中增添私貨。田陳氏與商人-宋人同出於帝舜，沒有代姜治齊的正統性。齊儒遂發明黃帝克炎帝故事，為田氏克姜提供依據；再把堯舜炎黃都發明成東夷人，為統治齊地提供依據。他們神話建構手段之高超，讓後學（例如孟子）都認為這些是真實的歷史。
1、魏人以《竹書紀年》排出五帝-三代-晉-魏演化脈絡，證明自己繼承周禮秩序有其合理性，同時暗示繼承形式乃暴力革命。惠成王自稱大禹繼承人和「夏王」，並利用《尚書·禹貢》展現魏國民族國家制度優越性。
hhh魏國進入拋物線下行，齊國則開始上行。齊人行事謹慎，避免了魏氏的快速驕傲，但未能停止驕傲。梁惠成王失敗後的數十年間，齊儒歷史建構興趣不斷增加。他們利用天臍淵典故（《史記·封禪書》：「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其祀絕莫知起時。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菑南郊山下者。」）與泰山敘事重塑中央觀，最後乾脆自稱「中國」。根據「惟授命之王乃可立國城於地之中」的原則，齊儒又喊出「殷、齊，中也「的口號，把周人踢出天命-世界秩序正統繼承脈絡。自稱世界秩序中心的理論刺激起齊湣王的虛榮心，將國際維和行動帶上更多秩序輸出色彩，使齊國佔據了惠成王魏國的生態位。鄒衍作為春秋預言家技術的繼承者，不難看出這種秩序輸出會導致什麼。經驗積累告訴他，是時候作出決斷了。
漫畫：燕昭王置黃金台招賢納士
hhh燕昭王第一次迎來投機說客與政治鬥爭失敗者之外的技術移民，大喜過望。他修築碣石宮供養鄒衍，竭力給客卿提供所能提供的最好資源。鄒衍得以講授禮樂先例積累，又以曆法/農業知識改進本地栽培技術。前者塑造了海上方士，後者使中原作物適應燕地的寒冷氣候。農業革命在燕人眼中不啻魔法，他們看待作物改進技術就像太平洋土著看待美軍飛機，在民間產生了「吹律生黍」的傳說（《全漢文》引劉向《別錄》：「《方士傳》言，鄒衍在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穀。鄒子居之，吹律而溫氣至，而黍生，今名黍谷。」）。在昭王的信任下，鄒衍又興起了實踐政治理想的想法。
hhh鄒衍意識到燕國的落後或許是他的機遇。落後意味著軍國主義基礎更薄弱、保留的禮樂憲制遺產更豐富，更適合執行他堅持的周政。國人在子之與太子平的鬥爭中擔任主力，說明燕人尚不是民族國家。他們像鴨嘴獸一樣維持了古老的封建秩序及其武德，接受古制並不難。鄒衍因而撰寫《主運》一書，指導燕國君民執行禮樂憲制下的各種操作。周政在燕確實得到了延續：燕人破齊後國縣並存、武成王時才開拓郡縣，意味此前發展成果不是去封建化富國強兵道路所得。鄒衍-燕昭打破王噲-子之武斷專制軌跡以復周制，在軍國主義世界邊緣進行禮樂試驗，將歷史進程慢半拍的燕推進戰國七雄。
hhh鄒衍復刻禮樂制度之際，齊國的新秩序輸出開始獲得反效果。列國在克魏後本已形成維護國際平衡的默契，齊國在其中居主導地位，把秦人和楚人打回舊邊疆。齊湣王顛倒了原因和結果，認為維和戰爭已經賦予齊國足夠大義名分，遂自稱「東帝」。帝號意味著否定周天子權威，迅速導致齊國聲望下跌。宋人恰好大舉侵略鄰國，轉移了國際焦點。東帝-湣王重新以世界警察身份登場，率國際聯軍懲罰違反秩序者。齊滅宋不只是齊國主導的維和行動，還包括了正統性的傳遞。晉欲主汾祀而滅台駘後裔諸國，以滅國-繼祀為正統傳承形式。田陳氏與宋人同祖、又自稱大義名分源自殷商，取得宋國便是完成合法性敘事必不可少的一環。齊軍佔領宋都，奪取宋宗廟重器，聲稱殷商正統又回到了帝舜的血脈；田陳氏齊國就此完成其神話。
hhh宋都破後，宋人化整為零，藏匿在丘陵沼澤中。他們是襄公和墨翟的同袍，難纏程度不下穆斯林，頑強抵抗很快讓齊軍入侵變成蘇聯入侵阿富汗。齊人被迫增兵，逼走同為佔領軍的楚人。列國迅速把目光轉回齊國，意識到出現了更大的秩序挑戰者。齊據宋意味其正統性敘事的完成；按照惠成王時間表，齊國下一步就該討要文武之胙了。列國發出「齊欲以並周室，為天子」的感嘆，認為第二個梁惠成王已經登場，開始籌備新一輪國際聯軍。燕昭王明白機會窗口已經來臨：鄒衍為他積累了國力，樂毅為他訓練了戰士，而齊人從未如此孤立過。他憑蘇氏家族的關係網說服趙國組織國際聯軍，使樂毅以趙國官員身份領軍，以維護現存國際秩序為名分進攻齊國。湣王憑武斷干預凌駕於諸將，致齊軍被全殲。樂毅率孤軍席捲齊地，憑國人義務兵戰力碾壓食稅階級及其僱傭兵。燕軍很快攻克臨淄，奪取齊宗廟重器，湣王出逃後被殺。燕國完成復仇，田齊也結束了神話，跟魏國一樣徹底。
hhh復仇偉業並未持續太久：燕地薄人稀，最多進行一場瑞典大洪水或賓西法尼亞進軍式戰爭。燕軍隨著惠王撤換樂毅而退潮，齊國隨之復國。樂毅轉投故鄉趙國，足以使惠王懷疑一切老臣，使鄒衍由重臣變為階下囚。他下獄後燕國又產生了「六月飛雪」傳說（《後漢書·杜欒劉李劉謝列傳》:「鄒衍匹夫，杞氏匹婦，尚有城崩霜隕之異。」李賢注引《淮南子》：「鄒衍事燕惠王，盡忠。左右譖之，王系之，(衍)仰天而哭，五月為之下霜。」），在氣候意象上恰好是「吹律生黍」的反面，暗示當地農作物產量又倒退回昭王執政前。惠王被國相所弒，意味著燕人的周制走完了自己的春秋時期。弒君者擁立的武成王在反對聲中登基，為了對抗敵國而選擇法家富國強兵之路。出獄的鄒衍發現燕國已經不是吹律生黍的那個貧苦幻境之鄉，而是一個國力繫於新開郡縣的年輕軍國主義國家；他憲制試驗辛苦積累的成果全部化為了戰爭機器的原料。鄒衍決定離燕返齊。
· 未完待續 ·
種子不死，一葉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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