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鎮傑,為京劇加把米
「京劇形成200多年了,到了今天,我們都從裡面抓米,很少有人往裡放一把米。我要想想辦法,能不能往裡面放一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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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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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0點,剛走到杜鎮傑在北京京劇院的辦公室門口,就聽到他吊嗓子的聲音。即使早已成名,他每天仍至少要練一小時的基本功。最近,他正為從5月20日開演一直延續到年底的由12出骨子老戲組成的「尋夢·承澤」項目做準備,自然練得更勤。
腰板筆挺,目光如炯,走起路來還略帶一些外八字,這些都是一個京劇演員身上無法擺脫的「程式」。1979年,18歲的杜鎮傑從山東萊州鄉下考入中國戲曲學院。從藝近四十載,對於京劇,他有著一份農民的質樸:「我從農村出來,一切都是京劇給的,不能對不起它。」
北京京劇院演員杜鎮傑在排練中(張雷 攝)
儘管對京劇的魅力津津樂道,但一個不爭的事實也讓杜鎮傑充滿擔憂,那就是,面對上世紀80年代起不斷加劇的外來文化衝擊,京劇雖不斷變革,演出場次與觀眾人數卻逐漸萎縮。在杜鎮傑的記憶里,上世紀80年代初的京劇熱已成為不可複製的迴響。剛從一種畸形的文化荒漠釋放出來,當時人們對京劇的喜愛異常火爆。那會兒,北京的劇院隨便一數,就有長安、西單、圓恩寺、人民劇場、工人俱樂部、大眾劇場、廣和、中和等十多家,每天都演,場場爆滿。每年一過正月十五,杜鎮傑就和他的同行們沿著鐵路線,從天津、滄州到青島、濟南,再到鄭州、南京,一直到武漢,每次巡演需要兩三個月才回京。
反差的背後,有京劇自身的問題。在杜鎮傑印象里,2000年左右,大家對流派的討論異常熱衷。帶來的一個不良後果是,一些年輕演員亦步亦趨地學習前輩宗師。問題在於,「即使把前輩先賢們克隆下來,一模一樣也不行,因為那種唱腔是藝術家根據自己的身體條件、根據那個年代的審美標準和觀眾群體的需求創造出來的,是獨一無二的」。此外,作為京劇改革的一種嘗試,一些新編劇曾加入亭台樓閣等舞台實景,這在杜鎮傑看來,恰恰拋棄了京劇「虛擬表演」的精髓所在。「京劇最高明的地方是虛擬。」杜鎮傑以《打漁殺家》中老生與旦角的一齣戲為例,舞台上並沒有船,卻通過兩人一蹲一起的表演,讓觀眾感覺置身船上。武戲《三岔口》中摸黑對打的表演,更成為難以複製的虛擬表演的經典。
京劇經典傳統劇目《打漁殺家》
這些改革的初衷雖好,問題卻在於,動了京劇的本體。何謂本體?杜鎮傑將其總結為包含唱腔、念白,甚至舞台在內的不能輕易改動的「格子」,是京劇特有的程式,是台上抽象的時空,是雖誇張卻最能表現中正平和之美的表演方式。然而,面對流行文化的衝擊,京劇不變不行,用杜鎮傑的話來說:「京劇形成200多年了,到了今天,我們都從裡面抓米,少有人往裡放一把米。我試圖想想辦法,能不能往裡面放一把米。」
其實早在多年前,杜鎮傑就在琢磨如何革新,目的是使那些對京劇並不反感卻相當陌生的觀眾走進劇場。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京劇院曾集合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四大頭牌,共同創作了《趙氏孤兒》,大獲成功,成為經典流傳下來。院領導曾對杜鎮傑說,能否借鑒這種「出人齣戲」的模式,打造大戲,結果困難重重,最後不了了之。直到2013年,在李恩傑院長的支持下,京劇院成立了杜鎮傑牽頭的工作室,杜鎮傑才真正感受到體制改革所帶來的甜頭。
北京京劇院《趙氏孤兒》
在官本位思維仍大行其道的當下,項目制是一種「復古」的創新,放手由最接地氣的「角兒」實現自己的藝術追求,是將舊時「班主制」中的精華部分與當下現實的有機結合。在這一體制下,杜鎮傑成立了一個包含舞美、劇本、燈光、舞台監督、協調、宣傳人員在內的工作團隊,每年向院里申報演出計劃,同時可以自主調度全院演員進行排練演出。由於對演出擁有整體掌控,諳熟觀眾想法,杜鎮傑有了更大空間去踐行自己在京劇改革方面的想法。
京劇的本體既不能動,時代元素也難以揉進那些古代故事之中,究竟應當如何變革?此前,杜鎮傑靜靜琢磨了一年之久。首先想到縮小演出舞台。「京劇形成於小舞台、小空間,幾十年前才慢慢形成了大舞台。」在一個大的舞台空間,演員上下場、跑場會浪費時間,由此造成表演冗長。京劇劇場的舞台幾十年沒有動過,台上設二幕,內景桌椅,換景之時,拉上二幕,觀眾有時要等兩三分鐘。演出拖沓、節奏散慢是京劇難以吸引新觀眾的原因之一。杜鎮傑從話劇劇場的旋轉舞台受到啟發,用全新的中幕把舞台變成兩個表演區,以前表演區為主,為觀眾打造出古戲台的全新視覺效果,根據劇情需要拉開中幕,形成大表演區,這種變化將大大縮小舞台,也可省下換台的時間,使得劇情隨演員的表演更緊湊,古戲台的視覺效果也將給新老觀眾帶來視覺衝擊。由於帶來的變化較大,出於謹慎,直到今年的「尋夢·承澤」項目,杜鎮傑才決定將這一想法付諸實踐。
北京京劇院刀馬旦演員張淑景在排練房練功
杜鎮傑今年的另外一個革新在於劇本的修改和壓縮。「因為歷史原因,一些本子里,同一檔事,在不同環境能說三回,觀眾老感覺重複、拖沓。」之前,杜鎮傑試過一個更省事的做法,就是將一些不太重要的廢場直接去掉。比如在《清風亭》中,一個不孝的孩子在結尾遭到雷劈,這場被認為宣揚迷信色彩的戲,曾被剪掉,但觀眾對此並不買賬。這次,杜鎮傑決定把一些雷同的情節並在一起,改用念白形式一次交待,以推進情節進度。在《十老安劉》中,蒯徹(蒯通)、欒布和李左車三位老臣,去淮南說服劉長不要輔助呂后稱帝,可是老臣上場之前的冗長鋪墊便耗去近40分鐘時間。劇本改後,前期劇情改為以呂后念白的方式一次交待。如是種種改變,無非為了推進演出的緊湊連貫,使觀眾耳目一新。
2014年,是「尋夢·承澤」項目啟動的第一年。儘管一些機制還未理順,整個過程仍很艱難,可滿懷興奮的杜鎮傑,在那一年便唱了24台大戲。兩年多下來,項目制的運行更為成熟,除了杜鎮傑的骨子老戲系列演出,院里還組織了青年演員擂台賽,京劇似乎開始恢復其應有的熱度。
儘管如此,改革引來的爭議仍不可避免。「我現在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就是引起爭議。」好在,杜鎮傑對此並不陌生。早在上世紀80年代時,他便因流派的問題,招致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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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而不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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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生長於山東萊州鄉下,但命運的安排足夠幸運,杜鎮傑學戲的起點並不低。那時的農村,電台里有樣板戲演員教大家唱戲,村裡人幾乎都會哼唱兩句。1974年,讀小學的杜鎮傑考取煙台藝校未果,兩年後,他進入掖縣一中(今天的萊州一中)文藝班,開始正式學戲。
文藝班的宗旨是「社來社去」,為農村輸送文藝宣傳人員。當時的課程安排為半日制,上午學京劇,下午學文化課。杜鎮傑後來才知道,他京劇的啟蒙老師,來自掖縣京劇團的高佩秋,竟是當年名噪一時的「上海四姐妹」(梅葆玥、張文娟、張少樓、高佩秋)之一,是優秀的余派(余叔岩)傳人。
由於打下了良好的基礎,1979年,杜鎮傑成功考取中國戲曲學院,開始更為嚴格的科班訓練。經歷了最初從膠東口音改普通話的艱難,第二年,杜鎮傑遇到了早年入富連成科班盛字科的著名老生劉盛通先生。杜鎮傑至今仍記得恩師當年教他的那些細節。有一次,劉盛通為了訓練他念白時「噴口」的勁道,讓他拿一張紙,放在面前10厘米左右的位置,嘴中念白不能把紙噴起,又不能在紙上留下唾沫星。
杜鎮傑
1982年畢業後,學院有意將杜鎮傑分配到鞍山,幸運的是,在史若虛院長的建議下,他被中途攔下,留在戲曲學院的京劇實驗團繼續深造。在那裡,杜鎮傑受到余派女老生楊韻清先生的嚴格訓練。三年時間裡,除了星期日外,每天上午9點到11點,老師一直盯著他練功。在學《擊鼓罵曹》時,老師要求杜鎮傑在幾個月內學好並演出這齣戲。鼓套子是戲中關鍵,在一個月內練好打鼓時的甩腕動作,極為考驗。整天打鼓,晚上怕影響別人休息,楊先生讓他躺在床上甩空腕練習,一個月下來,杜鎮傑的手都是腫的。
1985年,杜鎮傑被調往北京市實驗京劇團,四年後又被調入北京市青年京劇團(1990年合入北京京劇院)。也是在1985年,杜鎮傑結婚了,他的岳父正是身兼譚、馬、楊各派之長的著名老生馬長禮。
除了唱念的基本功訓練,人物的觀察與塑造,同樣重要。杜鎮傑回憶,老師開始不讓自己學《趙氏孤兒》,認為他年紀太輕唱不了。到30歲左右,老師讓他去馬路邊觀察老人,看他們如何走路如何看東西,說話什麼感覺,以揣摩老人的特點。上街觀察了幾次,杜鎮傑發現,老人們回身時,往往是先回臉,再回腳。各種來自生活觀察的細節用到舞台上,杜鎮傑的《趙氏孤兒》因此也成為經典。
在諸多名家調教下,杜鎮傑很快成為行內小有名氣的老生演員。1987年,26歲的他便獲得首屆全國京劇演員電視大獎賽最佳演員獎。然而,藝無止境,2003年,42歲的杜鎮傑進入京劇研究生班繼續深造。學習過程中,老先生們講到在京劇舞台上只能唱念的老生算半個老生,台上的靠把(扎著靠旗演出,屬武老生)老生戲越來越少了。深受觸動的他,決心好好學幾齣扎靠戲。不久,他開始跟著著名老生李甫春學扎靠戲。
李甫春與杜鎮傑
一學又是三年。每天從早上9點練到12點,穿著厚底鞋,扎著靠旗,拿著刀槍,腳底的各種配合并不容易。在打過蠟的木地板上,杜鎮傑在跑圓場時經常摔跤,摔倒了,李甫春老師會拿著馬鞭過來輕打以示懲戒,回想那段難忘的學藝經歷,杜鎮傑仍很感慨:「40歲再遇恩師,就算是真的打罵,也很幸福。」
儘管以許多流派大家為師,但杜鎮傑並不打算把自己劃入某一流派。到了2000年左右,京劇界對流派的推崇更甚,為此他頗受爭議。杜鎮傑並不贊成一些演員亦步亦趨學習流派的做法。在他看來,台上的美、戲本身引人入勝,才是對觀眾與藝術負責的終極標準。
杜鎮傑曾仔細分析過各大流派的特點:「余派(余叔岩)唱腔,力度比較強,講求湖廣音;楊派(楊寶森)唱腔宏厚質樸、悲涼滄桑;馬派(馬連良)的表演則鬆弛瀟洒,念白也很口語化;譚派(譚鑫培)唱腔流利清脆,如大江流水。」杜鎮傑將各派特點融入自己的表演,從塑造人物出發,自成一體,在他看來,死模仿只會落後,他更嚮往的境界,是通過仔細琢磨,為京劇增添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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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與不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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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人千面,同一個人,由於對人物的理解層次不同,所呈現的表演狀態也不相同,這正是舞台藝術的魅力所在。喜歡琢磨的杜鎮傑,對自己的評價是:「我學的時候很老實,台上表現的時候很不老實。」
《四郎探母》是一出經典老戲。1979年,杜鎮傑剛進中國戲曲學院時,就開始接觸這齣戲。這齣戲整場都是西皮腔式,京劇行有句老話:「男怕西皮,女怕二黃。」由於西皮唱腔高亢激昂,整齣戲三個多小時唱下來非常疲勞。杜鎮傑回憶自己年輕的時候,唱這齣戲並沒太大感覺,唱下來只是感覺累而已,「得出幾身汗,夏天汗水會順著水衣子吧嗒吧嗒往下掉」。老師「嘲弄」他:「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等到年紀漸長,杜鎮傑開始漸漸咂摸出當年這句話的意味。老師的弦外之意是,自己只是唱戲不惜力,卻未能深刻體會戲中人物的情感。《四郎探母》的第一場戲《坐宮》,失落番邦15年的四郎楊延輝,得知母親押糧來到前線,欲往探視,卻又不知如何與夫人鐵鏡公主言明,欲言又止,矛盾糾結。回想起來,「那種心情,我年輕時的表達是不到位的」。杜鎮傑說。
京劇《四郎探母》
年紀越大,體會越深,從1980年演到現在,杜鎮傑每次演這齣戲都有別樣的體會。有一次,他到山東老家演出,近鄉情怯,那種思念母親的心情,與自己飾演的楊延輝交織在一起,「不再為唱而唱,為念而念,感覺對唱腔的處理與以前都不一樣了」。尤其在《哭堂》一場中,唱到「老娘親請上受兒拜,千拜萬拜也是折不過兒的罪來」,杜鎮傑一下感覺自己就是楊四郎,唱腔的派別此時已不重要。
與其他表演形式不同,京劇的難度也恰巧體現於此——「雖然滿堂跪在那裡哭,心裡悲痛,還得把唱腔的美、形體的美,包括臉部表演的美展現給觀眾。我們在舞台上一哭,拿袖子擋上臉,一定要把最美的東西展現給觀眾。」
《珠簾寨》也是一出傳統老戲,講述了黃巢起義後,唐僖宗派程敬思到沙陀國李克用處搬兵的故事。戲中李克用兇悍粗獷,本屬花臉行當,後經譚鑫培將其改為老生。杜鎮傑學這出扎靠戲時已經43歲,對人物的理解自不同於年輕演員。李克用一上場有大段念白,杜鎮傑將其分為三個層次呈現:第一部分是背景交代;第二部分講李克用失手打死國舅段文楚;第三部分講其被貶回沙陀國。每一段的表現,蘊含不同的人物情緒,都需要仔細琢磨拿捏。起初,李克用因懷有怨恨,不理唐王求救,當看到送來的珠寶禮物時,貪財的特點開始流露,心理馬上發生變化。「必須把這些細節適當誇大,交代給觀眾,否則觀眾根本看不到你的面部表情。」等到見了兩位皇娘,李克用懼內的性格表露無遺,一下變得滑稽起來。在杜鎮傑看來,這是一個既有武將的威嚴,又有貪財、懼內等性格特點的可愛老頭兒。把這些東西琢磨透,表演出來讓觀眾會心而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珠簾寨》劇照 杜鎮傑飾沙陀國大王李克用(史春陽 攝)
在飾演新編戲《下魯城》里的劉邦時,杜鎮傑每次的演出體會也不同。劉邦那種既有王者胸懷,又有市井痞性的人物特點,需要細細揣摩。每次演的時候,杜鎮傑說自己「醉的時候拚命醉,清醒的時候又拚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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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選自《三聯生活周刊》總第884期,版權歸本刊所有,請勿轉載,侵權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