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紀事：罵街的女人
我跟景峰、寧娃、六六還有小一點的雙全以及勇娃最能耍到一堆的，而我們在冬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旱塬上撒歡地跑，到處拾乾柴攏火。在火堆里放一些紅薯和土豆，成為冬日裡最可口的野餐。
羊娃有時候也會參加，跟到我們屁股後面撿柴禾，幫我們拿土豆紅薯，但是我們都不太喜歡跟他一起，主要是他媽太惡，經常告誡羊娃，不讓他跟我們一起耍，甚至還威脅過我。
有一回，我從外面浪蕩回來了，走到羊娃家門口，羊娃他大打工在外，羊娃跟他媽在門口吃飯。羊娃他媽看見我就虎著臉：「五娃，你以後少招逗我羊娃出去攏火，再叫我看見你引逗他，你小心我把你皮揭了綳鼓！」小孩子對於大人的話也不敢反駁，我只好瞪一眼羊娃，就立即逃離回家了。而羊娃連看我都不敢看，只顧埋頭吃面喝湯。
從那次以後，我們幾個相跟上出去，就繞開羊娃了。其實羊娃人還可以，撿柴幹啥的很能撲下身子，也捨得出力。但是就是因為他媽愛罵人，又愛尿床，讓我們之間出現了隔閡。
南何村有這樣一個說法：白天玩火，晚上尿炕。後來我才知道，不僅南何村有這說法，整個關中道上乃至中國的北方都有這樣的說法。
而羊娃是最愛尿炕的，幾乎夜夜不落。那時候也沒有尿不濕之類的防護措施。所以，每天早上羊娃媽第一件事就是掀開羊娃的被子，然後對尚在熟睡中的羊娃進行一番「口誅」，往往是破口大罵，毫無顧忌，啥難聽罵啥。從羊娃家族的歷史到現今，甚至到未來，全部罵一遍不重樣。在罵到高潮的時候，羊娃的奶奶往往就出面了，從後院一邊咳嗽著一邊拄著拐杖挪到門口，對兒媳婦這種自我醜化的罵人行為勸說一句：「老二家的，差不多就行了。把還沒罵過的先人留下些，要不明兒沒啥罵了。」這無疑是最大的威懾，只要老婆子一開口，羊娃媽就立即收聲，當然心裏面難免不服氣，嘴裡逼逼叨叨地把老婆子罵上兩句，就開始在大冷天收拾羊娃的尿液在被褥上描畫的傑作。
那麼，羊娃被母親責罵的時候在幹什麼呢？羊娃縮在牆角，低眉順眼地受活著哩！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羊娃甚至敢在母親罵出可笑的話的時候笑出聲，當然換來母親更加迅猛的責罵。當然，羊娃媽在怎麼出轍，也不敢對羊娃的奶奶不敬，羊娃他爹會把她的嘴抽得連飯都吃不成，更別說張嘴罵人了。
但是，這婆娘對於我們小孩卻總是敢於要挾和謾罵。她甚至以為，羊娃尿炕肯定是我們在一起攏火造成的，所以絕對不允許羊娃跟我們在一起耍，而羊娃卻最愛跟我們一起。當然，儘管後來我們出去不再帶著羊娃，他尿炕的毛病仍然沒有緩解。但這並不能打消其母親對我們的恨意。她仍然固執地認為，之前跟我們玩火造就了羊娃每晚尿炕的「偉業」。
所以，她每次見我都要罵我：「狗日的不是個好慫！」剛開始的時候，我年紀小，也不敢跟她頂嘴，只好忍著。後來我漸漸長大了（我15歲的時候已經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就不再怕她了。
有一回，估計當時已經12歲的羊娃又一次尿炕之後，她剛收拾完被尿濕的被褥，火氣正盛，瞥見我從村子外頭竄回來了，氣不打一處來：「狗日的不是個好慫！」我當時就回敬她：「爛嘴婆娘，你罵誰？」這女人一看我早已經人高馬大，心裡就有些怯了，但是還存有一定的僥倖心理，總覺得我是個小娃娃，不敢跟她怎樣，就橫到：「罵得就是你！一天招逗我家羊娃在外頭攏火，弄得我娃天天尿炕，罵你兩句是輕的！再招嘴小心捶打你碎慫！」
我當時也確實不敢真跟羊娃媽打架鬧事，但是嘴上跟她對付幾句絕對沒問題，我諒她也不敢打我：「你家羊娃尿炕你賴我？一共跟我出去攏過幾回火？你一個老婆娘活這麼大歲數咋不講理？照這麼說雙英尿炕也是我招逗的？」
雙英是這婆娘的娘家兄弟，羊娃的親舅舅，30大幾的人了，仍然經常尿炕。我敢說，這事情本身就是遺傳，我一句話戳到她的痛處了，這下捅了馬蜂窩。這婆娘立即發瘋了一樣，站在門口的碌碡上開罵了。
這陣勢我見得多了，這婆娘是南何村出了名的麻迷兒，根本不能招逗。但是我就是要刺激她一下，就回家拿了個凳子，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著她罵，就像看皮影電影耍猴一樣。這時候村裡人把羊娃媽都圍嚴了，只見她又跳又跑又拍手，盡情地表演著，到精彩處引逗地村裡人一陣陣鬨笑。
而我根本不說話，坐在小凳子上似笑非笑地盯著她。村裡人甚至都不知道這女人在罵誰。來娃甚至跟我開玩笑：「你小子，人家罵人哩，你還拿個凳子看熱鬧哩！真格當是看戲哩？」這女人表演了約莫有十分鐘，見我根本就不搭茬，她就自鬧了沒趣就扭身進門了。於是羊娃一家子又倒霉了，包括被罵了多年的祖先又被沒有罵過癮的羊娃媽提溜出來罵了一遍。
這女人善於罵人的惡名在外，在村裡沒有人能比得上，口齒伶俐而比喻生動，只要有人跟她動口，必然被罵的關門躲避，而她仍然不饒人，在對方門口罵過癮才算完事，罵得人家一家子都不敢出門，以後再也不敢跟這女人發生口角了。
但是村裡人自有村裡人的生態系統，對於這種嘴賤舌長愛罵人的角色，大家無非不理她就行了，事實上就把她孤立了。沒有人跟她搭話，她罵人沒人理她，這樣一來，她自己就討了沒趣。而這種人卻偏偏把罵人作為一種宣洩的渠道，不罵人反而渾身難受。但是沒有挨罵的，豈不是就罵到空里去了？她仍然有辦法——罵羊娃。自家的孩子自己罵，這礙不著誰么。只是可憐了羊娃，從小到大一直籠罩在被詛咒和謾罵的陰影中。
而羊娃長大成人之後，這種謾罵並沒有停止，羊娃早已經習慣，充耳不聞，處事不驚，伴隨著罵聲該幹啥幹啥，甚至連睡覺都不耽擱。後來羊娃娶了媳婦，這媳婦覺得有這樣的婆婆實在是丟人，免不了跟婆婆磕碰幾句。這樣接觸了幾次，羊娃媽感受到了壓力，因為啥？這媳婦比她還能罵人，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架勢。
有一回，狗剩跟幾個光棍在村巷裡閑諞，無意中說了一句：羊娃媳婦的奶太小，還不如老六叔的奶大。這句話就讓羊娃媳婦聽見了，她不指名不道姓地在狗剩家門口罵了一下午，把狗剩家所有人包括養的豬和狗都罵遍了。狗剩嘴夾緊門關嚴，沒有出門。而最倒霉的是，狗剩家的廁所在前門外頭，這女人堵在門口，狗剩沒辦法上廁所，最後尿到豬圈裡了。而羊娃媳婦自己罵得著急上火，尿自己褲子上了。長時間成了村裡的笑談。
在這種背景下，羊娃媽儘管仍然善於罵人，而只能敗在羊娃媳婦的盛名之下。
在婆媳之間的爭鬥中，羊娃媽已經明顯體力不支，嘴也不如以前利索了，思維也不如以前清晰活躍，所以在罵仗中處於劣勢。
中國有一句俗話，叫作「拳怕少壯」，而「罵怕少壯」應該也是成立的。但是羊娃媽畢竟經驗豐富，她早已經放棄了之前罵人依靠氣勢取勝的策略，轉而以攻擊對方最脆弱的部分為主要突破口。所以，羊娃媽雖然體力不支，但是技巧上佔了些許優勢，她罵兒媳婦罵人罵得尿褲子，說兒媳婦結婚這麼多年生不出娃娃，就這兩點讓兒媳婦著急上火亂抓瞎，亂了陣腳。但是農村人罵仗，在外人看熱鬧的情況下，基本上都是看氣勢，至於罵人的內容，並不在意，因為這畢竟不是大學裡面的辯論賽，沒有那麼優雅、那麼文化，那麼不慌不亂。
羊娃媽在這場惡戰中被罵得口吐白沫，甚至暈厥了，醒來之後就有些恍恍惚惚、神志不清了。後來，她仍然堅持每天在村巷裡罵人，罵得義憤填膺，但是至於罵的誰，沒有人知道。羊娃也慫管，後來連一碗飯也不管她了。沒有幾年，這女人就徹底從南何村消失了，至於去了哪裡，是死還是活，沒有人知道。羊娃的媳婦照樣在村裡稱王稱霸，只是沒有人搭理她，也整日鬱鬱寡歡，謾罵羊娃打發時光。
羊娃其實是最倒霉的一個男人，我們同情他，從小到大，耳邊罵聲不斷，只要睜開眼睛，耳邊傳來罵人聲。也許到老，也不會有所改變。
現如今，隨著農村人與外界接觸面的不斷擴大，加上受教育程度越來越高，上面所談到的這種罵人方式，已經不存在了，這不得不說是教化的作用。而這種現象確實曾經存在過，在廣大農村還比較普遍，所以專門記錄下來，以儆後人。（文/吉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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